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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诗闲话(一)

 爱雅阁 2018-01-27
 野诗闲话(一)
 ——应化雨

  我国是一个泱泱的诗的黄金国度,千百年来,除了在诗的“大雅之堂”之外,还有着一个十分广阔的诗的天地。这个天地里的诗,有人称之为“杂体诗”——据《汉语大词典》:“杂体诗:古典诗歌正式体裁外之各种诗体。多从字形、句法、声律或押韵方面别出心裁,带有文字游戏性质。如离合诗、回文诗、辘轳体等。”显而易见,“杂体诗”其实它只是这个天地里的诗的一部分而已,并不能涵盖其所有;有人称之为“打油诗”——据《汉语大词典》:“打油诗:旧体诗的一种。内容和词句通俗诙谐、不拘于平仄韵律。”无疑称“打油诗”要比称“杂体诗”合适得多,但是,还是难免以偏概全;至于称之为“语体诗”,也决非只是“用口语写的诗”(见《汉语大词典》)这样一句话所能包覆……孔子曰:“必也正名乎!”鉴于:一、这个天地里的诗与被复古派们直诋为“野路诗”的明代公安派的诗有不少相似之处:如不拘格套,通俗明畅,质朴淳真,富于情趣等等;二、这个天地里的诗往往都连着一个故事,或流传于民间老百姓的口头之上,或散见于历代诸家的笔记小说、野史、野录以及一些诗话之中;三、也取“文野”相对之意——简而言之,称之为“野诗”,我说,实在是最贴切不过了。

 

令汝寿万春

  公元280年,晋武帝司马炎灭亡了与之为邻的吴国——吴国的末帝孙皓便只得向司马炎北面而称臣了。有一天,司马炎对孙皓说:“听说你们南方人很喜欢作《尔汝歌》,你能作一首唱来听听吗?”当时孙皓正在饮酒,于是便当即举起酒杯,对着司马炎唱道——

  昔与汝为邻,今与汝为臣。
  上汝一杯酒,令汝寿万春。

  司马炎叫孙皓作唱《尔汝歌》——叫原来吴国的国君为自己作唱《尔汝歌》——原本是想戏弄于他,可谁知孙皓却巧妙地借着作唱《尔汝歌》,不称司马炎为君主、主公或主君,而是一口一个“汝(你)”——相反倒把司马炎给戏弄了。堂堂的一国之君,怎么能让属臣称“汝”呢?这实际上是对他的一种极大的不敬,一种极大的侮辱!司马炎听后十分气恨,又十分后悔——气恨孙皓对自己的大不敬与大侮辱,后悔自己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竟让孙皓钻了空子。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样呢?只好哑巴吃黄连……(见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

  本想戏弄人,反被人戏弄——这真是咎由自取!司马炎之所以咎由自取,究其原因,完全是在于他自己太得意忘形了……由此看来,一个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要太得意忘形了为好,否则将非自讨没趣、自倒其霉不可……


檐前飞七百

  唐代景龙年间,朝中有位左武卫将军叫权龙褒,他根本不懂什么声律,但却很喜欢“赋诗”。每次中宗与学士们赋诗,他都非要争着参加不可;因而中宗便开他玩笑,叫他为“权学士”。这位“权学士”曾有一首《秋日咏怀》诗说——

  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僵。
  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螂。

  这样的“诗”有谁能懂得?于是只好问他自己了。他说:“鹞子(一种猛禽,也叫鹞鹰)在檐前纷飞,植七百文;洗了的衣衫挂在后园,洁白如雪;饱食之后,在房中侧卧,见家里(牛马的)粪便上围集着一大群野泽蜣螂(俗名屎壳郎)。”人们听了,无不开怀大笑。

  有一次皇太子设宴,在宴席上这位“权学士”又诗兴大发,吟了一首《夏日》诗,其中有这样两句:“严霜白皓皓,明月赤团团。”(夏日里哪来白皓皓的严霜?明月又怎么会是赤团团呢?)有人说:“这哪里是夏景?”“权学士”回答:“趁韵而已。”(趁韵,谓作诗不顾内容硬凑韵脚)皇太子听了,大笑说:“龙褒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昼耀,严霜夏起。如此诗章,趁韵而已。”(见《全唐诗话》)

  这位“权学士”倒是个实在人,丝毫也不隐讳其诗是“趁韵而已”。但是“诗言志”,作诗又岂能只“趁韵而已”呢?


千里送鹅毛

  在唐王朝强盛时期,边疆的许多土官为了献媚以取宠,总是常常争着向唐王进贡各种各样的珍奇礼品。南宋罗泌的《路史》中有一则故事说:云南有一位姓缅的土官,一天,捕得一只珍洁的白天鹅;他认定这是最好的贡品了,于是便派了一位心腹叫缅伯高,带领一拨人马向着京城进发。先后经过了五个多月的艰苦跋涉,当来到沔阳湖时,有人提议:为了使白天鹅更加洁白干净,应当好好地给它沐浴一番。可谁能料到在沐浴中间因一不小心,竟然让它凌空飞去;飞去时只从空中坠下一片羽毛来。缅伯高当即叫苦不迭,可到了此时此刻,叫苦又有什么用呢?无可奈何,缅伯高只好带着这片羽毛入宫去觐见唐王。为了乞求开恩赦罪,缅伯高写了一首诗,将它随同这片羽毛一道呈了上去。其诗是——

  贡品献皇朝,诚心日月昭。
  京郊失天鹅,我等泪滔滔。
  上复天子书,可饶缅伯高?
  礼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

  皇朝:封建时代对本朝的尊称。

  此诗从头至尾完全是大白话,但却写得十分动情,字里行间流露出了对于唐王的一片赤诚,也道出了在唐王面前的那种诚惶诚恐的心境。唐王见了诗,又看到缅伯高此时此刻那满面痛切的神情,不但不予怪罪,反而还大加怜恤,并重重地赏赐了他许多金银玉帛。而“千里送鹅毛,礼轻人意重”这两句诗(只是被颠倒了一下顺序)也便成了两句现成语从此而流传了开来,一直流传到了今天……

  这缅伯高可真是个大老实人!你看,他犯了过失,既不藏、也不躲,不文过、也不饰非,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唐王没有因为他丢失了白天鹅而怪罪他,反而还重重地赏赐了他,我想,其原因也许不止一条,但是完全可以肯定,其中有一条是因为他老实……人们平时常说这样一句话:老实人吃亏。其实大为不然,古往今来,归根结底,还是老实人不吃亏!而这则“千里送鹅毛”的故事,便是一个极好、极生动的例子……


六出飘飘降九霄

  历来的人们总好把那些通俗滑稽的诗叫做“打油诗”;据说它的老祖宗便是唐代时候的张打油。明代杨慎《升菴诗话》里有他张打油的一首《咏雪》诗说——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此诗写得十分形象生动,咏雪而不着一个“雪”字,特别是“白狗身上肿”一句,更堪称是传神之笔。但是,从其内容看,到底总叫人感到太俗气了一些——因而人们不但把它叫做“打油诗”,甚至是叫做“打狗诗”了。

  在明代李开先《一笑散》里还有一则关于张打油写打油诗的故事,很是有趣。故事说:有一天,张打油走在大街上,见满天飞雪纷纷扬扬,于是忽然间诗兴大发,便在县衙前面新粉刷的墙壁上题诗一首说——

  六出飘飘降九霄,
  街前街后尽琼瑶。
  有朝一日天晴了,
  使帚的使帚,
  使锹的使锹。

  看到县衙前新粉刷的雪白墙壁被污,该县的县官老爷好不恼火,于是便立即差人去提张打油前来训话。见了县官老爷,张打油失口否认此诗为他所写。并说:“小人虽然不才,但也决不至于写出这等水平的诗来。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出个题目,让我做一首给你看看。”当时正逢安禄山的叛军进犯南阳(在今河南省),形势十分危急,于是县官老爷即以此为题,令其作诗一首。张打油略加思索,便出口成“章”——

  贼兵百万下南阳,
  也无救兵也无粮。
  有朝一日城破了,
  哭爹的哭爹,
  哭娘的哭娘。

  前后两诗相较,如出一辙,直逗得县官老爷前俯后仰地大笑不已。于是便连连挥手:把他放了……

  县官老爷见了此诗大笑不已,难道我们见了此诗便能不大笑不已吗?由此可见,打油诗也自有十分可爱的一面:它可以供人以笑以乐,而笑乐大有裨益身心健康之功……因而可不要随便把它一刀砍杀了。


樱桃一篮子

  唐代制造“安史之乱”的罪魁之一的史思明,在安禄山被他儿子安庆绪所杀之后,仍继续为虐,而且一时间还竟然在东都(洛阳)称起所谓的大燕皇帝来。当时正遇樱桃成熟时节,史思明想寄一篮子樱桃给在河北(黄河以北)的儿子怀王(史朝义)和他的老师周至。同时还写了一首“诗”说——

  樱桃一篮子,半赤已半黄。
  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至。

  见了此“诗”,当时在旁的一帮大臣无不赞美说:“皇上的诗实在写得太好了!”但同时也建议说:“要是能将其中三四两句对换一下,说‘一半与周至,一半与怀王’,这样,就与‘黄’字押韵了。”史思明听了,立即大怒,说:“我儿岂可居于周至之下!”(见宋代高怿《群居解颐》)

  ——这一帮大臣也真叫是“对牛弹琴”!这个生活在诗的国度、诗的黄金时代——唐代——里的乱世魔王,连写诗须讲究押韵这一最普通的常识都不懂,由此看来,他除了满肚子是乱世的坏水之外,其余真是什么也没有……


今日负前心

  唐代宗时候,朝中有位主考官员叫魏扶。一次,在主考之前,为表明自己的心迹,他特地在试院的墙上写了一首诗说——

  梧桐叶落满庭阴,锁闭朱门试院深。
  曾是当年辛苦地,不将今日负前心。

  此诗的前两句写试院的庄严肃穆;后两句则是言志书怀:说自己也是科举出身,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应试的“辛苦”,一定要不“负前心”——言外之意,就是一定要将心比心,好好地对待大家,公正地选拔应试的举子。但是言而无信,到了评卷的时候,他就违背自己的诺言而“负前心”——十分苛刻了;因而致使许多本来可以考中的举子也被打入了“冷宫”。对此,落选的举子们大家都很气愤,其中有一个举子在生气之余便将魏诗每句的头上二字一笔抹去。这样,其诗就成了——

  叶落满庭阴,朱门试院深。
  当年辛苦地,今日负前心。

  如此一来,全诗的意思就与原来截然相反了……魏扶见了这首每句被抹去头上二字的诗,气得差一点七窍都冒出烟来……(见《全唐诗话》)

  试问:这又该怪谁呢——自作还自受,完全怪他自己!


如今妾面羞君面

  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能争气的人,往往便是有志气的人。下面说几则争气的故事——

  唐代时候,有一位读书人叫杜羔,他多次赴考而多次落第。一年年末,杜羔因思念妻子,很想回家过年;而他的妻子刘氏则认为他应当留在京城发愤读书,以便来年再考。为了打消杜羔回家的念头,于是她便写了这样一首诗寄给了杜羔——

  郎君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郎若回时近夜来!

  的的:确实之意。被放回:指赴考落第。近夜:傍晚。

  此诗的大意是:郎君确实很有奇异的才华,可为什么年年赴考总是落第呢?如今连我都为你感到羞愧,没有脸面见人了。如果你当真想要回来,那就等在傍晚的时候回吧(因为这时人们都已各自回家,也就没有人能看见你了)——损人也真叫损到家了!杜羔见了此诗,立即打消了回家的念头而留在京城发愤读书。结果,来年终于中了进士……

  此诗与本事见于《全唐诗话》,也见于《幻影》(又名《三刻拍案惊奇》)。在《幻影》里有这么一段文字:“人得贤妻都喜得内助,正喜有提醒、激发处,能令丈夫不为安逸、困苦中丧失了气局(气度格局)……杜羔得诗大惭大愤,竟不归家……”有提醒、有激发自然是可贵的,但更可贵的还是自己得有羞耻之心,能“大惭大愤”,不“丧失了气局”……

  明代嘉靖年间,广东番禺窑头村有位读书人叫蒙近野,当初,因学业平平,很为他人所看轻。在娶亲时,他妻子的父亲之兄故意出来刁难,定要他吟诗,并且还要将“河南村狗”四字分别冠于每句之首。蒙近野当即吟道——

  河汉浮槎到五羊,南风吹送桂花香。
  村人多少来争看,狗吠仙姬会阮郎。

  河汉:银河。浮槎:传说中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五羊:广州的别称(相传古时候有五仙人乘着五色羊执六穗秬而至此,故称)。阮郎:即东汉时的阮肇——传说他于(东汉)永平年间与刘晨入天台山采药遇见了两位仙女,蹉跎了半年,当他们归来时,人间已进入了晋代,其子孙也过去了七世……后来,人们常以之作为游仙或男女幽会的典故。

  此诗又是“河汉浮槎”,又是“村人争看”……把自己娶亲也比喻为“仙姬会阮郎”,甚至于还把妻子的父亲之兄的故意刁难视为一阵“狗吠”,但是,尽管如此,被迫在诗中冠以“河南村狗”四字(这叫“藏头诗”),这无论如何也总是一种耻辱。他的妻子劝他一定要努力读书,以雪这四字之耻。于是蒙近野发奋攻读,后来终于中了进士……(见清代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

  还是明代时候,徽州(今安徽歙县)有一位书生叫唐皋,此人平日里很是自负,常说自己必定能中高科;可事实却是一连多次赴考而都名落孙山。于是,有一位同乡便送给他这样一首诗——

  徽州好个唐皋哥,一气秋闱走十科。
  经魁解元荷包里,争奈京城剪绺多。

  科举时代,每三年的秋季在各省省城举行一次考试,这叫乡试,也叫秋闱。考试的内容是“五经”,即《诗》、《书》、《易》、《礼》、《春秋》;秋闱的第一名称解元,每经的第一名叫经魁。剪绺:在人群中剪开他人的衣袋以偷窃财物。此诗的一二两句是说唐皋一连多次赴考而多次不中;三四两句是说经魁、解元,本来都像装在荷包里的物件一样,如同探囊取物,唾手可得,可争(怎)奈京城里剪绺贼太多,一一都被他们偷走了——又是挖苦,又是讽刺,又是戏辱……试想,唐皋见了此诗能不生气吗?但是,到底是“好个唐皋哥”,他没有被气倒,相反,却从此更加激励自己锐意进取。后来,终于连考连捷,中了状元。(见清代独逸窝退士《笑笑录》)

  上述三则故事,说的都是有关科考的事,这自然与我们为风马牛。但是,如果把科考之事撇在一边,而就他们的那种受辱而不馁,相反却更加自强不息的精神而言,我想,就是在今天,也还是一样有值得我们学习与借鉴之处。

  ——人须知耻,而知耻近乎勇;

  ——人贵有志,而有志者事竟成!


如今始得碧纱笼

  唐代穆宗年间,有一位宰相叫王播,他少年时候便父母双亡,因家贫不能自立,于是便不得不客居于扬州惠昭寺的木兰院中,跟随僧侣们一起“斋飧”(素食)。久而久之,寺里的僧侣们便产生了厌烦怠慢的情绪。为了不让王播用食,他们竟然改原来寺里饭前打钟的规矩为饭后打钟。这天,当王播听到钟声赶去上堂(佛教凡讲经说法或用斋上法堂,都叫上堂)时,法堂里早已杯盘狼藉,僧侣们各已西东,了无一人了。王播当即愧恨不已,便在墙上题诗一首,然后拂袖而去……

  三十年后,王播中了进士,随着又出任扬州刺史(地方最高行政长官)……而这时,他的那首三十年前的题诗也终于因了主人的青云直上而被扫去尘埃,笼护上了碧纱。此时此刻,王播想起三十年前的“饭后钟”,也联想起三十年来的万苦与千辛,真是无限感慨,于是,便挥笔在原诗之后又题诗两首说——

  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
  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梨饭后钟。
  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此二诗与本事,见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惭愧:感幸之词,为多谢、难得、侥幸之意,这里是用作反语。阇梨:也作阇黎,即僧人。一枯一荣,冷热不同。三十年来一直耿耿于怀,可见王播对此怨恨之深。

  有人说,四大皆空的出家之人也势利到如此田地,真是世态炎凉啊。可是也有人持相反之论,说王播为一饭之事怀恨三十年,真是小肚鸡肠,缺乏“宰相”气度。我同意这后一种看法,而且还曾为此写过一首“翻案”的诗——

  说何肚里好撑船,一饭恨怀三十年。
  不是阇梨恶作剧,荣光那得有今天!

  从一定角度看,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清代褚人获《坚瓠集》里也有一则关于“碧纱笼”的故事:宋代时候,隐逸诗人魏野有一次与宰相寇准同游长安某僧寺;临别时,两人都留有题壁纪游之作。真叫“乌纱帽下好吟诗”啊,后来,当他们又一次前往该寺游玩时,见寇诗已有碧纱笼护,而魏诗却依然蒙于一片尘埃之中。当时,有一随从的官妓,她十分喜欢魏诗,于是便用袖子轻轻地将蒙在上面的尘埃拂去……魏野见景生情,便当即吟咏道——

  世情冷暖由分别,何必区区较异同。
  若得长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

  区区:指心而言,犹言执意认真。红袖:红色的衣袖,这里借指那随从的官妓。

  ——世情的冷暖由此(有碧纱笼护与蒙于尘埃之中)可以分别得一清二楚,但是,又何必去认真地计较呢……魏野的这一番话语是自我解嘲,还是自我安慰?可不管如何,魏野的气度就是要比王播豁达得多了。


人身一世事

  五代何光远《鉴诫录》里有这样一则故事:唐代僖宗年间,渤海郡王高骈,为了加固边防,便派遣各镇军指挥使划分地界,大挖古墓以取砖石。沧州守御指挥使叫姜知古,他连夜占据了一处叫肖家块的地方,号令其部属等天一亮便进行开掘。但是还没有等到天亮——当夜的二更以后,忽然听到从该处传来几声清啸,接着便见一个黄衣束带、骨瘦喙长的鬼使叫何灭没,奉当年的宰相、而今的“冥司”(阴间的长官)赵畚之命前来致书——原来这肖家块是赵畚的墓地,恳求“免此一坏”。书信之后并附有五绝一首——

  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
  人身一世事,何用苦相侵!

  ——当年我赵畚位极人臣,胜过你姜知古;可阳气胜阴,而今你姜知古则胜过我这“冥司”了。人身(也作人生。佛家指在轮回中转世投生的人)在世,有如白驹过隙,只是须臾之间的事,相互之间又何必苦苦逼迫,苦苦欺凌呢?

  什么“冥司”,什么“鬼使”,无疑都是无稽之谈,我们完全可以将它置之一边。但是就此诗之中所说的“人身一世事,何用苦相侵”而言,我说我们大家确实都应该如此才是。如果人与人之间总是互相逼迫,互相欺凌,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试问,如此这般那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安宁之可言?

  附录:在《全唐诗·鬼诗》一卷里,有一首鬼诗叫《冢上答太宗》。本事不同,而诗却与上面赵畚之诗大同小异。现将其转录如下——

  我昔胜君昔,君今胜我今。
  荣华各异代,何用苦追寻!

  其本事为:唐太宗远征辽东来到定州(今河北定州市)时,见有一鬼,身着黄衣,神采特异,站立在一处高冢之上。唐太宗令一使者前往问讯。该鬼答以此诗之后,便忽然不见。而该高冢的主人则为后燕(为西晋之后的十六国之一)的国君慕容垂。

  ——从字里行间可以清楚地看出,此诗对唐太宗的征战表示了极大的不满……


家在闽山西复西

  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说:唐代乾宁年间,秭归郡(今湖北秭归地区)有一位高僧叫怀濬。他草书写得极好,人们都称之为草圣,他还精通阴阳,又爱经史,也好吟诗。可是人们同他说话,他只是哼哼而已;因而乡里人都把他当作神仙看待。当时有一位姓于的郡守,说怀濬以骗术惑众,于是便将他逮了起来。审问时他不言也不语,只是以诗代答——

  家在闽山西复西,其中岁岁有莺啼。
  如今不在莺啼处,莺在旧时啼处啼。

  再问他,还是依然如此——

  家在闽山东复东,其中岁岁有花红。
  如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

  于郡守看了,认为这怀濬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不敢轻辱,于是便把他放了。

  这怀濬是否真有神异,我们没有必要去多费口舌。可就这两首诗而言,还是很有它的独特之处,即都包含有一个“兼语词组”(如“有莺啼”——“莺”既是“有”的宾语,同时也是“啼”的主语);而且还音节清逸,写得很有韵味。但是从诗的角度而言,前后二诗雷同了,“不可无一,不必有二”,只要有其中的一首就足够了。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有谁不爱自己的子孙?又有谁不想给他们留下一些什么呢?至于说到留下一些什么为好,那就各人自有各人的回答了:有的说留一笔物质财富,有的说留一笔精神财富……留一笔物质财富不能一概说不好、不对,但借鉴古往今来,细思细想,好处可实在不多。弄得不好,如果一旦养成了一种依赖思想,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则更是后患无穷。

  南朝徐勉增说:“人遗子孙以财,我遗子孙以清白。”这是达人之言。宋代林逋说:“为子孙作富贵计者,十败其九。”这是千百年来深刻教训的总结。在元代呉师道《吴礼部诗话》里,录有唐末五代时候水部郎中(掌管治山治水政令的官员)贺亢的一首《治生》诗,则说得更好——

  有客来相问,如何是治生?
  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

  所谓“治生”,就是谋生计。所谓“方寸地”,即指心而言。他不讲求田问舍,留下家财万贯;他不讲光前裕后,泽及未来;他只讲留下“方寸地”,让子孙们去耕耘——留一片心,或者说是一种精神:是克勤克俭,是自力更生,是光明正大,是急公好义……任你去细心领会吧——要说财富,这才是真正受用不尽的最宝贵的财富呢!

  末了想冒昧地问一句:你打算给子孙们留下一些什么呢?


还挈来时旧酒瓢

  五代南唐时候,南岳衡山有一位隐士叫廖凝,他有才有学,又好吟诗,品行也高尚,深为遐迩所推崇;后来被南唐中主李璟聘为昌都县令。上任时他只身一人,身边所携也只是一爿旧酒瓢而已。在任期间他尽心尽职,日夜操劳,并且始终都以清廉自守。三年任满解印(辞免官职)时,除多了一卷诗稿之外,身边所携依然还是那爿旧酒瓢。他有一首解印诗说——

  五斗徒劳更折腰,三年两鬓为民焦。
  今朝解印吟归去,还挈来时旧酒瓢。

  昌都原属彭泽县,而彭泽县则是晋代大诗人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只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令”便解印而归去的地方。陶渊明归隐后写了《归去来辞》以表达他的欢悦情趣——廖凝此诗一、三两句便用这一典故:他以陶渊明自比,表明自己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吟着《归去来辞》而归去……(见明代萧良有《龙文鞭影》)

  在封建社会里有这么一句俗话,叫“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而廖凝却能出淤泥而不染,一身清净,两袖清风,实在是难能可贵!清代刘献庭《广阳杂记》说:陆稼书(康熙时的名吏)去官时,有人曾送给他一首诗,其中有这样一联:“有官贫过无官日,去任荣于到任时。”我想,如果将此联移赠于廖凝,肯定谁也会说:廖凝当之无愧!


儒官高贵尽偷安

  宋代陶岳《五代史补》说:陈州(今河南淮阳)防御使李谷,于上任的第三天,便前往夫子庙去拜谒孔夫子。可当他来到夫子庙时,谁知展现在眼前的竟是这样一番景象:三间破庙宇,当中是一尊残败的孔老夫子塑像,寥落凄清,寂寞荒凉……当时有个同往的戏子叫李花开,见了此情此景,不由得当即吟诗一首,说——

  破落三间屋,萧条一旅人。
  不知负何事,生死厄于陈。

  这首诗写得太巧妙了!这陈州就是春秋战国时候的陈国,当年孔老夫子周游列国时,便曾在这里遭遇吴国来犯而被困、而绝粮。从那时到五代,岁月走过了将近1500年,眼前的这“孔老夫子”又如一位到处奔波的“萧条旅人”,沦落于这三间破屋之中——“生死厄于陈”——这到底又“负”(遭遇)于何事呢?李谷听了之后,惊叹不已,于是便赶忙拿出自己的俸钱(薪水)将这夫子庙修复一新……

  此诗与本事除了见于《五代史补》,还见于清代王士祯的《香祖笔记》。《香祖笔记》在此诗与本事之后有这么一段话:“五代学校(以前孔庙与学校,往往是二位一体)废坏如此,赖滑稽之言(指李花开之诗)始得复,故可为浩叹。”——从五代到如今,岁月又过去了1000多年,在1000多年后的今天,我将这“滑稽之言”从故纸堆中翻检出来……试问现在的大大小小的李谷们,你们也能不能“赖”此而拿出一些钱(在这里,我不是说叫拿出你们自己的俸钱,而是拨些款项或筹措一些资金)来将那些“废坏”的学校好好地修复一过呢?

  《五代史补》中还有这么一段记载——

  冯道镇守同州(其地相当于现在陕西的大荔、合阳、韩城、澄城、白水一带)时,有一位酒务吏(掌管酒税的小官吏)请求以自己的家财来修复夫子庙。冯道见了这一请求的文书,便将它移交给下属的判官去处理。这判官为人向来风趣滑稽,他拿起笔来便在那文书上写了一首七绝说——

  荆棘森森绕杏坛,儒官高贵尽偷安。
  若教酒务修夫子,觉我惭惶也大难。

  森森:繁茂之意。杏坛:相传为孔子讲学的地方;这里是借指夫子庙。儒官:儒生出身的官员。偷安:不管他人,只图自己眼前的安逸。修夫子:即“修夫子庙”的省略。觉我:使我觉得或感到。惭惶:羞愧惶恐。

  “觉我惭惶也大难”——让一个酒务吏拿出自己的家财来修夫子庙,你们这些只知偷安的高贵儒官们尚且不感到羞愧惶恐,我一个小小的判官还有什么可羞愧惶恐的呢!说不尽的嘲讽意味见于言外……冯道看了此诗之后,脸有愧色,因而不得不赶紧拿出自己的俸钱来修夫子庙……

  又,明代朱国祯《涌幢小品》里也有一则相类的笔记说——

  宋代时候,鄞县(今浙江宁波市)有一个小孩叫汪洙,九岁便善于赋诗(《神童诗》便为他所作)。一天他牧鹅路过夫子庙,见殿宇崩坏,心中感慨不已,于是便题诗一首说——

  颜回夜夜观星象,夫子朝朝雨打头。
  万代公卿从此出,何人肯把俸钱修?

  颜回:字子渊,又叫颜渊,是孔子弟子,在孔门中以德行著称;后世儒家尊之为“复圣”。观星象、雨打头:形容庙宇房顶破败塌落。公卿:三公九卿的简称,在此泛指高官而言。此诗的一二两句为“互体”:即“观星象”与“雨打头”的,既指颜回,同时也指孔夫子。

  一个九岁的小孩能吟诗,已属难得,更何况还吟出这等诗来,那更是了不起!于是当地的县令便很快召见了他。召见时汪洙只穿了件粗布短衣。县令问:“神童的上衣为什么如此之短呢?”汪洙应声回答——

  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
  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

  惹春风:引来得意的春风。相公:旧时对官吏的泛称,在此是指县令而言。

  县令听了,肃然起敬……夫子庙自然也很快得以修复……

  临了再说一遍:在古代,夫子庙就是学校。如今,我们已经不再如古人那样的去尊信和拜谒孔夫子孔圣人了,可是,学校总不能随便让它崩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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