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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书评: 历史小说的品格

 留侯张良1710 2018-01-25

《刺杀孙策》是一本小书。与《亭长小武》,《婴齐传》等几十万字的大部头比,不过十万字,一下午便可翻完。但读后,却头一回有了想为梁惠王的作品写点什么的愿望。过去的几年,半为学习,半为兴趣地看了一些近年的历史小说,风格各异,在此,也权当管中窥豹,做一梳理总结。

视角与结构

梁惠王的《亭长小武》很早就出名了。大概还是大学时期,就听家人说,有一部古文献专业人士写的历史小说,颇可一读。然而彼时沉迷于西方古典小说,并未在意。多年后,重新拾起中国历史故事,又听鱼师提起梁惠王,才真正开始读《小武》。

《小武》给我的第一观感很奇特。以一个小人物切入的开篇,在西方当代小说中常见,但是在中国历史小说中可谓少见。毕竟我们习惯的序章,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是承袭自《左传》的天降异象,圣人出世。而《小武》的开场镜头,摇得非常非常低,几乎是在土里。不是《战争与和平》开篇那种贵族客厅中的坐而论道,甚至连《红与黑》中的优美的远景空镜头描写也没有。后来看梁惠王的采访,得知其受库切,奈保尔等当代作家影响很深,才恍然大悟。

同样,主人公也是非常当代小说式的,没有显赫的家世,也不是流落民间的王族后裔,更不是身负血海深仇的壁橱少年。他就是一个现实主义的,郁郁不得志的低级官吏。

这几乎是梁惠王所有小说中(除了作为剧本创作的《赤壁》)的常见主角模版。小人物的视角切入,在历史小说中,尤其是中古以前的历史小说中,其实是很冒险的。

一方面,是在中国的传统史料中,得到更大篇幅的往往是帝王将相的生平,或者是改变历史轨迹的某个重大事件,一个普通人,尤其是非士大夫的普通人的衣食住行,乃至所思所想,无论是在史料中,文学作品中,还是学术研究中,都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因此,如何写,以什么标准去写,都是需要作者仔细思考的问题。另一方面,我等普通读者,对于一个上古时期的小人物的认知,也是极其匮乏的。脱离了耳熟能详的历史人物脸谱,脱离了宏大叙事的背景板,如何把一个千年之前,细节残缺,面容模糊的小人物,写得让当代读者心有戚戚,乃至深深理解此人的一言一行,理解依附于此自然发展的情节,而又不落入“穿古装讲当代故事”的常见窠臼,简直是难上加难。

梁惠王在这方面可以说是做了开山立派的工作。作者扎实的专业素养对此的贡献,不用赘述。更难得的是,作者在不断地尝试使用当代小说的诸多技巧,使一个个古代人物,能以非常易于理解的当代化视角出现在文本中,同时,又没有丢失那种至少是在我看来非常纯粹的古典气质。

如果我们按创作顺序阅读这几部小说,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叙事探索曲线。在《小武》中,虽然视角是沈武这个不太常见的小人物,但是叙事的形式还是像古典章回小说那样,以起伏的线性情节抓住读者,镜头虽然低,但是离人物本身并不近。《赌徒陈汤》则有一种罗生门似的结构,以不同人对同一人的回忆视角,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到了《鹄奔亭》,人物的数量减少,层次增多,以大量的闪回,类意识流的心理描写来塑造主角,刻画了我认为是梁惠王所有作品中最肝肠寸断的爱情,但同时又是一个悬疑小说的主体结构。《楚墓》则更进一步,干脆引入了现代部分的双线结构,试图以跨越时空的两个视角的互相映衬,造就出一种同主题,双声部的回响效果, 同时,维持了一个很强的解谜故事结构。

在梁惠王的采访中,他认为结构是一部小说最重要的部分。结构,一方面,就像流行的类型文学写作指南和编剧手册说的那样,是抓住读者注意力的主要手段,但是另一方面,精致的结构,也使得某些更精妙,更复杂的文学性的追求成为可能。

以《刺杀孙策》为例

且以《刺杀孙策》为例。这部作品虽然篇幅不长,核心事件所涉时间跨度也不长,但是其结构的坚实,像一部剪辑优秀的犯罪电影。开篇的三个楔子在无声无息之间,交代了整个核心事件的多重缘起,以及最终结局。初读时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当掩卷之时,忽然想起楔子中早早设下的那一幕,甚至翻回再看,不禁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这种力量,是线性叙事无法达到的。它是一种比普通的修辞技巧更为强有力的修辞手段,调动的不是读者对于单一语词的感知,而是一种更为立体深刻的,对于时间和因果律的体察。我们随着主角费尽心力达到的,是一个早已摊开的结局。

《刺杀孙策》的正文采用的是比较典型的多线叙事。在三十余个章节中,独立的叙事角度有五个以上,这对于一本十万字的小说,数量可以说很不少。但是作者成功地在这样短的篇幅内,作出了层次感。

作为主角的尹昭,无疑是深挖的,可以看出所用视角和《鹄奔亭》中的何敞相似,同时加入了更多的动作戏,使得情节更加紧张;通过与同僚,与百姓,与宗族,与小家庭之间的多重互动来塑造主角,则让人想起了《赌徒陈汤》中的视角拼接;最后,主线是一个环环相扣的杀人案件,在写人同时,情节坚实推进,保持了足够的悬念。可以说,在叙事手法上,是集之前几部小说之大成的作品。

配角人物的设置也有值得称道之处。

首先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韩当 - 杨赏,孙策 - 尹晃,韩当 - 尹昭,孙策 - 尹昭这几次互动的写法。单就每一个情节来看,并不出奇,但是放在一起,手法就很清晰了。这几次互动,都是以一个地位较低之人拜会一个地位较高之人的场景,来揭示出一个传闻中的“儒将”,“天神一样的将军”, 究竟真实面目为何。韩当和杨赏的会面可谓是前半部分的第一个高潮,在以往的三国历史小说中绝少出现,初读匪夷所思,不免要细细思考这背后的逻辑。及至再读到孙策和尹晃的会面,不同的场景,几乎是同样的结局,悲恐之余,对作者笔下的别样视角,却也是进一步地接受了。加之中间穿插的,韩孙氏与阿蘅的互动,乃至开篇楔子中吴老夫人的一席话,作者笔下的那个狞厉的东吴,在悄无声息间,已经深深地在读者心中扎下了根。

在幻想类小说里,我们通常讲,这就是讲完设定了。无论是一个剑与魔法的世界,还是一个星际航行成为常态的世界,总要有一些篇幅让读者接受这个世界中与众不同的部分。很多初阶的作者会在一开头就抛出大量与情节发展无关的设定,然后再在此之上讲故事。而老练的作者,则是会先让故事慢慢发展,同时一点点地,揭示出因为设定而导致的不同之处。同样的概念,也可以运用在这部作品里。虽然没有超自然的部分,但是作者对于那个时期的视角和态度,是很不同于已有认知的,所以,需要这样一种润物无声的手法,慢慢建立这个世界观。这样,及至最后,所有线索交汇到一处,孙策 - 尹昭的会面,会发生什么,也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前几次的会面不光在形式上是这最后一次会面的预演,也给读者的情绪和认知,打下了足够的铺垫。

另外,这也让我想起了《红楼梦》中以晴雯写黛玉,以袭人写宝钗的手法。虽然与《红楼梦》的洋洋大观相比,《刺杀孙策》中的配角人物因为篇幅的缘故,并没有那么立体,但是这并不代表配角人物就一定是呆板而乏味的工具性人物。一个好的场景,几句好的台词,足可以立起一个让人难忘的配角,同时对情节的发展,主要人物的塑造作出有力的贡献。

就比如全书的第一个楔子,孙策和吴老夫人在酒宴上的对话。读完再看,我们知道,这是交代了全书核心事件的缘起。但是,在初读之时,我们恐怕更多地是被吴老夫人和孙策两人的突出性格抓住了眼球。在后续的阅读中,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从韩孙氏身上,从韩当身上,感受到了这种性格的影子。影子和本体相互映衬,使得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一种并不曲折的人物性格,变得层次鲜明,韵味悠长。

值得提出的是,这个场景在梁惠王之前的作品《赤壁》中也出现了,细节基本一致。《赤壁》可能是作者最不受好评的一部作品,但是其中尝试采用了大量的现代小说式、乃至剧本式的叙事手法,在我看来,直接对梁惠王后来的作品作出了贡献。在这之后的作品越来越“好读”,我觉得《赤壁》功不可没。

说到这里,有一句题外话。在竞技项目中,有个概念叫做delibrate practice。中文可能可以翻译成“分解训练”或者“单项训练”,对于写作者来讲,这也是个非常有启发性的概念。比起在自己的舒适区里,无意识的重复性写作,对于不同技巧有意识的,针对性的探索和练习,才是不断进步的基础。探索的结果可能不会立即体现,甚至有可能出现失败的作品,但是无论如何,它总会在今后的写作中留下印记,甚至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成为《刺杀孙策》凤头,甚至统领了全篇的这个场景,在《赤壁》中,不过是一个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其他可以细讲的地方还有很多,譬如梁惠王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我以为是所读当代历史小说中最出色的),譬如《刺杀孙策》中我认为可以再稍作延伸的部分(比如关于燕崇),但是篇幅有限,在这里,我还是只说最关键的,也就是让我们喜爱读历史小说,而不是同样有着精巧结构,出色人物的其他类型的小说的原因。

美学

一个宽泛而模糊的概念。在“古风”,“古言”,“古偶”当道的今天,究竟什么是历史小说的美学,是一件非常难定义的事情。是所谓华美的语言,典故,还是什么历史知名事件的改编,甚至是服化道上的精益求精?

就我个人的阅读经验而言,在写作中,审美是很难学习的。一位作者可能讲得出流畅动人的故事,设定也合理无硬伤,看起来挺舒服,但是那种让人悚然一惊,只想大喊“作者是自己人”的时刻,非常非常少。而作者的趣味,阅历,思考,气质,在长篇的写作中其实非常容易暴露。但是,也正是这些难以量化,难以描述,难以“影视化”的东西,让梁惠王能够独树一帜。

以下的讨论纯为主观感受。

且以马亲王和梁惠王作比较。两位都是我很喜欢的作家,在当代历史小说中,也都是极高水准。但是在马亲王的长篇中,虽然故事发生的背景,细节都很考究,但是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气质仍然是现代的,通俗的,甚至有时很“燃”的。

比如说马亲王的近期的口碑之作《长安十二时辰》,在《24小时》似的精彩故事框架之外,我记得最清楚的,大概是这个场景。这个场景可能也是所谓的“中心思想”场景,是作者借主角之口能达到的最深处。

“东市的阿罗约是个驯骆驼的好手,他的毕生梦想是在安邑坊置个产业,娶妻生子,彻底扎根在长安。长兴坊里住着一个姓薛的太常乐工,庐陵人,每到晴天无云的半夜,必去天津桥上吹笛子,只为用月光洗涤笛声。我替他遮过好几次犯夜禁的事。还有一个住在崇仁坊的舞姬,叫李十二,雄心勃勃想比肩当年公孙大娘。她练舞跳得脚跟磨烂,不得不用红绸裹住。哦,对了,盂兰盆节放河灯时,满河皆是烛光。如果你沿着龙首渠走,会看到一个瞎眼阿婆沿渠叫卖折好的纸船,说是为她孙女攒副铜簪,可我知道,她的孙女早就病死了。”

说着这些全无联系的人和事,张小敬语气悠长,独眼闪亮:“我在长安当了九年不良帅,每天打交道的,都是这样的百姓,每天听到看到的,都是这样的生活。对达官贵人们来说,这些人根本微不足道,这些事更是习以为常,但对我来说,这才是鲜活的、没有被怪物所吞噬的长安城。在他们身边,我才会感觉自己活着。”

他说到这里,语调稍微降低了些:“倘若让突厥人得逞,最先失去性命的,就是这样的人。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人过着习以为常的生活,我会尽己所能。我想要保护的,是这样的长安——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一个身陷囹圄,重压之下对抗体制和异族的超级英雄。尽管讲起长安的街坊头头是道,尽管典故和史实的穿插十分融洽,情绪的渲染也恰到好处,但是每个读者都明白,这是一个好莱坞式的英雄故事。历史的背景板,无论怎样地还原了历史,或是影射了现实,也仍然是英雄的背景板。在这样的设定下,我们不再会真正地把自己的生活带入到主角或者配角身上,他们的喜怒哀乐,比脆弱的史书中的字句,更加遥远。

而在梁惠王的作品中,类似这种“中心思想”很少,即使勉强说有,也往往是一些极其细小的场景。比如在《刺杀孙策》中,是全书末尾的这一段。

他展开那本书,封题写着两个篆字《古诗》,也没指望百里宣能带来什么好书,只是心中凄然,想读点东西排遣,但一打开,读到第一句,立刻战栗起来。这是谁写的,写得也太好了。读在嘴里,只觉得口舌生香,中心摇摇,不能自已。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倚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尹昭没有什么远方朋友,再读下一首,还是极好: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

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他当即忍不住,眼泪滴下双颊,李君平走过来,跪在他身边,抱住他,任凭他的身体在自己的怀里颤抖,嘴里只是无意识地喃喃安慰:”不哭了,不哭了,其实人总是要死的。早一会晚一会罢了。“

“可是他还那么年轻……”

如果说《长安十二时辰》是超级英雄大片,那么《刺杀孙策》让我想起的,则是更“文艺”一些的作品。虽然是一部以探案为主线的悬疑作品,但是它的气质,是近年某些最好的剧情片里所有的。而且,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梁惠王的作品虽然描绘小人物的困顿生活,但是并没有一味地卖惨卖苦,相反,那种生活中的苦难和幽默相结合的感觉,是我在《海边的曼彻斯特》,《三块广告牌》之类的作品中常常感叹的。这些是真正的好电影。如果是国内的导演来拍摄《刺杀孙策》,我心中的理想人选可能是曹保平或者忻钰坤 。

没有硬性的标准,来判断这两种写法的历史小说哪种更好。就像科幻小说往往反映作者对科技,对世界的认识,历史小说,反映的也是作者的史观。历史,历史上的人与事,究竟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究竟什么东西已经消逝,什么东西仍然相通,究竟我们探寻的,想要保存的是什么,在作者的笔下,其实是很明晰的。

想清楚这一点,很多争论也变得毫无必要。比如科幻小说中的软硬之争,历史小说中的史料真实与否之争,语言风格之争等等。梁惠王本身对于小说的历史感很有研究,比如在签售《楚墓》时的演讲,就从很多非常好的细节上谈及了创作的心得,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需要写作者从审美观念上,仔细思考,自己想要呈现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作为一个写了一年多虚构作品的小白写作者,我深知,一个个世界在写作者的心中,就如薤叶上的朝露,虽然在阳光之下璀璨炫目,但是稍不留意,就会消失殆尽。真正的溪流,江河,乃至大海,是日复一日的辛勤练习汇集而成的结果。不过,在感叹江河之浩荡的同时,曾记否,是最初的那些露水,才让一切有了开始的可能。那一个个令读者和作者本人都心旌摇荡,掩卷之后仍然魂牵梦绕的世界,早已在露珠折射的光芒中显现。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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