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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白薯和烀白薯--肖复兴

 老北京的记忆 2018-01-26

在老北京,冬天里卖烤白薯永远是一景。它是最平民化的食物了,便宜,又热乎,常常属于穷学生、打工族、小职员一类的人,他们手里拿着一块烤白薯,既暖和了胃,也烤热了手,迎着寒风走就有了劲儿。记得老舍先生在《骆驼祥子》里,写到这种烤白薯,说是饿得跟瘪臭虫似的祥子一样的穷人,和瘦得出了棱的狗,爱在卖烤白薯的挑子旁边转悠,为了吃点儿更便宜的白薯须子。

民国时,徐霞村先生写《北平的巷头小吃》,想那时他当然不会沦落到祥子的地步,他写他吃烤白薯的味道时,才会那样兴奋甚至有点儿夸张地用了“肥、透、甜”三个字,真的是很传神,特别是前两个字,我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谁会用“肥”和“透”来形容烤白薯的。

但还有一种白薯的吃法,今天已经见不着了,便是烀白薯。烀就是煮,在街头支起一口大铁锅,里面放上水,把洗干净的白薯放进去一起煮,一直煮到把开水耗干。因为白薯里吸进了水分,所以非常软,甚至绵绵得成了一摊稀泥。想徐霞村先生写到的 “肥、透、甜”中那一个“透”字,恐怕用在烤白薯上不那么准确,因为烤白薯一般是把白薯皮烤成土黄色,不大会是“透”,用在烀白薯上更合适。白薯皮在滚开的水里浸泡,犹如贵妃出浴一般,已经被煮成一层纸一样薄,呈明艳的朱红色,浑身透亮,像穿着透视装,里面的白薯肉,都能够丝丝看得清清爽爽,才是一个“透”字承受得了的。

烀白薯的皮,远比烤白薯的皮要漂亮,诱人。仿佛白薯经过水煮之后脱胎换骨一样,就像眼下经过美容后的漂亮姐儿,须刮目相看。水对于白薯,似乎比火对于白薯要更适合,更能相得益彰,让白薯从里到外的可人。烀白薯的皮,有点儿像葡萄皮,包着里面的肉简直就成了一兜蜜,一碰就破。因此,吃这种白薯,一定得用手心托着吃,大冬天站在街头,小心翼翼地托着这样一块白薯,嘬里面软稀稀的白薯肉,那劲头只有和吃蜜罐儿似的冻柿子有一拼。

烀白薯比烤白薯还要便宜。我小时候,正赶上三年的天灾人祸,家里有我和弟弟正长身体要饭量的半大小子,月月粮食不够吃。那时候,入秋到冬天,粮店里常常会进很多白薯,要用粮票买,每斤粮票可以买5斤白薯。每一次粮店里进白薯了,都会排队排好多人,提着筐,拿着麻袋,买回家烀着吃,可以饱一时的肚子。烀白薯,便成为那时候很多人家的家常便饭,常常是一院子里,家家飘出烀白薯的味儿。

过去,在老北京城南一带因为格外穷,卖烀白薯的就多。南横街有周家两兄弟,卖的烀白薯非常出名。他们兄弟俩,把着南横街东西两头,各支起一口大锅,所有走南横街的人,甭管走哪头儿,都能够见到他们兄弟俩的大锅。过去,卖烀白薯的,一般都是兼着五月里卖五月鲜(嫩玉米),端午节卖粽子,这些东西都是需要在锅里煮,烀白薯的大锅就能一专多能,充分利用。周家这兄弟俩,也是这样,只不过他们更讲究一些,会用盘子托着烀白薯、五月鲜和粽子,再给人一支签子扎着吃,免得烫手。

以前 ,卖烤白薯的一般吆喝:栗子味儿的,热乎的!以当令的栗子相比附,无疑是高抬自己。烀白薯,没有这样的攀龙附凤,只好吆喝:带蜜嘎巴儿的,软和的!他们吆喝的这个“蜜嘎巴儿”,指的是被水耗干挂在白薯皮上的那一层结了痂的糖稀,对那些平常日子里连糖块都难得吃到的孩子们来说,是一种挡不住的诱惑。

懂行的老北京人,最爱吃锅底的烀白薯,是烀白薯的上品。那样的白薯因锅底的水烧干让白薯皮也被烧糊,便像熬糖一样,把白薯肉里面的糖分也熬了出来,其肉便不仅烂如泥,也甜如蜜,常常会在白薯皮上挂一层黏糊糊的糖稀,结着嘎巴儿,吃起来,是一锅白薯里都没有的味道,可以说是一锅白薯里浓缩的精华。一般一锅白薯里就那么几块,便常有好这一口的人站在寒风中程门立雪般专门等候着,一直等到一锅白薯卖到了尾声,那几块锅底的白薯终于水落石出般出现为止。民国有竹枝词专门咏叹:“应知味美惟锅底,饱啖残余未算冤。”如今北京的四九城,哪里还能够找到卖这种“烀白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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