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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森:这个雪夜,要不要让她来陪他一个小时?

 阳光每天都是新的 2018-02-01

本文图片来源于电影《如果·爱》

 

 夜雪堆积如山

林森

车停在这个无名小镇了。天色愈加深黑,一场雪已然赶到半途--但这并非司机停车的真正原因。司机踩停刹车的时候,倒也望了望天色,无边无际的黑涌来,像极了和这边疆远隔千万里之外不断涌上沙滩的海潮。司机往右一偏头,对戴着耳机摇头晃脑的温少蔚说:"不走了,今晚在这里歇歇!"

温少蔚摘下耳机:"什么?"

"不走了。"

温少蔚看看天色:"杜师傅,你……精力真旺盛,你又想了?"

"雪要来了,下个镇子还远。"杜师傅也知道温少蔚不信他随口抛出的理由,反正方向盘在自己手上,他要停,这小温也没法子。这种长途的奔驰,不适时停下来,在这荒无边际的路上以同一种姿势向前,人会在单一、枯燥当中疯掉。路两旁都是戈壁滩,朝哪个方向看,都是一个模样。车窗外的场景很适合拍武侠片,随便放匹马,都是策马啸西风,都是天地苍茫。当这样的场景时时见到,并持续了有十年之久的时候,温少蔚只觉得内心空荡荡,对眼前的景物熟视无睹。

这些年老是从京城往边疆跑,公司里所有的司机都和温少蔚一起出来过,这杜师傅并不是一起同行最多的。大卡车运的是公司的一些大型变压器,他带着各种资料和表格,把这些机器运给全国各地--他觉得自己就是个镖师。需要这种大型变压器的地方,往往比较偏僻,他也因此钻到了各种别人听都没听到过的地方,尤其是新疆,那是他的主战场,一年之内,他至少有四个月都在戈壁滩上狂奔。早先还有新鲜感,拿个相机四处拍,现在别说携带不便的单反,连手机上的照片也没存几张,偶尔翻看手机相册,净是大半年前拍下的荒无人烟的空镜头。

镇上只有一家"福华旅店",要了两间相邻的房间,推开门就是一股浓重的霉味。行李安置好之后,温少蔚就先洗刷了。头发没干,就先翻看随身带着的一本书。电纸书和手机已经很方便,他也在包里塞着一本下载满满的电纸书,可是没有一本可以翻页的纸书,他心里就不踏实。倒也不一定是为了看,只是不太想改变习惯而已。这些年,远离老家海南岛,身上残余的痕迹已经越来越少,发现一个都跟宝贝一般藏着,哪舍得改掉。书没翻两页,不隔音的墙壁,又传来了司机那压不住的寻欢声。

这么多年跑在外,温少蔚已经习惯了公司里这些司机的脾性,他们不解决一下,这辆车是没法开往下一站的--司机坚持在此过夜的真正原因,就是因为早憋坏了。司机好像是故意发出声音来刺激温少蔚,担心他听不到,不时伸出巨大、肥厚的手掌,拍打着墙壁,提醒温少蔚要注意力集中,要声声入耳。温少蔚恨得咬牙切齿。还好,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把他从复杂的情绪当中挽救出来。

是母亲的电话。

"妈!"

"怎么好多次打不通?"

"路上有时没信号。"

"又在路上?"

"又在路上。"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母亲还是忍不住发出了叹息,她本想压住,却没压住。叹息声一出来,她就有些后悔,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说:"祖屋那事,又吵起来了……"

"还吵?这事有两年多了吧,不都说好怎么建了吗?还吵什么?"

"族里的人,就那样嘛……"

"妈,他们要吵,让他们吵,你别多嘴伤神。该出的钱,我来出,别的你不用管,不要想太多……"家里一旦有点什么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把应该出钱的部分承担下来--这,几乎算是远离海南岛的他,唯一能给父母做的了。这种做法直接、磊落,把所有的嘘寒问暖,全部折算成转到父母卡里的一个数字。温少蔚怕激起心中的波澜,赶紧说:"近期要能请假,我回去一趟。"

"好好好,我把那几只鸡养肥点……"

温少蔚知道不能多说了,立即挂断。通了电话,这书也没法看了,他只能躺在床上,看看外头的天色。已经一片黑压压了,这场夜雪在快马加鞭,愈加临近了。他没露天站在外头,可空气里的压抑和沉重,已然渗进肌肤上的毛孔里。他没见过这种天色,如果夜雪降下,明天确实不好走了。他并不为这天气担心,他心里想得更多的,是母亲在电话里提到的祖屋翻修的事。这些年,族里的人都在外迁,祖屋的唯一作用,是逢年过节才去祭拜一下祖先,三年多前的那场超大台风,把这间老屋吹得东倒西歪后,翻建的提议在族人里一次次被提及,但总是耽搁下来。族人分支散叶,生活早就千差万别,想法也不同。在要不要翻修上,意见很统一:修。但怎么翻修?在哪翻修?则各有心思。有人认为在原址上简单翻建一下就好,毕竟大家多在外谋生,手头都紧,修得再好也没用,还不是给苍蝇老鼠蟑螂住?又有人认为,祖屋不修好一些,不把祖先伺候得舒服点,不得影响了子孙们的发展吗?肯定要重新选址、往大里面修、修得阔气些、得和村里修得最好那家人比一比……吵来吵去,也没分出一二三来。

温少蔚上过大学,又长期在外省工作,算是有见识的人,前年春节在家,族里人问他的意见。他问:"我的话算数不?"族人反而不说话了。温少蔚就摊牌了自己的态度:"你们先商量好吧,按人丁该出的钱,我一分不少就是了。"可那么久了,祖屋的修建还是没一个眉目。温少蔚的母亲心事又多,听信了外人的口舌,认为她儿子在外漂泊无定,谁敢说跟祖屋的破败没一丁点关系?她一度把温少蔚回海南岛工作的希望,寄托在租屋的尽快修建之上。后来,她又放宽了要求,不管回不回海南,至少他得有个地方安定下来,不要整天奔跑在荒郊野外,风餐露宿--旅途漫长的大卡车,对于闻不得汽油味、上车就头晕的她来说,是想想都是绝望的画面。

很多话他没法跟母亲讲。

啪啪啪!门被敲响,司机自带回音的嗓门儿响起:"开门……开门!吃饭去……"他毫无饥饿感,还是把门打开了。一股风重重推来,雪花将至的气息充溢在风中。没来得及回话,司机一把抓过他的肩膀:"肚子饿!吃饭去,我们点好的。"他只得苦笑:"杜师傅,你又耗了多少精力了,需要这么补?"司机笑笑:"是,得补补。唉,你这人,没趣……跟公司的人出来,就数你最没趣,人家谁像你这样,老憋着,搞坏身体了。不能太亏待自己啊……"

下楼到了前台,司机问前台小姐:"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那姑娘头都不抬,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在上面划来划去,声音冷冷:"出门左拐五十米,就一家馆子,开就开,不开也没别的店了。"司机大步走出福华旅店,温少蔚跟上,司机压低声音:"别看她那个鬼样冷冰冰的,刚才在房间里,叫得什么似的……"温少蔚惊奇:"刚才跟你……的,是她?"司机不再说话,运动后的饥饿,让他想快速抵达饭馆。风是间隔性的,一会猛地扑来,带着尖锐的刺;一会又全然停歇,混合在黏稠的压迫里。饭馆也没有名字,直愣愣地挂着LED灯组成的昏黄大字--"饭馆"。门半闭着,有灯光射出来,司机闪身就进去了。

里头不大,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各自面前都摆着菜肉,但好像都不是为了吃,仅仅摆个样子而已,似在静静地等着什么--他们是在等着即将降落的这场雪吗?温少蔚翻看手机,查看实时天气,显示有雪将至,注意出行等等的提示。这个年代,最了解人想要什么的,早已不是人了,是这无所不能的手机,它掌握着一个机主所有的心事和秘密。靠门边就有一张桌子,司机坐下来,温少蔚也拉开椅子坐下,桌子好久没擦过了,每动一下就有灰尘被激起。老板娘和所有夫妻店里的老板娘一样,即使就站在眼前,即使瞪大眼睛去细看,温少蔚也没法形容她长得怎么样。

老板娘说:"新到我们镇的过路客吧?"

司机点点头。

"我们地方小,没菜单,厨房有啥你们就吃啥了。"

司机说:"好吃就行,得搞份汤,这天要变,喝喝汤,暖一暖。"

"好!"老板娘转身就下厨了。

油烟味在小饭馆里环绕,温少蔚有种恍惚的错觉,瞬间穿越了。眼前并非一个二十一世纪的边地小饭馆,而是十八世纪之前的任何一个朝代的任何一个边城小店--比如说,眼前不就是武侠小说中最有可能会出现的场景吗?这些稀稀拉拉的江湖客,是不是都藏着刀剑,只等待一个荒诞理由,就立即拔刀拼命?靠窗边那个瞪着酒杯的大胡子,谁说他前世不就是那手握重刀的虬髯客?挨着中间的那三位瘦子,很有可能就是曾让半个江湖头疼的漠北三剑……漫长单调的长途奔波,使得温少蔚本能地具有一种能力,看到任何一个画面,他都能瞬间转换成另一种想象。这样的想象,充斥着他孤独的长旅,使得他的每一次出行,其实是无数次的重叠之旅。重叠的感受出现多了,哪个更接近真实,就变得难以分辨--大卡车每一次带着变压器奔往空旷,也把他带向久远的时光深处。

叮咚--手机短信的声音。

根本没看,他就知道是谁的消息。微信风行以后,只有一个人,还和他用短信保持联系。这种坚持,有着某种无比庄重的仪式感。他妻子的短信:"你海淘的德国汤锅已到,品质很好。今天,小宝贝踢腿了三次。一切很好。"这是每日例行的报平安的短信。这条短信一来,老板娘什么时候把菜端上,菜到底是什么,他都看不到了。他大学在湖南长沙读,毕业前公司直接到他们班上招聘,一纸简历把他带到了北京,也带到了全国各地的荒野。妻子是湖南人,却并非大学同学,而是一个朋友介绍的网友,后来他正好出差路过长沙,和她见了一面,两人火速升温,那年年底,她就跟着他回海南过年。春节后两人就在长沙登记结婚了。婚后,他的生活依旧没变,不出差时在北京的总公司,出差时不知道在哪个角落;而她仍住在长沙的丈母娘家。这种生活竟然转眼也有四五年了,朋友甚至他的父母都不看好,觉得长期下去会有很大问题。这几年里,他曾数次寻找长假去长沙造人,也失望了数次,最后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当几个月前妻子在短信里说:"有了。"他看到奔腾的大卡车窗外,是无边的戈壁,天地空荡无一人,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司机吓得赶紧刹车,哄婴儿似的哄他半个小时,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司机把车熄火,站到路边撒尿。两个大男人靠着跑得发烫的车轮胎,眼前没有大漠孤烟直,只有长河落日圆。

和妻子呆一块的时间少,给妻子网购东西东西寄回去,成了为数不多的表达心意的方式。指头在手机页面划过,商品让人眼花缭乱,各种厨具,成了他最热衷购买的东西。自妻子怀上之后,购物车里又增加了奶粉、尿不湿等。把妻子怀上的消息告诉海南岛上的母亲时,母亲在兴奋之后,发出长长的叹息。他知道母亲叹息背后的含义,他也多次想过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但每到了最后衡量得失利弊之时,他都得把自己从这纠缠难解中迅速撤出。他甚至会想,是不是自己早已习惯了这种漂泊无定的日子,所有的稳定,对他来讲,其实是埋藏在生活深处的巨雷。他租房在北京公司总部附近,可他长年在路上,租的房子老是空着,妻子则在长沙,这不能不让他感到某种荒谬。他就像被注入管道的水,只能沿着被限定好的曲曲折折的管腔转向,往前奔去。

司机竟然叫了瓶啤酒,给温少蔚也倒了一杯,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公司的司机,绝不允许有喝酒的行为。这点酒不能算酒的,对司机来讲,也算是难得的破戒了。司机说:"你看这天气,明天怕是走不了,在这地方呆几天也说不定,喝两杯没事。你不会回公司告密吧?"温少蔚笑了:"我哪有那癖好……你尽兴,不耽误事就是。"司机竖起拇指:"够意思!"司机夹了块肉放到温少蔚碗里,又夹了一块塞到自己口中。以半杯啤酒把肉送走,司机长长舒了一口气:"小温,你是读书人,不像我这种老粗,除了会开车,别的都不会。你说啊,人怎么那么奇怪呢,老爱做自己后悔的事?"温少蔚饮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一进入喉咙,就带凉了他:"……你……做了什么后悔的事?"司机说:"也不是后悔……就是,说不清,比如,比如,刚刚,旅馆前台那姑娘到我房间来,走了后,我总是想扇自己巴掌,哎……你说,一拉上裤头心就全变了。这事不也就那样嘛,我怎么偏偏忍不住呢……我不像你们读书人,自律,管得住自己。每次回北京,见到我老婆,也是不好受嘞……"温少蔚苦笑:"你回北京还能见到老婆,我哪见得着……"司机说:"你的事,我也听说了,也是,长期这样……"话没说完,司机又干了半杯。

没关严实的门,被外头的风吹得又关又开--风又急了一些。

……(此处略有删节)

靠在床头的枕头上,温少蔚把音乐播放器的声音开到最大,也没能把内心涌起的情绪压下去。他把耳机戴上又摘下,戴上又摘下,戴上又摘下……终于,任由播放器滑在床垫上,若有若无的声音从耳机流淌而出,声音虽小,却溢满了整个房间。他呆呆出神,忽然听到,隔壁司机的房间里,传来了奇怪的声音,他听了好久,才确信是司机在哭。那哭是不连贯的,一声巨大的喝叫后,是漫长的无声,接着又是喝叫……温少蔚把播放器关了,隔壁的声音没有变大,也没有停止的意思。他听了足足有十分钟,那怪异的声音频率加快了,他赶忙起身,到隔壁敲门。

门响后,哭声停止了。过一会,门开了,司机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塞在嘴巴里,显然是要硬生生把自己的哭声截断。温少蔚说:"师傅……怎么……怎么了?"司机把嘴巴里的手抽出,马上一声喝叫连着一声喝叫,他又赶紧把手塞进去堵住。温少蔚很尴尬,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要扭头走也不是。三分钟后,司机下定决心,抽出手的同时,给自己狠狠扇了一巴掌,总算把情绪稳定住了。他说:"我不是人啊,不是人……我……老婆……刚接到家里电话,我老婆都那样了……我还这样……我……"他举手又是一扇。温少蔚伸手要拦,司机却往后一退,奋力把门一关,话也斩钉截铁:"没事了,睡吧!今晚可以睡个懒觉了。下雪了,明天不用着急走了。"

雪果然来了。

房间的玻璃窗隔开两个世界,外头的雪花悄然无声。

十来年了,他第一次在旅途当中遇到大雪。在他记忆里,好像每次出差,都是夏天,都伴随着昏黄的落日,连雨天都很少。这一次遭遇大雪,倒是很难得。他心中想着,要怎么跟公司还有客户解释,半途遇雪,恐怕送达的时间暂时不详。

这么大的雪,竟然是没一点声音的!这么大的雪,就静悄悄地覆盖这座小镇,并堆积成连绵之山?温少蔚躺下。这个晚上适合入眠,适合睡到自然醒,可他能够睡着吗?他伸手拔掉房间座机的电话线。这是他的强迫性习惯,住旅馆里,不拔掉电话线,就老是会觉得座机会在半夜响起。把手缩回时,他看到了座机上贴着一张纸,纸上是前台的号码。他的手停住了,不知道要不要把电话线重新插上,让那前台姑娘,在这夜雪之夜,来陪他一个小时?

摘自林森的最新小说集《海风今岁寒》 安徽文艺出版社


林森,1982年生,现任《天涯》杂志副主编。80后代表作家,近年来在文学圈上升迅速,活跃度高。作品见《人民文学》《诗刊》《钟山》《中国作家》《山花》《长江文艺》《作品》《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并入选多个年度选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等。曾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海南文学新人奖、海南文学双年奖、南海文艺奖等。

这图是金城武哈

 

访谈

我爱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

// 采访者:原创海南//

// 受访者:林森  //

原创海南:林森你好,你的新著《海风今岁寒》刚由安徽文艺出版社推出,我们都很好奇,这个有些怪异的书名怎么来的?其中有着什么含义吗?

林森:"海风今岁寒"是当年苏东坡被贬海南期间留下的诗句,我很喜欢这句话。苏东坡整首诗写的是他遇到一位黎族人,那人送他一套衣服以抵御冬日寒冷的海风--这句话貌似有着凉意,背后却有着人情的温暖。以这句诗为题,也恰好因为书中这几篇小说,每一篇都写到一场场风暴。风这个意象很有意思,七篇小说里的风暴所指向的,是我们的时代和人心。

原创海南:这并非你的第一本书,你此前出版过诗集、小说集和长篇小说,这一次再次出版小说集,这本书对你意味着什么?

林森:对于写作者来讲,每次拿到自己的样书,都会有着新的兴奋感--毕竟,这是自己生出的小孩--尤其是当他长得还挺好看的时候。此前我的中短篇或者长篇,所表达的场域多集中在某个小地方--比如说一个镇子--从一个很小的角度切入,折射整个世界的光影。但这部小说集里,我有了更开阔的尝试,无论是小说里的空间、讲述的角度、主题的挖掘,我都试图做更多的探索。现在太多小说写得琐碎、僵死,我希望进行一种诗意的书写,我希望写一些有韵味的东西,而不是对生活的刻意模仿。在很多年里,我一直在写诗,现在也在写,不过不太愿意拿出来,觉得写不好,但我希望自己的小说里,有某种诗意的表达。

原创海南:你也谈到这本书的主题是风暴,你是怎么理解"风暴"这个词的?

林森:这本书里写到了很多场风,每一场都不一样。风暴不仅仅是自然,也是人心,是这个时代的投影。一场场的风暴吹拂之下,传统突然断裂、死亡即将到来、家里一个人的莫名失踪、城乡发了剧烈动荡、内心强烈的逃离愿望……这些当然不仅仅是书中主人公所面临的问题,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但很多时候,其实我们身处风暴的中心,是感受不到风暴的存在的。"风暴"是海南这个热带岛屿上最常见的自然现象,但这种习以为常里,隐藏着很多被我们忽略的真相--我这本书尝试呈现这一场场风暴下的悲欢。

原创海南:你是杂志编辑,平时有着大量的编务工作,你是怎么平衡编辑和写作的关系的?

林森: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编辑对写作是有着某种"伤害"的。一是大量接触的是不那么成熟的废稿,败坏了胃口;一个是清楚了杂志的出版流程,知道一篇稿子怎么变成作品的整个过程,神秘感消失了,就像是窥探了魔术的奥秘,那种发表的成就感也就消失了,有时便会觉得多写一篇少写一篇都一样。当然,从另外的角度来讲,其实是对自我的要求更高了,如果不是自己特别满意的东西,就不会让其发表出来,这其实是在强迫自己要不断提升。更好的作品的召唤,总还是可以让我激动万分,愿意去尝试。《天涯》杂志和国内其他文学杂志都不一样,它刊发不少关于思想、文化、艺术的稿子,甚至也有不少原始的民间资料,这对一个同时也写作的编辑来讲,是一种全方位的开阔视野,避免了仅仅读小说、散文的所圈养出来的那种狭隘目光。

原创海南:在海南,写小说的人不是太多,有时会不会有寂寞感?

林森:我的原则是:和诗人玩,当小说家。相比小说家,诗人更好玩些,海南有很多优秀的诗人,和他们交往,比小说家有意思多了。我是一个很喜欢日常生活的人,爱下厨、爱带小孩玩,很多事情做起来都比小说家之间聊小说有意思。写就是了,没什么可聊的。

原创海南:现在资讯这么发达,我们每个人都拿着一个手机,可以刷出任何讯息,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还要去读小说,尤其是没那么通俗的小说?

林森:互联网到移动互联网的转型,最深刻的改变是人人手上一部智能手机,而随着人工智能的崛起与万物互联的即将到来,人接触各种信息越来越方便、快捷,但这背后更大的隐忧却是,我们被切割得越来越零碎。这个时候,对于某些有自我约束的人来讲,放弃喧嚣而无用的信息垃圾,退回到安静的房间,捧起一本书,安静地阅读,就变得如此稀罕。据说近期国内的飞机上也可以玩手机了,我想,要是这新政策施行了,或许受冲击最大的,其实是机场的书店--因为那个可以暂时关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在飞行的几个小时里,也没必要再翻书了。我不知道"通俗"的定义如何,但如果我们真正静下心来,就会发现,很多貌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肃作品,其故事的精彩程度,也是远超很多热闹的流行小说的,只不过我们很多读者已经先胆怯、先退缩了,因此跟很多精彩的故事擦肩而过。

原创海南:除了读书写作,我看到你最大的兴趣好像就是带娃玩,你还有什么别的兴趣?

林森:跟小孩玩排第一,因为那是真正让人放松下来的时刻。其次,是喝冰椰子,虽然椰子现在卖得越来越贵。我因为太喜欢椰子了,干脆写了一篇叫《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的小说,这也是我很喜欢的一篇。

原创海南:我注意到你的小说好像很现实,可有很多细节,却有着没那么现实的部分,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林森:小说毕竟不是生活的复制品,而要有超脱的那部分。其实,没那么现实的部分,才是最迷人、最有想象力的。在《海风今岁寒》这本书里,《海风今岁寒》里难以说清的梦、《台风》里老王的"幻听"、《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里的老屋子等等,我在写作时也觉得很有意思,我甚至觉得,一个小说要没有某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也太笨拙了。这并非是装神弄鬼,而是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里谈到的那种"轻逸",好的小说需要厚重与轻逸的互补。我们需要某些飘飞起来的东西,来打开某种更开阔的表达。

原创海南:在《海风今岁寒》这个中篇小说里,我看到某种不羁的表达,那种语言和叙述所呈现出来的流畅感、跟小说里某种气韵很契合。在语言和故事的互动当中,你希望要一种什么效果?

林森:谢谢你读那么细。我以前很喜欢读武侠小说,尤其是古龙的,他的讲述里,有一种不容辩驳的洒脱,我在写小说时,自然便地把一些武侠小说里的表达借鉴了过来。《海风今岁寒》里,两个年轻人到一个镇上找一个孤独入骨的烧陶老人,这样的故事,换成武侠小说也未尝不可。青衣就是我现实里一个朋友的名字,整个故事当然是虚构的,但现实里那个洒脱的青衣,给这个小说提供了某种让我确信的东西。说到语言和故事的互动,我一直以为,什么样的故事得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搭,有着某种质朴内核的作品,太过轻浮的语言肯定难以压阵;本来就是一个飘逸的故事,用一些过于僵硬、沉闷的表述,当然也是有问题的。

原创海南:在《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这个小说里,有青春的表达,也有某种大时代的印记与当前的社会现实,各种人物的混杂,那种热带的汗津津的气息扑面而来。你怎么看这个小说?

林森:前面也提到过,我很喜欢喝椰子,就很想以椰子为核心写一篇。好几年里,我跟一些朋友,就租房住在小说里那样的城中村里,他们都能从这个小说里看到一些当年的痕迹。但我不仅仅想写几个年轻人躁动的青春,所以把海南建省初期的一些背景纳入其中、把一个村子在面临拆迁时的一些心态纳入其中,椰子是串联这一切的核心意象。我现在就住在小说里写到的那个地方不远,周边村子几乎全部拆掉重建了,但那个村子到现在还在,那个在小说里被点了一把火的祠堂也还在,整个村子比之前更加热闹了。有时我从那里路过,感觉很奇特,好像我曾写过某些故事,那故事就真的存在过。将错就错、以假当真,是小说家为数不多的绝对权力了。

责编:缀可爱的咪咪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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