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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三月下扬州|李元洛:《绝句之旅》摘选(四)

 小楼听雨诗刊 2023-08-23 发布于浙江



编者按:

李元洛先生以诗论与诗评鸣世,亦以“诗文化散文”名世。其诗文化散文集《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风行多年,不断再版。今年二月,三书经校正修订,易名《唐诗天地》《宋词世界》《元曲山河》,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印行新版。《绝句之旅》《清诗之旅》,则经作者校订后,由上海东方出版中心新版印行。此二书承出版方授权本平台,共择发八篇,每周一篇,于八、九两月刊毕。读者如一读钟情,可网购全璧,握瑜怀瑾,不亦快哉!


《绝句之旅》摘选(四)

烟花三月下扬州

一千多年前,李白在武汉的长江边送别扬帆东下的友人,有道是“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令人对扬州不胜向往。例如我,少年时私心中就和扬州订了一面之约,却直至数十年后的一个早春之日,才有了扬州之行,去践多年前青涩而今已经向老的单相思的约会。“船下广陵去,月明征虏亭。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夜下征虏亭》),李白后来也曾从南京去扬州,他是月明之夜在城外的长江边乘船而下,我从南京去扬州,则是和当地的文朋诗友黄世玮君驱车疾驰。在坦坦荡荡的高速公路上,豪华旅游车如脱弦之箭,穿过阳春的烟景、现代的风光、古老的传说,约一个小时就射到了扬州,有如我的扬州之旅的不亦快哉的前奏。


扬州,是一座历史名城。从公元前四八六年吴王夫差时代开始建城算起,已历经两千五百多年的春花秋月。作为唐代东南方最大的商业城市与贸易港口,隋文帝时开始定名为扬州,但隋以前则称广陵或江都,前述的李白之诗题目就正是“送孟浩然之广陵”。南北走向的运河与东西走向的长江约会于此,扬州不仅是水运枢纽、商贸重镇,同时也是一座文化名都,曹丕的《至广陵马上作》与鲍照的《芜城赋》,就是文化名都最早的奠基石。在中国的文化版图上,扬州当仁不让地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且不要说古往今来灿若繁星的诗文书画名家了,即以唐代而论,出生于扬州或与扬州有缘的诗人,从初唐的骆宾王、张若虚算起,到晚唐的温庭筠、韦庄等人,就可以组成一个数十人的级别很高的豪华文学阵营,或任何人都不敢小视的“扬州诗人代表团”,其中文采风流而诗声远扬的一位,就是美名“小杜”的杜牧。

唐文宗大和七年(833),而立之年的杜牧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聘,从安徽宣州来到扬州,在他的幕府中先做“推官”后任“掌书记”之职。节度使是方面大员,衙门公务繁冗,而“掌书记”大约相当于现在所谓的秘书长。按照前辈韩愈《徐泗濠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的说法,“凡文辞之事,皆出书记,非闳辨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可见杜牧虽屈居品秩不高的幕僚,却才能出众。在唐代,观察、节度、刺史之类高官的治所,都有名列乐籍为官员们宴会时歌舞侑酒的官妓,而繁华的扬州更是一座酒绿灯红、笙歌彻夜的都市,其娱乐场所大约像现在的城市里一样比比皆是。出身高门贵族的杜牧,本就有贵胄公子的习气,喜好歌舞声色,来到风月繁华的扬州,当然更是得其所哉,何况他远大的抱负、杰出的才能无法施展,只能借酒浇愁。大和九年(835)他虽然升任监察御史而离去,为了探看患眼疾的胞弟杜,开成二年(837)春日他又文旌重来,一直流连到桂子香消的秋末。


今日许多人对杜牧在扬州的风流韵事,大都耳熟能详,对他颇有玫瑰色彩的诗篇也津津乐道,如《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如《赠别二首》:“娉娉袅袅十三余,荳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虽然有一些自省自责,但还是不免于风流才子的轻薄;虽然仍有些自喜自得,但比起当今一些倡导“下半身写作”的所谓诗人,却仍然高贵得多,何况《赠别》的第二首写有情人的分离之苦,以及对恋情的珍重,更具有心理表现的深度和普遍人性的价值。

其实,扬州时期的杜牧,并非全是诗酒风流,作为有抱负、有操守、有才能的知识分子,他始终关心民瘼,忧心国事,历历见之于他的有关文字。当时藩镇割据,民生涂炭,朝廷不仅处置失当,而且吏治日益腐败,杜牧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直陈己见,尖锐地提出首要的不是“用兵”而是“修明政治”。其《罪言》一文,开篇就说:“国家大事,牧不当言,言之实有罪,故作《罪言》。”这,确实是需要良知与勇气的,而这种勇者兼智者之文,充分表现了杜牧最可宝贵的一面:忧国忧民的情怀与经邦济世的抱负。对此,今日一般的读者甚至文人,都不很熟悉。至于他的扬州绝句,除以上所述之外,最出色的恐怕还要算那首《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韩绰不知何许人也,应该是杜牧在扬州时的同事和朋友,韩绰死后,杜牧还写了一首《哭韩绰》,可见两人之交谊不浅。这首诗,应是杜牧在京城任监察御史时,于秋日遥想江南扬州的美景,心血来潮一挥而就寄给韩绰的吧?“二十四桥”之所指,至今仍聚讼纷纭,一说扬州城内有二十四座桥,北宋沈括《梦溪笔谈》还一一记述了桥名与地理位置;一说仅指一座桥,即吴家砖桥,又名红药桥,曾有二十四位美人吹箫于上。不管如何,杜牧此诗描绘了扬州秋日与秋夜的美好风物,追忆了以前在扬州的美好时光,抒写了对友人的深长怀想,而“玉人”也义有多解,可指韩绰,亦可指桥上美人。自杜牧领唱之后,月明之夜的二十四桥更名闻遐迩,诗人们纷纷前来合唱。如五代韦庄《过扬州》:“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北宋做过扬州太守的韩琦,他的《望江南》也说:“二十四桥千步柳,春风十里上珠帘。直至南宋时的姜夔,他在战乱之后写了一首《扬州慢》,其中不胜今昔之感:“春风十里,尽荞麦青青。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而贺铸的《晚云高·太平时》,则将杜牧诗全部引入自己的词中:“秋尽江南草未凋,晚云高。青山隐隐水迢迢,接亭皋。   二十四桥明月夜,弭兰桡。玉人何处教吹箫?可怜宵。”他未经杜牧同意,就径自将杜诗与己词铸成了,不,调成了一杯别具风味的鸡尾酒。

现代作家郁达夫也曾一游扬州。他的《怀扬州(次姜白石用“小红低唱我吹箫”韵)》说:“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廿四桥。”姜夔当时说“二十四桥仍在”,郁达夫也说“吹到扬州廿四桥”,但此桥如今在哪里呢?黄世玮、张贻瑞夫妇带我游瘦西湖,新建的一座廿四桥漂亮地卧在湖上,长二十四米,宽二点四米,白玉栏杆二十四根,两端台阶各为二十四级,处处与“廿四”相合,煞费苦心与匠心。不过,此桥已非彼桥了,就像仿制品不论如何精美,也无法乱真一样。唐代的“廿四桥”究竟桥归何处呢?车过唐城遗址,世玮指着不远处残留荷梗的一汪水面说,考古队在那里发掘出一座桥的许多桥墩,认定原来的廿四桥就在那里。我将信将疑,二十四桥已经隐身于历史的烟雾与疑云深处去了,无可追寻,何必追寻?值得庆幸的是,杜牧的名诗却未曾遗失一个字,至今仍流传并芬芳在众生的嘴唇,而“廿四桥”呢,至今也仍美丽在杜牧的诗里,如梦如幻在读者的心中。

根据地下遗址的发掘和地上文物的记载,扬州在唐代就已经富甲天下,成为江南的经济中心,有“扬一益二”(“天府之国”的益州也只能屈居其后)之说。唐朝中叶,扬州人口有四十七万,而今日扬州市区的人口已达四百余万。唐代扬州城区的规模虽不及现在的市区,但也颇为可观。历经刀兵水火、人事沧桑,原来的城区已几经变迁,如今只剩下几处“唐城遗址”,让人凭吊昔日的繁华,于风中或月下。我在扬州城的大街小巷穿行,入眼的虽多是现代的文明,但许多坚持死守的历史遗迹却也令人悠然怀古。尤其使我眼睛一亮的,在城南居然还有“徐凝门街”“徐凝门路”和一座“徐凝门桥”,原来就重视文化的扬州人为了纪念中唐诗人徐凝,不知何时即曾将一座城门命名为“徐凝门”。古老的城墙与城门呢,早已磨蚀坍塌在岁月的风沙之中,但“徐凝门桥”却仍横跨在古运河之上,而以徐凝命名的宽阔的柏油马路,则令人想见一位古代诗人的现代荣光。

在唐代的众多诗人中,浙江建德人氏的徐凝是终生布衣的一位。他无权无势,但《全唐诗》却收录他的作品一卷,可见他的创作全凭实力,而非诗外的功夫。在李白的名作《望庐山瀑布》之后,他居然还敢“太岁头上动土”,也写了一首《庐山瀑布》“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苏东坡对此诗颇不以为然,他的《戏徐凝瀑布诗》说:“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唯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对苏公我素所仰慕,但他称徐凝之作为“恶诗”,未免贬损太过,我不敢也不愿随声附和。李白的大作,确实是咏庐山瀑布诗的冠军,但冠军之外还应有亚军、殿军和其他的优胜者。徐凝之诗,清人马位《秋窗随笔》说它化自东晋孙绰《天台山赋》之“瀑布飞流而界道”,但同是清代的诗人而兼诗论家的袁枚,却认为徐诗的三四两句“是佳语”。照我看来,徐凝此诗绝非“恶诗”,而且还应属于“好诗”之列。当然,他的最好的诗,还是那首使他的诗名与名城同在的《忆扬州》: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此诗“脸薄”一作“脸下”,“眉长”一作“眉头”或“眉尖”。有人说此诗是忆念扬州的恋人,有人说是怀念扬州的美好风光。义有多解,调动读者欣赏的积极性并参与艺术的再创造,是好诗常具的标志。以后一解而言,诗人将扬州比喻为月下美丽的少女萧娘与桃叶,而美好的月色天下三分,扬州就占去了两分,扬州之美美当如何?如此以人喻景,以景喻人,极写妙赞扬州,使得扬州更加名声大噪,从此永恒在徐凝的诗里,如此美诗广而告之,扬州人怎会不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而以诗人之名作为城门之名呢?


“无赖”本来是江淮之间的方言,徐凝诗用其褒义,乃“可爱”或“喜爱达于极点”之意,后人多所沿用。如晚唐段成式《折杨柳》诗,就曾说“长恨早梅无赖极,先将春色出前林”;而辛弃疾《清平乐》更是说“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三分”“二分”这极而言之颇富创意的诗的数学,徐凝自己也似乎颇为偏爱,在以后所作的《上阳红叶》诗中又再次运算:

洛下三分红叶秋,二分翻作上阳愁。
千声万片御沟上,一片出宫何处流?

运算的美学效果虽不及《忆扬州》一诗,但徐凝的诗的数学影响却及于后辈。宋初词人叶清臣《贺圣朝》说:“满斟绿醑留君住,莫匆匆归去。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曾批评过徐凝的苏东坡,也应该承认得到过徐凝的教益,不然,他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怎么会有“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的妙句?更有依样画葫芦的,元代诗人萨都剌有朋友名李溉之,济南人氏,居大明湖上,于水中雍土而为亭,亭名“天心水面”。萨都剌在《寄李溉之》诗中说:“天下三分秋月色,二分多在水心亭。”对于为大明湖唱赞歌的萨诗人,济南人似乎至今都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不像扬州人给予徐凝纪念碑式的礼遇,而此诗也并不广为人知,这,大约主要是效颦而非独创之故吧?清代康熙年间扬州才女有芳名陈素素者,她不管徐凝是否授权就自称“二分明月女子”,其诗词集也名为“二分明月集”。不知这一集子流传至今否,反正我还无缘一读。而有缘一睹的是,道光年间书画家钱泳为员氏园林题写了“二分明月楼”的匾额,园林旧址在今日广陵路九十一号宅内。广陵路街道古旧狭窄,我们驱车而过时,世玮为我指点一处巷弄墙头写的“二分明月楼”字样,惊鸿一瞥,真正只能算是另类的萍水相逢。

世俗的心理常常不免以名取文,今日等而下之的甚至是以权势地位或关系利害取文,这样就埋没了许多无名或名声不彰的有才华的作者,让一些无名者的优秀之作有明珠暗掷之叹。名家的每一出手都超过非名家吗?李白是唐代独步天下甚至是整个中国诗坛的超一流高手,徐凝在唐时大约只能算是三流诗人,但李白数游扬州,也写了一些咏唱扬州的诗,然而均不及徐凝之作。超一流诗人写出的有时是二三流之诗,二三流诗人竟然也可以超水平发挥,写出一流的作品,并且幸而未被湮没,此中之景况意味,值得深思。

烟花三月到扬州,入眼的不仅是古城的春光美景,重温的不仅是诗人的旖旎辞章、风流文采,还有许多佚事逸诗,让你感喟人情的冷暖与历史的沧桑,生发许多古今相通的联想。

扬州城内有一条石塔路。在邗江招待所前面的石塔路中央,矗立着一座五层石塔,石色苍古,像一位年高德劭的老者,向熙来攘往的人流与风驰电掣的车流,喃喃地诉说着如烟的往事与历史的苍茫。原来名为慧照寺的惠昭寺,在唐代乾元年间改名木兰院,因为唐开成三年( 838)得古佛舍利,便于寺内建石塔以藏,木兰院复改名石塔寺。一千多年的雨打风吹,寺已无存,遗址上如今取而代之的是邗江招待所,但石塔犹在,一千多年的往事于当世已然茫茫,于它却仍然历历,见到的、听到的,均一一深藏在它的心中。我来石塔路徘徊,已寻不到惠昭寺或木兰院的半截残砖、一片碎瓦,我问石塔听没听说过诗人王播的故事,檐间的风铃啊叮当摇曳,摆曳叮当,可惜我听不懂那吴地的古老方言。


中唐诗人王播是山西太原人,少年时孤而且贫,成年后不得已寄居于木兰院内就读并就食,也就是随僧“上堂” —听到钟声后便随众僧人上法堂去吃粥饭,以勉强解决“温饱问题”。久而久之,众僧人对于这个穷苦的白食者便心生厌恶,加之他们没有先见之明,于是未能慈悲为怀,便搞了一个恶作剧,钟照敲,但却运用了“时间差” ——饭后再行敲打。待到饥肠辘辘的王播匆匆赶去,早已“粥”终人散。这是对人的基本尊严的近乎致命的打击,王播的自尊心当然大受损伤,尴尬不已,幸亏他还会写诗,就在壁上题了“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之句,虽然即时做了这种自我心理治疗,但已无地自容,只好匆匆拂袖而去。不料“书中自有千钟粟”,王播后来中了进士,官运亨通,非朝中要员,即封疆大吏,而且在三十年后的长庆元年( 821)还官拜宰相,长庆二年复领淮南节度使,出镇淮南,驻节扬州。旧地重来,他当然百感交集,并要赋诗抒怀了。《全唐诗》中他存诗三首,全是写于扬州,如《淮南游故居感旧酬西川李尚书德裕》一诗中,就有“壁间潜认偷光处,川上宁忘结网时”之句,虽然英雄不问出身,但也不胜今昔之感。他还有《题木兰院(一作惠照寺)二首》:

三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
如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
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三十年前,王播尚是一个穷酸的读书人,说不定还面有菜色,谁也料不到龙潜于渊,今后会那样飞黄腾达。三十年后,青衫早已换成华衮,出将入相,旧地重来时已是当朝大员,一方首长。“官吏来时,惊天动地”,今日古风尚存,何况昔时?他去木兰院视察工作,进行调研,属下吏员与寺内僧人诚惶诚恐,不仅修葺寺院,而且还将他的题诗之壁用碧纱笼罩妥加保护,以示对领导及其翰墨手泽的敬重。王播不仅写了前述的第一首诗,还继续施工,补续两句,三十年前因故成为“烂尾楼”的工程终于宣告全面竣工。那“三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二语,在这自庆自嘲之词中,包含了多少值得细细玩味追寻的人生感慨啊!

从王播的诗中,可见某些势利者的众生相,而没有发迹者的报复心。“势利”,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人性中最为卑劣的习性之一,在某些人身上还简直有如注册商标。这种人对待他人,唯以职位权势为重(如今更加上“金钱”)。在权势与金钱面前点头哈腰,媚态可掬,对无权无财或一朝失势者,则狗眼看人低或马上变脸。他人权势的大小、财富的多寡,加之境况的顺逆、位置的进退,决定他脸上的寒暑与阴晴。这种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王播当时就深有领教,有切“肠”之痛,我们今日许多读者大概也不乏类似的体验。“报复”,是社会普遍习见的一种心理与行为,尤以权柄在握者与亡命之徒的报复最为可怕,因为这两种报复最具杀伤力。当年王播的身心应该说受到了“势利”的重创,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尽管僧人们已经白头,但他如果要施行报复,像有些心理阴暗狠毒、无所不用其极者那样,同样可以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莎士比亚说:“宽恕别人所不能容忍的,这是一种高贵行为。”万人之上的王播能不计旧怨,史书也无相关记载,可见此公于此事还真算是宅心仁厚。

王播去后,时间又过了一百多年,北宋的宰相寇准镇守陕西,他和布衣诗友魏野游于他们以前曾游览题诗的寺院,寺壁上寇准之作也早已是碧纱笼罩,而并列的魏野之作则“尘灰满面”。侍游的一位官妓于心不忍,便用红袖拂去魏野诗作上的灰尘,魏野立成一绝《题僧寺》:

世情冷暖由分别,何必区区较异同。
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

魏野是北宋有名的隐士与诗人。在野的他本已闲云野鹤,有的是出尘之想而非入世之思,但他实际上也受到伤害,一般人处于此情此景,绝对颇为难堪,然而他却以幽默出之,拈花一笑。正如泰戈尔《飞鸟集》所说:“尘土受到损辱,却以他的花朵来报答。”于是,在王播的诗作之后,我们今天就还可读到这样一首闪耀慧光又不无浪漫的好诗。

王播所抒写的,还是对个人遭际的感喟,虽然从中也可以看到某些人性与世态,但毕竟有如一泓池水,没有阔大的波澜,而李商隐等人对于隋炀帝与有关历史的咏叹,则好像千顷汪洋,激起我们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的历史与现实的诸多联想。

隋朝末年,祖君彦代李密所写的讨伐隋炀帝杨广的《讨炀帝檄》,其中的名句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一鉴定当然是为隋炀帝量身定做,但何尝不适合古往今来的一切昏君与暴君?杨广在称帝之前,曾两次奉父皇隋文帝杨坚之命镇守扬州,那时国基未固,他自己也尚未到达权力之巅,还来不及彻底而迅速地腐败堕落,及至达到唯我独尊、没有任何制约的权力顶峰,其残暴与腐朽也随之到达峰顶。他当皇帝后三次从洛阳来扬州寻欢作乐,最后一次是大业十二年( 616)七月,这一次有来无回,大业十四年即被叛将宇文化及所杀。因为他与扬州有如此密切的因缘,所以诗人们咏叹扬州历史时不写到这个角色,似乎就有点离题,而我从湘楚之地远去扬州,除了扬州的美好风物,也是想一睹这个暴君的丧身之地,一听古代诗人敲响的警钟与丧钟为谁而鸣。

颇具史识史见的李商隐,也擅长抒写历史题材。他的七律《隋宫》非常有名:“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隋炀帝当年曾当面责问一旦归为臣虏的陈后主,指斥其荒淫误国,而后来他自己却又步其后尘,这真是历史的强烈反讽,李商隐写来更是笔挟风霜。然而,他的《隋堤》(又作《隋宫》),似乎更是以少胜多,以短胜长: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隋炀帝从洛阳到扬州,共造船八万艘,背纤挽船者共八万人。为他的龙舟背纤牵挽的也有九千余人,称为“殿脚”。每条船还用一千多名少女,手握镂花雕金的纤板,肩背彩缆,在新栽杨柳的纤道上向前而行。而尽举国之力织成的华丽贵重的宫锦,一半做了垂在马鞍下遮挡泥尘的“障泥”,一半则做了直指天涯的“锦帆”。如此奢华靡费、荒淫腐化,又堵塞言路、一意孤行,凡进谏者即杀,如此如此,天下还能长治久安吗?

隋炀帝下令开挖从河南到扬州的运河,其本意就是为了南巡享乐。当时征调三百六十多万河工服役,河开到徐州,已死一百五十万人,到全河贯通之时,已死二百五十万人,占全部河工人数的三分之二以上。沿途还建造宫殿四十余座,又四处选美(今日各种形式之“选美”,虽性质与形式有异,但由来久矣)和搜刮民脂民膏,以供自己淫乐挥霍。第三次到扬州后更是变本加厉,乐不思“洛”,直至变生肘腋,呜呼哀哉。中唐时湖南诗人胡曾擅长咏史,有咏史诗一百五十首,后代之历史演义如《三国演义》等常加引用,他的《汴水》有道是:

千里长河一旦开,亡隋波浪九天来。
锦帆未落干戈起,惆怅龙舟更不回。

晚唐诗人皮日休对胡曾的看法没有举双手赞成,他的《汴河怀古》发表了不同的“诗”见:“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不过,用一句现代的习惯用语,“历史是不能假设的”,荒淫亡国的杨广终于未能寿终正寝,先葬于吴公台下,唐太宗贞观五年( 631),移葬于雷塘,在今日距扬州市十余里之北郊,属邗江区槐泗镇。

炀帝陵本应大名鼎鼎,但我们问了许多路人,都莫名所以,最后还是世玮请他的女婿驱车前往,才到达目的地。进入陵园,左右两侧各是一塘绿水,这大约就是“雷塘”的遗存吧?在横向的土质祭台之后,一个高大的土堆寂寞在春风之中,土堆前的石碣上书有“隋炀帝之陵”的字样。游人寥落,我寻觅到这里,没有任何仰望之情,像现在许多美化帝王的影片所做的那样,而是去追问历史,烛照当今。古代没有政党,朕即国家,但腐败在古代虽无党可亡,却有国可败,帝王自己有时也难免杀身之祸。杨广当太子时,为了杨家的天下和自身的登基,还算有所作为,在扬州胡天胡地时,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他曾照镜对萧后说:“我这颗好头颅,不知道会被谁砍掉。”而好舞文弄墨的他所作的《索酒歌》,似乎也一诗成谶:“官木阴浓燕子飞,兴衰自古漫成悲。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焰奕红辉。”他在扬州所建的“迷楼”,后来在兵乱中果然可怜一炬,顿成焦土,那熊熊的火焰是为他送葬的挽歌。明知会杀身亡国,但却仍然在荒淫奢侈、沉沦腐败的道路上一条道走到黑,高度集权、毫无监督就必然腐化堕落,免不了败亡。这,也算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吧?在隋炀帝陵前,我叩问人世的变幻、历史的苍茫,心中飞来的,还有晚唐诗人罗隐《炀帝陵》那如同警钟的绝妙诗句:


入郭登桥出郭船,红楼日日柳年年。
君王忍把平陈业,只博雷塘数亩田!

烟花三月下扬州。南朝梁殷芸《殷芸小说》:“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欲兼三者。”至于孟浩然当年为什么远去扬州,我已经无法去向他问个究竟了,我至少没有上述古人那种为官为贾为仙的宏图大愿。世玮是读书种子,也是业余作家,古道热肠的他张罗安排了我的扬州之行。扬州匆匆两日,我饱览了早春的风景,寻觅了往昔的诗踪,初识了天上可爱的扬州明月,温习了地上可惊的沉重历史。中唐诗人张祜是北方人,但他却热爱南方的扬州,也没有殷芸所说的那些人的三愿,不过,他真是与众不同,而且百无禁忌,竟然事先就为身后设想,其《纵游淮南》诗说:“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我可不愿效法这位虽然浪漫却出言无忌且无吉的张祜先生。匆匆地我走了,正如我匆匆地来,虽然依依不舍,但我还是向扬州挥一挥手,连声说再见吧再见,因为我还要回长沙去写《烟花三月下扬州》这篇文章,何况我还有许多人生的预约有待去一一兑现。


李元洛:当代诗论家、散文家、学者、研究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多所大学兼职、客座、名誉教授,中华诗学研究会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出版《诗美学》《诗国神游一一古典诗词现代读本》《唐诗天地》《宋词世界》《元曲山河》(“诗文化散文三部曲"全新修订本)等诗学著作与诗文化散文著作约三十种。

 编辑/章雪芳  核/小楼听雨  校对/冯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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