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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静霆《佯醉与佯狂》

 nqj0108 2018-02-04


韩静霆《佯醉与佯狂》


 一

  酒桌上的杯盏短兵相接,总是一样的,糊里糊涂地就全喝红了眼。人身上的酒精浓度到了饱和状态,划根火柴就能把在座的全点着。“拇战”双方吆喝的分贝越来越高,恨不能摘下脑袋,直接拿酒往脖子里灌。一趟一趟离席去方便的没事儿,此公从喉咙往下接榫的就一根肠子,多好的酒也便宜了卫生间。一遍一遍擦汗的也没事儿,这人是特异功能,属蒸馏酒的烧锅,酒全从汗毛孔冒出去了。有事儿的往往一边叫嚣着没事儿,一边成了一堆红通通的烂泥。酒过三巡,也有哭的,也有笑的,也有不知上下尊卑该说不该说的全说的,有道是酒壮熊人胆,这都是真格地喝“高”了。当场呕吐得遍地馊臭的主儿,肯定是肠胃和他急了眼。肠胃暗道:我叫你小子不顾死活灌马尿,我把你吃的喝的全泼出去!这下子完了,肠胃翻江倒海大造其反,弄不好脑血管也来反叛。人们常拿打虎武老二喝醉了酒还打死了吊睛白额猛虎说事儿。其实武二绝对是二杆子。他面对老虎的那会儿,已经醒了酒,否则早成了老虎口中的“醉枣儿”了。我不是武松,我也不想冒险去和大老虎较劲。每当酒桌上,朋友亲密度和评判标准,只剩了喝多少烈酒的时候,我就想开溜了。这时候,劝酒的大有不逼出人命誓不休的意思。我喝酒是真不行。我醉后哭过笑过可我不愿意再哭断了气儿再笑断了肠。我说我不行我他妈的撒谎是狗是猪,可这时候真变了狗和猪也得喝,狗食盆和猪槽子里也没别的,只有酒。审时度势,只有接杯慷慨赴死。

  假如酒精闹到了这个地步,咱再不豁出来死上一回,劝酒的就说了:你是干文化的。李白斗酒诗百篇,不喝酒你还能干个球?喝!

  劝酒的祭起了咱们的祖师爷。

  你说吧,你想吧,你配不配舞文弄墨就看你喝不喝了。李白喝一斗酒写一百首诗,平均一升酒写十首,一升酒分成五杯的话,一杯酒两首,稿费足可换一天的饭票。同志哥,你即使不敢妄想在李太白之后,成为李小白,李二白,李再白,李比较白,也应该为饭票着想。为了生计,为了继续干文化——喝!

  喝死了又如何?祖师李白犹在半空监酒,喝死了见李白去!此生混不上酒仙酒圣,也力争弄个酒鬼干干。喝他个颠三倒四,就开始狂笑,笑自己也笑世界,笑得岔了气儿,断了肠,扑倒在地,人事不省,竖着来的,横着出去,酒徒们没有敢不拿咱当回事儿的啦,嘿!人人赞美咱够意思,够哥们儿,铁磁。咱此时呼出的酒气,估摸着也可以像刘伶那样,醉倒大街上一个排,弄个满街都是交通事故。当然,狂饮之后,咱不免大病一场。咱在酒杯里来了一回英雄的涅,虽然连带着也搞了一次腿颤脚软,头要爆炸,值得。

  回头我有点儿犯疑惑,李白和张白王白诸大师也这么舍生忘死地喝么?

  我嗅着浩繁史书中的酒味儿,想瞧瞧大师们的醉态如何。

  没准儿,历史上嗜酒的师父们,酒嗝儿酒屁格外响亮优雅,能分出宫调和商调;也没准儿,人家吐酒也吐得潇洒,醉卧的姿势和弧线也妙不可言;没准儿人家每一声醉呼噜都是好文章。倘如此,我觉悟得还不算晚,朝闻夕死不为迟,赶紧离了案牍练酒去,速把书房改成酒窖。

  翻阅旧书古籍,有酒的页码儿多得要命。煮酒论英雄的,温酒斩枭雄的,把酒问青天的,早已妇孺皆知。合欢酒凯旋酒离别酒思亲酒诀别酒壮行酒借酒浇愁以酒设局杯酒释兵权……有哭有笑有叹有歌有血有泪有史实也有传奇。纣王在宫中搞起了“酒池肉林”,属公款腐败,醉生梦死是亡国的起因。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灭了吴国,把酒倾倒在渠沟里让国人随便儿喝,属于应该“打假”之列,感情掺了水。刘伶醉死之后活埋三年,打开棺盖儿,酒气“呼”地一下子把周围的人全醉倒了,属夸大的广告词,刘伶本人也大约是杜康酒厂勾兑技术员品酒师之类……

  还是瞧瞧咱们文化人怎么喝怎么醉罢。

  我惊讶地发现,先贤们真醉假醉后面,大有文章!

  

  二

  阮籍,是魏晋时期第一酒狂。

  世人很少能看到阮籍脸上不罩着酒气的,酒成了他的活命水。一说阮籍,就会想到他独特的两组人生镜头。一是这位敦实健壮的汉子,读起书来不要命,数月足不出户。有客人来拜谒,他喜欢的,眼睛里就会有黑亮的眼珠儿动作;讨厌的,他就翻白眼儿,把黑眼珠儿挤到额头里去,而且不穿裤子。人说你阮籍如何不懂礼仪?他白眼儿乱翻,道:天地是我屋,我屋是我裤裆,你钻到我裤裆里来搞什么搞?第二组镜头是他终于出了房门,驾上破车就飞跑。一路烟尘里,他上下颠摇,援辔狂呼乱叫。在没有车辙和道路的山野,阮籍的头发和马尾全都拉得溜直。车跑到黄昏,太阳顺着车辕落下,不是到了悬崖,就是下临深渊。看看无路可走了,他捶胸顿足痛哭失声,哭得乌鹊惊飞。哭够了,再返回来。

  驱驾破车走投无路,泣之而返的阮籍,用这般惊世骇俗的行为寓言,倾吐了内心的悲哀、人生的无奈。阮籍生活在魏晋易代之际,魏室与司马氏争权,闹得天昏地暗。司马氏为了翦除异己,杀人如麻。曹爽、何晏、丁谧、桓范,还有与阮籍齐名的嵇康,都做了刀下之鬼。名士们即是皇室征用的“打工仔”,又是试刃的东西,一个大活人,早晨还好好的,黄昏时再摸摸脖子,头颅就可能不知滚到哪儿去了。阮籍的父亲阮禹虽为建安七子之一,平生一直躲在诗酒里,忧虑死神之威慑。阮籍三岁丧父,父亲遗传的忧愤却影响了他的一生。他年少时“有济士之志”,志欲威八荒,渐渐地,冥冥中的死神改变了他,猛志在司马氏带血的屠刀下消蚀了。他既无可报之国,也无可忠之君。济世做不到,保全自己也困难,每天都可能是死期。他苦读《老子》《庄子》,却无法逃出红尘,又须食人间五谷杂粮,又不能躲开政客屠夫和俗士。他创造了“青白眼儿”遁世法,遇到俗不可耐的家伙就翻白眼儿,眼不见为净。可是那些俗士如影随形,钻进了他的“大裤裆”。在阮籍之前,屈子受黜,行吟泽畔,满怀“离骚”,尚可抒忧国之情怀;在阮籍之后,陶潜“归去来兮”,不为五斗米折腰,辞官归隐田园,种菊花儿去了。生不逢时的阮籍,无法效仿屈原殉国,也不能像陶潜那样安静下来,躬耕南山。他两只手捧着痛苦的灵魂,驱车乱跑,不知何处安放。

  他找到了酒!

  酒是好东西。这人类伟大的液体发明,饮用剂量合适,可以疗救人的精神,配伍些虎骨枸杞苁蓉,又能舒活筋络壮腰补肾。喝个烂醉,能暂且把灵魂的痛苦转移给肠胃;饮得半醉,浑身孔窍全开,浑身聪明,任凭装拙守愚装疯卖傻装神弄鬼,不露破绽。阮籍肯定是烂醉过的,但观其有记载的言行和诗文,却大都没有喝透。他的醉态多半是装出来的。文雅的话叫“佯醉”。我听过一首阮籍传下来的琴曲,叫做《酒狂》。全曲都是三拍子六拍子的,相当于现在的“圆舞曲”。七弦之上音韵清越,浑然天成。在一个接一个符点音符的行进中,我看见了吹着口哨,吟着诗文的阮籍,在风中醉舞,跌仆而不倒,轻灵而不飘,摇曳多姿,若风摇枯柳,雨撼残荷,如猱猿荡树,饿马摇铃。好一个阮籍阮步兵,喝了酒竟然跳起了“老白干波尔卡”!圆舞中的名士,何醉之有?

  烧酒的功能屡试不爽,阮先生终日两眼半开半闭,黑眼珠若有若无,两腿绊绊磕磕,随时都像要仆倒在地的样子。他把酒脸儿,当成有效的盾牌;把嘴里喷吐的酒气,当成“烟幕弹”。他老人家在酒盆酒盏的隐蔽下,放浪形骸,行为怪诞,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其实他比世上任何人活得都更认真,更累。他一阵儿把庄子的人生寓言,演化成了深奥玄虚的超常行为,一阵儿又直露地指斥虚伪的礼俗,赤裸裸地披露人性,不用半点儿矫饰。阮籍邻家少妇长得娇美出众,开了个小酒垆卖酒,阮籍常来打酒,打酒比喝酒还兴奋。阮籍肆无忌惮地看人家,已经可疑了。不觉喝酒喝上了头,索性就在少妇身边一躺,胆子有多大!躺着又不乱说乱动,绝不轻狂越轨,这就更让俗人疑惑了。还有一位兵家之女,才貌出众,还没等嫁人就香消玉殒了。阮籍不认识这女子,也不认识其父兄家人,却径直走入女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人家莫名其妙,都说这位先生肯定是喝“高”了。阮籍是个大孝子,一日,他正与棋友对弈,有人来报丧,告诉他母亲死了。棋友便要停止鏖战,他却坚持与对方决出雌雄。下完了棋,阮籍一连喝了两斗酒,大叫一声,吐血数升。母亲下葬的时候,他强忍着啃了一条猪腿,又喝了两斗酒,茫然地喊着“完了,完了”,号啕一声,又一次吐了几升鲜血。这时候,因为过度悲伤而骨瘦形销的阮籍,头晕目眩,几乎昏死过去……这就是一代名士阮籍,这就是真实的阮籍,这就是并没有真醉的阮籍!看上去,他两眼有些混沌,脚下有点“拌蒜”,脸上已经朦胧,可他的心里十分清醒!他借着酒的伪装,把虚伪的礼俗打得粉碎!这会儿,才是魏晋时代名士的最佳状态,才是真君子真性灵真的阮步兵。他用自己的方式倾慕于茶肆酒楼里的美,痛悼哀号永远逝去的美。他也想借酒缓解一下丧母之痛,可是不行,落肚的是酒,吐出的是血。

  《晋书》第四十九卷记载,文帝曾想和阮籍结为儿女亲家,朝中公卿如果遇到如此攀龙附凤的机会,肯定咬住了不撒嘴。阮籍却不屑于此,不愿意委身于司马氏,怕与权贵沾上亲戚陷入政治漩涡,贻害子孙。他要保持血统的高洁,又不敢忤逆了杀人杀红了眼睛的文帝,这时候,唯一能帮助他解围出局的,只有酒了。不知道阮籍喝了多少酒,只知道史载他一醉六十天,两个整月!醉到了舌头发硬,张嘴只会呜噜的地步。因为他醉得不会说话了,文帝只好把这件婚事搁下,让他蒙混过了关。仔细想想,此事很值得推敲。据我的见闻和经验,一醉六十日,而且醉到任嘛不懂,不会说话的严重程度,肯定酒精中毒。如不挂急诊洗胃,小命儿难保。《晋书》中还记载,钟会几次想套他的话加罪于他,他都也是故伎重演,把自己弄得酣醉不醒,避免了戕害。可见假醉避祸的伎俩,阮籍玩得很圆熟很成功,一犯再犯。我琢磨,阮籍大醉两个月的说辞有诈,多半是佯醉。阮先生定然是在外面放了“消息树”,有探子报“鬼子来了”,他赶紧往口里灌几杯酒,把自己放倒,并且洒酒于屋角床牖,搞得酒屁满室,馊臭难闻。让替文帝之子谈婚论嫁的月佬和找茬儿的钟会进不得房门。

  尽管是“佯醉”,也少沾不了酒。玩的次数多了,也等于饮鸩止渴,慢性自杀,好在是慢性的,一代名士阮籍才得以活到五十四岁。他的诗品、琴艺、啸技和谈吐交际之风,影响了阮氏一族。他以酒为幌子,既消极对抗了权贵,又保全了性命的韬晦,成为“传家宝”传给了后世。阮籍的侄子阮咸,与阮籍同时被称为“竹林七贤”之一贤。阮咸曾与猪同饮一盆酒。阮咸深爱姑姑的婢女。婢女走了,阮咸拉过别人的马追上去,拦腰把婢女抱上马背,双双骑马招摇过市。阮咸的弟弟阮孚,也天天离不开酒,喝到半醉,便给自己酷爱收藏的鞋子涂蜡。皇上病重,大臣温矫把他拉上车,去接受遗嘱。行到半路,阮孚假借酒后尿急,下车溜了。阮孚的后辈阮修,出门就携一拐杖,拐杖上挂一百枚铜钱,见了酒店就进去买酒喝……阮氏一族,名士辈出,个个怪模怪样的。阮氏香火,全凭躲藏在酒瓮里才得以延续,这是他们的不幸和侥幸。令人深思的是阮籍的儿子阮浑,行为举止与乃父如出一辙。阮籍却告诫儿子说:“你可千万不能成为我们这类人。”这番话意味深长,既可以理解为阮籍不愿意让子孙重蹈覆辙,痛苦地活着,又可以理解为阮籍知道,这番“佯醉”“佯狂”招摇过市,是极其危险的,同时,阮籍的这段“遗言”,也是自己一生没有结果的叹息,他的灵魂最后也无归处,还在路上颠簸。

  

  三

  “佯醉”大师,应属唐代大诗人李白。李白是世界级的浪漫派诗人,李用想象奇丽的诗歌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说他打个喷嚏都惊世骇俗,也不算夸张。他的诗篇到处喷发着醉人的酒之醇香。用他同代诗人贺知章的话说,李白是老天赠给人间的谪仙。人们都知道李太白穿着天子赐的锦缎绯袍,浪游名山大川,出入深宫禁苑。皇帝唐玄宗和他一块儿喝汤,并且亲自在李白的汤里撒些胡椒面什么的,用调羹搅匀。皇上这些故作姿态还真造成了天子与一代大师“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事实。世人却未必知道,智慧是痛苦的孪生兄弟,上苍在给了李白绝世之才的同时,也分了一份儿苦果给他。他在诗中叹道,“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这是说,在李白举酒狂歌的时候,他内心的独立于八荒的孤单、寂寞、悲凉和哀痛,酒是不能疗救的。

  李白和他的同代名士一样,都曾角逐于官场,渴望出将入相,谁也不能免俗。他经贺知章推荐,踏入宫苑,又得玄宗赏识,有点不知水深水浅。再加上他生性豪放率直,敢爱敢恨敢于嘻笑怒骂,一次,借着酒劲,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他吆喝大宦官高力士为他脱靴子。他不仅仅给了为虎作伥的高力士颜色看,出了口恶气,而且,因为他终日浪游,脚汗和脚臭断然是少不了的,够那位宦官受的。高力士捧着李白的臭脚,又羞又恼又怒,怀恨在心,暗道,你小子整我一回,我整你小子一辈子。于是,高力士从李白的诗里找茬儿,做突破口,挑拨杨贵妃的不满。李白刚好在一首《雪馋诗》中说:“彼妇人之猖狂,不如鹊之强强。彼妇人之淫昏,不如鹑之奔奔。坦荡群子,无悦簧言。”诗中列举了妲己灭纣,褒女惑周,以及吕后的淫乱的事,把后宫妃嫔视为误国的祸水。宋代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揣摩:定是李白一不小心看见了安禄山与杨玉环的奸情,有感而发。洪迈此说“查无实据,事出有因”,无法立案。我们只知道,杨贵妃读了高力士送来的诗,伤心动容,千方百计阻止皇上给李白官儿做。李白知道自己再混迹于君王身边要倒大霉,便恳求回山隐居了。上面讲的李白令高力士为之脱靴,捧臭脚的典故,是李白痛快淋漓的一面,下边的一段往事,则是李白委屈求全的另一面了。李白曾经诚惶诚恐地写过一篇《上安州裴长史书》。文中说,他倾慕姓裴的,侥幸跟在那小官吏身后的尘灰里。没想到到处生起流言谤语,无端受到众口诋毁。李白哀求姓裴的开恩,给个好脸儿,“洞开心颜”。李白可怜兮兮地说:您要是赫然使出威风,生了气,我只有用膝盖做脚,到您面前,“再拜而去耳”。读这段文字,我的鼻子酸得要命。这还是盖世俊才李白吗?这还是那位让高力士跪在脚下脱靴子的大诗人吗?这还是放声歌唱“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旷代才子吗?是的,没错。虽然我们不敢直面这个事实,却不能不承认这是事实。那么,姓裴的,何许人也?县团级?地市级?这位狐假虎威的州县小吏,也许还抵不上李白脚丫子上的一点儿泥巴,可他到底让李白屈膝在其威风之下了。我们可以想见,在姓裴的小吏面前,李白的谦卑完全是虚假的。他伪装得越像真的,言辞越是激动恳切,内心就越是痛苦!他不得不想办法从诽谤中平安脱身,不得不暂时服膺于小官吏,此一时,彼一时也。李白到底聪明些了,知道耍个花招,用个能屈能伸的韬晦之计。可这种行事方式,有悖于李太白的天性和人生准则。他心里太窝火太憋气。李白就是李白,后来,他终于在痛苦的人生中寻求到了赖以生存的灵丹妙药:佯醉。

  李白的一生是极其不平凡的。他的人生旅途比之他咏叹的难上青天的蜀道,要难上一百倍。他曾委身于永王李府中,做幕僚。李反叛朝廷,李白逃回彭泽。李惨败,李白险些丢了脑袋,侥幸被判流放夜郎。后来,他又因事锒铛入狱。坎坷使他参悟了活命哲学,先有命,后有诗,这是个极其明白的序列。从天子脚下,到亲王幕府,到流放天涯,到成为阶下囚,李白在刀剑的缝隙中,艰难而机智地活着。当然,他也不停地歌唱,越唱越沉雄豪放。只有歌唱可以使他的郁闷、孤独、失落,得到解脱和慰藉,救他命的恰恰是歌唱,不是酒。酒对于他,只是继续歌唱的药引子,歌唱是李白祛病的龙胆泻肝汤,使他胸中积郁的病化开,经络通畅。佯醉着歌唱更妙,佯醉让他既保持了生命中的清高和孤傲,又不触网罟之水,能够一路唱下去。

  杜甫一眼就看出了李白在权贵面前耍的小花招儿:佯醉,佯狂。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写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诗中关于李白饮了一斗酒作诗一百篇的时间跨度未作具体交待,“一”比“一百”的量词是否经得起检验,大可不必落实查证。重要的是说李诗人在长安市上似睡非睡,天子来叫,李白不去,自谓“臣是酒中仙”,这里的“酒家眠”还有“不上船”,看样子好像是醉了,结尾一个“臣”字,酒意全消,君君臣臣上上下下,李白丝毫没有搞错,不是“佯醉”又是什么?李白可真是大聪明、大智慧,婉谢了君王的邀请,又适度地表现了桀傲不群的品格,想来,皇上听他自称“酒中仙”,一准不会大怒,一准是哈哈一笑说“由他去罢”,就没事儿了。和李白相比,诗风沉郁敦厚的杜甫,可就有些傻实诚了。他一生浪漫不起来,走的是忧国忧民的路子。杜工部找到了写好诗的办法,没找到吃饱饭的办法。他自己流落四方,家里的幼儿弱女都饿死了。世传杜甫客居耒阳遇水灾,十天没吃东西。县令救了他,赏了些白酒牛肉。杜甫吃喝完了,当晚就撑死了……多亏杜甫和李白各有各的骨气肩架,各有各的活法,中华历史上才有了诗仙与诗圣,才有“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两人要是都干一样的活茬,世间哪里还有“李杜”双峰对峙?恐怕只有“李李”或“杜杜”了。

  唯有杜甫能够与李白灵魂对话。他甚至透过天末一丝凉意,就知道李白所思所想。他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深知李白“佯狂”“佯醉”,完全是人生的无奈。他一想起这个心里就一阵一阵哀痛。李白自长安放还以后,经常在“佯醉”之中,咏酒的佳作屡屡行世,愈作愈沉雄放达,几乎可以说,李白咏酒的诗篇,篇篇都是人生的独白。他在《将进酒》中唱到“但愿长醉不复醒”,可是他真醉了吗?没有。真醉了就真没有诗了。他起笔大开大阖,由黄河之水从天而降,唱到人生须臾两鬓如雪如霜。既然如此,何不一饮三百杯?他狂呼“天生我材必有用”,道出了骨子里的愤激自信、自豪自负。他愈饮愈唱愈狂,以古之圣贤自况,以终于被朝廷忌杀的曹植自比,由感叹人生,到忧愤时世,在酒的隐蔽之下,在佯醉的状态之中,悲而不伤,悲而愈壮。我们注意到,李白在豪饮佯狂之时,稍露峥嵘,戛然而止,立即又拿酒来遮掩:“主人何为言少钱”,什么什么马,什么什么裘,拿去换酒喝!收放自如,收放有度,足令天下凡夫俗子咋舌。说不尽的李太白!我似乎看见他在云中两颊桃花,一襟细雨,赤了双足,一杯复一杯,狂饮浩歌向我们走来。李白诗篇最动人处,往往是把“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哀叹悲怨,藏在纵酒行乐后面,嘴上笑着唱着,眸子里却闪着点点泪光。刚刚是“兴酣落笔摇五岳”,转眼又举酒“高咏涕泗涟”。李白,李白,“嗜酒见天真”的李白,今夜又在何处纵酒?

  

  四

  历史上的文人雅士大都“自恋”,除非发神经了,绝不会自戕自害。嗜酒如命的刘伶不算圈儿里的人。他喝酒喝得自我膨胀,觉得宇宙都小得要命,驾一辆破车携酒外出,留下遗嘱说“哪儿醉死了哪儿埋”,不足为训。大才子大诗人,也有醉死过去的时候。我们可以让酒虫子作向导,窥“醉死”的人生轨迹,看看他们到底为何而醉。苏东坡在“乌台诗案”的牢狱之灾以后,待罪黄州,空气中到处有“条子”的眼睛,没事不出门。人事变迁,世态炎凉,使他如风浪中的孤舟,常有覆没之忧。这时候,酒,不会背叛的伴儿,和他难舍难离了。他“醉里狂言醒可怕”,只有喝“高”了,才敢胡说一通,什么都不怕。他“梦中了了醉中醒”,自己也不知什么是梦,什么是醉,什么是醒了。在这种悲凉寂寞的人生况味中,难得朋友马正卿在黄州城东,给他争了几十亩地,让他耕种吃饭。看看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劳动人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苏轼聊感安慰。几位朋友聚在一起夜饮雪堂,他又喝多了: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临江仙》毫无疑问是诗人天亮酒醒之后作的。其实,东坡归时酒意已无,既知时间是三更,又能辨别家童鼻息,更何况还倚杖听涛感怀,全无醉态。据说,第二天东坡词作在黄州城内就不胫而走。城中老幼纷纷传说苏东坡“挂冠江边,拿舟长啸而去矣!”黄州地方官徐群猷闻讯大惊,上头内控的罪犯跑了,他的乌纱帽也会“跑”掉的。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赶忙骑马去东坡家里搜寻,没想到刚到苏家门口,就听见苏先生鼾声如雷,这才松了一口气。徐某虚惊一场,完全活该。他哪里知道,“小舟从此逝”,不过是苏轼退避政治的一种无奈的叹息。苏轼想得到解脱,却又不能解脱,只好借酒抒怀,说说而已。

  还有一位经常醉死过去的诗人,是辛弃疾。辛氏以诗风豪放称雄,一生以抗金复宋为己任。他21岁时在泰山脚下率两千民众起义,驰骋疆场,这种浩血战地的经历,历代诗人词人多半都只能望“戟”兴叹。他先是想以方天画戟书写壮烈人生,后来落入南宋官场窠臼,屡屡受挫。谢枋在《祭辛稼轩先生墓记》中,说他平生志愿“百无一酬”,是有依据的。血溅铁甲的慷慨人生,和困窘于官场的忧郁日子,犹如自然界的山与河,构成了辛词的豪放和沉郁,也使他无法不与酒结缘。稼轩词作中的“瓢泉之什”是他生命中的重要部分,“醉里挑灯看剑”,已成为辛氏的主体形象。饶有意味的是,辛弃疾写过三首《卜算子》,一是“饮酒不写”,二是“饮酒成病”,三是“饮酒败德”,看起来辛弃疾觉今是而昨非,已与酒结成了仇家。可是三首词作的结尾一句,均为“且进杯中物”,足见他是欲罢不能,已成“酒”之“瘾君子”,有“毒品依赖”的症候了。悲凉痛苦的人生,嗜酒成病的现实,令他与酒有打不完的“官司”。他曾痛下决心要戒酒,和酒杯做了一次严肃的“谈判”,严厉地揭露酒为“人间鸩毒”,让酒杯“勿留亟退”,酒杯恋恋不舍地拜了又拜,说,凭大人您高兴,“挥之即去,招亦须来”。杯与酒,在辛氏袖边,知己知音,知情解语,深明大义。辛弃疾自己刚下令酒杯退下,话音没落,又变了主意,还是舍不得。他找了个“诸公载酒入山”的借口,又“破戒一醉”。读这些词,我差点哭出声来,稼轩,稼轩,谁人解你辗转反侧的悲凉?

  辛弃疾赋闲“下岗”,在上饶乡下时,有一首著名的酒后《遣兴》,维妙维肖地画出了诗人的醉态: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东坡写酒,稼轩写酒,诗圣诗佛诗鬼诗魔诗虫子全写酒,却没有谁比得上李白诗中的老酒更醇,更香,更浓,更烈。别人顶多是酒瓮、酒壶,李白是陈年的酒窖!酒渴思吞海,诗狂欲上天,世上也无人敢与李白较一较酒量。“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掰开手指算一算,若是天假李白高寿一百岁,他要消费一千零八十万杯酒呵,再加上朋友陪饮,足以使酿酒企业“火”了。李白的酒从来没有白喝,酒至半酣,神欢体轻,他就乘着想象的羽翼,神游万仞,情贯八极。李白诗追屈子,杜甫诗源《诗经》,人间自屈原之后数百年才得一李青莲,李青莲一千载之后不复有李青莲。李白身前身后的诗人所谓醉吟,大都是“昨夜酒”,大都是喝了“醉酒汤”之后的事。李白则是“对酒当歌”,则是连连狂呼着“将进酒,杯莫停”,是“现在时”。而且,酒喝光了,立即拿马拿裘去换。这时候,李白进入了人生最佳的微醺境界,喝到了八成,飘也欲仙,不飘也欲仙。诗情到了饱和的顶点,浑身每个汗毛都“咕嘟咕嘟”争着向外冒出惊世骇俗的佳句,再加上他所追求的“佯醉”和“佯狂”之态,俗称“人来疯”,思绪舞起来了,诗句舞起来了,绯红的锦袍舞起来了,诗人整个儿舞起来了。“我歌月俳徊,我舞影零乱”,他的舞影在月下席边婆娑,一身化作身千亿,落在纸上的是诗,舞在天地之间的也是诗,转瞬即逝的诗。

  近读《酒颠小序》,忽然拍案惊呼,晚明时代文人陈继儒和我不谋而合。他在文中自称“谙酒中风味”,以为唯有半醉半醒,非醉非醒的朦胧状态是最佳境界。太醉就昏了头,太醒则散了神。把握好了“醒”与“醉”的火候,半梦半颠,好像是憨憨的婴儿,有无限天真。当然,醉到成了一条死狗,真没意思。《尚书》中的《酒诰》、杨雄的《酒箴》、曹操的酒禁,都是痛斥酒徒酒鬼、酒囊饭袋的。酒喝得恰到好处,即便是我等俗人,弄不出李白的诗来,也可以骂座,可以逐客,可以倾吐隐私,可以了却宿怨,还可以“一醉累月轻王侯”。就是说可以凭借酒劲儿,以风煞邪。李白是仙,理所应当与我等凡夫俗子不同。李白的“佯醉”和“佯狂”,我等想也别想,那是封建时代文人的专利。纵观历代文人“佯醉”“佯狂”的系列,不能说哪一个是效颦的“东施”,哪一个是广告包装、形象设计。文人墨客“佯醉”与“佯狂”,然而,“佯醉”与“佯狂”的韬略,也是有条件的,穷到无米下锅,喝西北风是醉不起来的。明代皇族遗子朱耷,人不会像阮籍那样翻白眼儿,笔下的鸟儿几乎个个翻白眼儿,以示不与清王朝合作。有官吏请他去作画,他在那官吏的堂屋拉了一泡臭屎,这就不是什么“佯狂”了,完全是“装疯”对抗。我去南昌青云谱,拜谒过八大山人朱耷的禅堂画室。朱耷的居处,冷清得让人打寒战,一豆油灯,一木床,一木凳,一张歪歪斜斜的桌子。无钱买醉态的朱耷,“佯醉”和“佯狂”已成奢望。他难得一醉与一狂。他的桀骜不驯,他的清高,孤愤,惆怅,全在他清奇的画中!我在朱耷禅堂兀立了许久,真恨不能倾尽囊中所有给他买酒,让他真狂真醉一回!一般说来,明清文人穷困潦倒的很多,连郑板桥的“兰花”都和葱蒜一样烂贱,“十字街头论担挑”。唐宋文人,大都弄个官儿做做,有俸禄,醉得起的,“狂”得起的,举不胜举。在那些狂醉的文人中,也有不是为时世所迫,才作出狂态的。佯醉与佯狂,为的只是人的个性的张扬。比方说唐代的草书大师张旭与怀素,张旭称之为“颠”,怀素称之曰“狂”。张旭每每大醉,呼叫狂走,奋笔醉草。有时干脆脱了帽子,以头濡墨,草书飞上素壁,一片云烟。怀素呢,据说他只有喝到一百杯才颠狂挥毫,其草书如飘风骤雨,落花飞雪。两位草书大师,都是“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必得带醉表演。古人评价,张旭为颠,怀素为狂,以狂继颠。世人又反复考证谁更颠狂些,得出结论:怀素和尚要更狂些。可是,两位以疯疯颠颠著称的书家张旭与怀素,创作书法的时候,难道真地醉透了吗?我看没有。张旭自己“酒醒”之后,说过两段话,一是自视其字,叹息乃是神来之笔,不可复得也;二是自言自语“吾书不大不小,得其中道,若飞鸟出林,惊蛇入草”。从这些自白里,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虽然张旭的草书神乎其神,却“不大不小,得其中道”,并非绝对的“颠狂”发神经时写的,还在“人为”的阶段。怀素虽较之张旭酒量更大,也更颠些狂些,书还是书,字还是字,并非一塌糊涂鬼画符。他们以颠狂为其“形”,草书为其“魂”,只是偶尔有些许“错忘漏”而已。他们追求半醉,或者多半醉的境界,再佐以佯醉佯狂之态,力求大肆挥发天性,直指本心,以此抽象的汉字草书参悟禅机。其实,就“颠狂”的本义来说,就包括着人为的因素。唯有如此这般的“颠狂”,才可以开示和张扬草书艺术家的个性;唯有“佯醉”和“佯狂”的下意识的形象设计与包装,才渲染了艺术创造进程中的神秘色彩,表达了这些文人雅士孤傲不群的品格,令千载后世确认其伟大创作的不可重复性。

  

  五

  我在世上已经行走了五十多年,瑟瑟秋风中,回头看看来时的路,默默叹息一声“今生无用”,眼泪就上来了。我说的是真话,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最近我常常失掉自信,常常需要弄一点儿烈酒撑持着,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独酌独饮,满目怅惘,甚至颓唐。有时候为俗务烦恼,我就躲在家里摔点儿茶杯什么的,专拣不值钱的摔。醒着看自己:我开始学琴,岐路改行;自幼习画,陷入迷津;后来学诗,半途而废。再后来弄些小说红剧影视什么的,开了一个“杂货店”儿。我是干什么什么不成,什么不成干什么。别的没什么长进,年龄奋勇前进;才气不见滋长,白发“噌噌”滋生。这辈子就这样儿了?不甘心。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人又不能重新活一回。一次,酒桌上,有朋友问:你学的是国乐,画的是国画,还写点儿当代“乐府”,整个儿一个国粹。现在,让你做个唐朝人怎么样?

  我说:喝酒,喝。少废话。

  他说:你考虑考虑,唐朝,干不干?

  我说:你小子先给唐朝安装好空调暖气冰箱。让唐朝有电视台英特网桑塔纳的士和好莱坞大片,再为国子监贡院弄点儿专卖“毛氏红烧肉”、阿凡提羊肉串和法国大磨坊面包的店铺,才可以考虑给大伙儿办唐代移民护照。

  他说:我是认真的。

  我说:喝酒。

  他说:这样吧,我们换个方式谈话,假如你是唐朝人。请问,唐朝人韩兄,你怎么活?

  这个假设,有点儿意思。

  假设我突然混迹于唐代,肯定孜孜不倦求取功名,到长安的小旅舍住下,力争金榜题名一展抱负。一边儿弄个县团级或地师级的县尉刺史干干,一边儿聚众饮酒赋诗。如果到老了,屡试不中,就买一条瘦驴骑着,打扮儿仿效米芾王冕,头戴老高老高的帽子,后边儿拖着曳地长袍,怀里揣上酒壶。给自个儿起个名号,美其名曰“布衣游侠韩老鸭”什么的,招摇过市。

  我问:能否让我碰巧赶上李白杜甫白居易那个年代去脱胎?

  他说:那可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我说:我知道。

  他说:你想干什么?

  我说:做李白门下走狗,做怀素山门沙弥,都是最佳的就业选择。

  他说:你能舍了命喝酒吗?

  我说:不就是一条小命吗?再说,李白用皮大衣换的酒,肯定不是工业酒精勾兑的。

  他说:你会不会也玩儿出“佯醉”和“佯狂”的勾当?

  我说:当然。我他妈的“佯醉”“佯狂”,先把你小子整个烂醉,然后拿你的钱包信用卡换酒喝。

  他说:来。干杯。今儿你也不妨“佯”一回。

  我说:今儿用不着。只要不触犯刑律,怎么醉都随便,“佯”什么“佯”?该吃吃,该喝喝。

  我和这位朋友瞎聊神侃的同时,小酒店柜台上的电视机正播映重庆“重啤杯”山城啤酒竞饮竞技大赛。当今“啤酒肚儿”和明日“啤酒肚儿”们,正在比赛狂喝狂饮。那些啤酒杯比人的脸还大,白色的泡沫层出不穷,一个个都堪称“雪山飞狐”。啤酒杯说空就空了,人的肚儿说圆就圆了。到了颁发“光荣证”的时候,三等奖的喝酒能手,脚底下已经“拌蒜”了。得到一等奖的,男士面如重枣,女士脸如桃花,两人的手好不容易握上了,轻易没撒开,大有知音难觅的意思。

  我想问:李白若有幸躬逢大赛,他老人敢不敢登台狂饮?他那些“老套子”恐怕没什么用处了,“佯醉”,吟诗,这些伎俩早已过时了。现而今,只讲死喝与喝死,酒和诗已经“拜拜”了。

  (《当代》200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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