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在《述刘氏行实》中说：“刘氏……六十时，便促营寿域。或有货柏材者，松龄购之曰：‘谁先逝者占此。’刘氏笑云：‘此殆为我而设，但不自知何日耳。’”十一年后，毕竟还是刘氏夫人抢先一步，走了。那时，蒲松龄七十四岁，他在《悼内》诗中说：“相别明知无几日，此时分手最难堪。”又说：“泉台若复能知识，千载团圞正未休。”蒲箬《柳泉公行述》：“（我母逝后）我父有《悼内》诗六首，不孝箬不惟不忍读，亦不忍见。其末四句云：‘魂若有灵当入梦，涕如不下亦伤神。迩来倍觉无生趣，死者方为快活人。’自是步履起居，常为唏嘘太息之声。越岁，二弟篪、四弟筠所出两稚侄，又皆以痘殇，入门便听咿嚘，并无佳况。然寝食左右，必有古史一卷，感则作诗以评骘之，此亦破寂遣怀之一方也。除夕忽有绝句云：
三百余辰又一周，团圞笑语绕炉头。 朝来不解缘何事，对酒无欢只欲愁。 我父邃于易理，元旦自卜不吉。至正月初五日，为先祖父祭辰。其日阴寒，不孝辈劝勿亲往，我父咄之，必躬率儿孙祭奠以返。归觉不快，似冒风寒，隔日微汗即愈。继以胁痛，微嗽而喘。不孝箬延医诊视，投以理气之剂，胁痛顿止。医者亦谓既无痛苦，徐徐保养，嗽自痊，不须药也。自是糇粮尽减。蚤起盥漱，薄粥两餐，仍按常时。至扶杖遗屙，尚必于院外，荒园距寝犹在一矢之外，儿孙扶曳，尚以牵裾掣肘为嫌。不谓二十二日，竟倚窗危坐而溘焉以逝。” 康熙五十年（1711），蒲松龄在七十二岁的最后一天写一首《除夕》诗：“忽然腊尽又春阳，寒暑徒催鬓发霜。经过岁除七十夕，犹余浑醉九千场。莺花亦逐人情变，日月空随世俗忙。一事无成身已老，欲持杯酒劝飞光。”这一年，蒲松龄赴青州，取得岁贡生头衔，——从十九岁中秀才，到七十二岁得岁贡生，俗云“人生大舞台”，蒲松龄一出场，就赢得一个“碰头彩”，但随即便跌倒了，经过五十余年的苦苦挣扎，才勉强站了起来，得此虚名，唤起稀稀拉拉的几声呱唧，真说不准这是一个问号还是一串省略号。这一年，长孙蒲立德“采芹”，老伶公不行了，即将谢幕，可梨园里又出了新秀，“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李商隐《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一座尽惊……》），所以，心情是欢愉的，还要再醉九千场，犹自持杯劝飞光。康熙五十二年（1713），蒲松龄七十四岁的最后一天，再写一首《除夕》诗：“腊去春来岁又更，忽看景物梦魂惊。流波逝去无还日，惟有霜毛劖复生。”去年两位稚孙以痘殇，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族侄螽斯也走了；今年，与自己相濡以沫五十六年的老妻也走了，所以，陡感“流波逝去无还日”，不复再留恋光景。 康熙五十三年（1714），蒲松龄在七十五岁的最后一天，又写这首《除夕》诗，到了次年正月二十二日，便遽归道山。这是蒲松龄的绝笔之作，是老凤凰最后的一声啼唱，是老演员最后的一支咏叹调，余音袅袅，飘荡回旋在青林黑塞之间，从清代到现代直到未来……
天孙老矣，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蕊宫榜放，直教那、抱玉卞和哭死！病鲤暴腮，飞鸿铩羽，同吊寒江水。见时相对，将从何处说起？ 每每顾影自悲，可怜骯髒骨，销磨如此！糊眼冬烘鬼梦时，憎命文章难恃。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未能免俗，亦云聊复尔尔。
王如水，淄川丰泉乡人，是蒲松龄的友人。蒲松龄和王如水参加乡试，都“铩羽“落榜而归，蒲松龄写这首词寄给王如水，倾吐衷曲。 天孙，指织女。在这里，蒲松龄用“天孙老矣”一句，比喻主考官糊涂昏聩。蕊宫榜，就是科举考试时的乡试或会试榜，这里指乡试榜。蒲松龄说，这一次乡试放榜，又名落孙山，就好比楚国那抱玉痛哭的卞和，无人欣赏。自己就像一条生病的鲤鱼，虽然极力地鼓动腮帮子，却始终不能越过龙门而成龙；而你也像一只翅膀受伤、羽毛散落的大雁，不能振翅高举。我们俩只能面对这秋天八月的一江寒水伤心哀叹了。等我们俩再见面时，想想我们的命运遭际，说什么好呢？ 蒲松龄说，我时常顾影自悲，可怜自己的高亢刚正，竟如此这般地一年一年消磨在考场里。瞎了眼睛的主考官，头脑冬烘，似做鬼梦，不辨文章好歹，看来真是“文章憎命达”，即使写得再好，也不可凭恃说一定能成。唉，没有办法，让我们抱着几卷破书，朝凭窗口、夜伴寒灯，在凄静冷落的书斋里继续苦读，准备着下一次的乡试吧。任何读书人都必须走科举考试这条世俗之路，我们又何能清高得起来弃俗逐雅呢？唉，只能这样走一步说一步了。 在此词中，倔强与无奈交织，哀伤与希望并存，挣扎与徒劳共生，写出了灵魂的煎熬和命运的逼仄。
坐尽莺昏，眠残燕晓，终朝不卷珠帘。人在寒更声里，瘦影纤纤。不为春愁围带减，非因闲恼黛痕添。知何故，娇花宠柳，目中触类皆嫌。 慵瞻。风月节，团圆乐，自知薄命难兼。独恨行人雁字，岁岁常淹。去年春日魂曾断，旧衫袖上泪犹沾。今年里，又是杏花时候，抱病恹恹。
蒲松龄是写女性情怀的高手，这在《聊斋志异》中我们已经领教过了。看看这首词，我们又有了更奇妙的感觉。 坐听黄莺的鸣叫直到黄昏，一觉醒来又是黎明的燕子啼叫；从早到晚足不出户，连珍珠帘子也懒得卷起。寒夜的打更声屡屡把人惊醒，起床看看，不见伊人，月光下惟见自己纤纤的瘦影。衣带渐宽，不是为了春愁；眉头日皱，不是因了闲恼。不知为了何故，春天娇艳的花朵、受宠的柳丝，我看到一切春景都感到烦恼。 不想看就不去看吧。良辰美景与赏心乐事，知道自己命薄，无缘同时享受。恨只恨行人不归，年年岁岁，就连书信也不托大雁捎回一封。去年的春天，我的魂已经断过一次了，不信，你看看，当时的泪痕还粘在衣袖上呢。今年春天，杏花又开了，可我仍无心欣赏，只是抱病在身、情恹恹思也恹恹。 通过眼中景、耳中声、心中情，就把一位少妇的春愁写得艳艳恹恹嫣嫣酽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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