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房记（十五）谈工匠与艺术家，从相纸修复说起

如果你的底片很脏、工作环境灰尘很多，那么你就会面临一个问题：放出来的照片上有许多灰尘、划痕造成的白点。

比如下一张所示。

上面有许多很扎眼的白点

这种白点在行话里就叫spot，修复这些白点就叫spotting，法语里叫retouche。

在黑白照片是摄影主流的时候，国营照相馆里都有一位修相师傅，干的就是这个活。在职业划分上，摄影师、暗房师、修相师干的是三个不同的工种——摄影师负责拍，把想法拍摄好；暗房师负责实现摄影师眼中的画面，再加上硒调、水洗、整平等工人的活；修相师负责完成整个照片的画面修正。

但是如今这些活我们都只能自己干了。

下面是修了大部分缺陷的照片

基本修好了

灰尘、划痕是没法避免的。修相也是门技术。你要在法国吃不上饭了，有这门技术，起码你还能挣个一小时60欧元的工资。

yes，修复相纸每小时60欧。不太复杂的需要10-15分钟，复杂的需要半小时到一小时。我们还是自己学吧。

首先你需要修相液。我在国内买到的只有BERG出的

分别是灰、黑、暖黑、白。

大家都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话。我必须得说，在需要手工的行当里，这话是一丁点都没错的。图中是一根8元的国产狼毫笔，笔毛参差不齐、有长有短，而且他妈的用不几下毛就全散了、歪了。

修相纸是个特别要求精细的活。我们用的笔都是000号的。如果笔尖散了、歪了、毛不一样长，会直接导致你下笔就呲了。修相墨画到纸边上就很难擦除，这张就凭空又多了个瑕疵。

所以我们现在用这个笔。

温莎牛顿7系列000号貂毛笔

温莎牛顿7系列000号貂毛笔的毛非常坚挺，弹力十足，笔尖也非常精确。不会出现国产狼毫的毛病。价钱是68一根。

反正你想想用便宜货的后果就是再弄多出点瑕疵，还是用顺手的工具吧。

同理，水洗相纸的时候就别怕费水；做照片做呲了的时候就别嫌纸贵。这里面每一道工序你都只做一次，没有机会回头。所以每道工序都得做得一丝不挂不对一丝不苟。

下面看一个修复实例

画面中间一条白线，估计是底片上有线头

修相的重点，是看瑕疵所在位置的灰度。看准了灰度后，用笔蘸满灰色墨，如果墨太饱就会在相纸上堆成一个小堆，所以笔不要蘸太饱。

然后尝试在瑕疵处先轻轻点一下，看墨的灰度与瑕疵所在处的灰度是否一致。如果深了，就赶紧立刻马上用棉布或者吸水的纸擦掉。记住一个原则：宁浅勿深。因为你点的点儿如果深了，能一眼就分辨出来；而如果浅了，我们还可以继续往深里补。

还能看出来吗呵呵

上图就是修复后的样子。如果你瞪大gou眼死劲看，你能看出来一条淡淡的蓝线。但如果不死盯着看的话，是看不出来的。

BERG的这套修相液有点怪，黑是棕黑色，所以侧光的时候你能看到一条棕色的痕迹，如上图。

但是正面打光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

修复的目的，是把特别夺人注意力的白点、划痕去除。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行了。我们水平肯定比不上干了几十年的修相工人……但是也能做得很不错。

记住几点：1）宁浅勿深；2）口水有大用处，别用水来调墨，笔尖蘸了墨之后，用舌头舔，以唾液来稀释墨，调出你要的灰度；3，眼力和手力是最重要的，要看得准、点得准。看得不准的话，淡了无法盖住白点，深了就更明显；点得不准的话，会把周边都弄得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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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顺便来由此讲讲技艺和技巧的问题。

我一直觉得做艺术家，你千万不能小看技艺和技巧。这上面是能成就一个人的东西的。

现在许多学院里，尤其是摄影学员，讲的是让学生都当艺术家，只要去想、去拍就行了，重要的是想法，不鼓励你去当个工人。

但我就爱干工人的活。而且我觉得，天底下怎么他妈的只有摄影学院的摄影系才觉得自己有脑子呢？？哲学系就不用脑子了？哲学系学生也没说“我光想想就行了不用写作也不用讲究写作”，对吧？哲学写作写得好不好，那是直接影响到你思考的质量的。

我认为技术跟艺术是分不开的。你去卢浮宫对面的orangerie看看摸奶不对莫奈的原作就明白了：两米高，八米长的《睡莲》大画，体量惊人。你凑近了看，在半米距离研究他的下笔，你什么都看不明白；但你后退两米，突然你看不明白的那一笔就是一笔特别绝妙的光影。

两米高、八米长啊。其中有多少细节、笔触是早就了然于胸的？

为什么我一直特别重视工艺？因为在艺术历史上，摄影的工艺简直是最简单的。铜版画，在一块铜板上，蚀刻出几千上万的线条，用疏密来作成灰度，那种难度和技巧超出人的想象力。还有那些19世纪末法国、德国表现派画家的东西，每一笔你在细节上看不懂的地方，换个角度看，都是特别到家的光线、阴影、色彩的表现。每次看到这样的作品，我都觉得是上天派来了一些人，他们在地上玩了一圈，留下一堆让你看了就傻掉的东西，他们就飞走了。

这时候你有神马资格说：“我只要思考就够了，不用干技工活”呢？

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恶心那些数码摄影。摄影界这么闹腾，今天评个概念，明天评个新潮流，把一些平庸的东西用稀奇古怪的语言阐释一通，有几个人真懂色彩、构图呢？

千万别跟我提艺术史、艺术思想。我不是不相信艺术哲学，是不相信你们搞出来的艺术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