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究竟什么是imagination或想象？我的回答是：（1）制造象和识别象的能力；（2）这种能力起作用的过程和结果。（imagination
is the ability of image-making and image-recognizing, and the
course or results of it.)
什么是象？象就是意象(mental image)，即存在于主观世界里的构形。
这个构形可能与外在对象的形状相似（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所表明的），或者毫不相似（如音乐旋律所表明的）。
当意象是一个与外在对象的形状相似的时候，最容易遭到误解：人们以为那仅仅是拷贝，没有创造性可言。这么想是错误的。画家照着一个模特作肖像画，并非一个照相的过程，而是一个创造的过程。画家把通过眼睛来的外在刺激重新构造了一番，在自己的心灵里创造了一个与眼前的那个模特儿相似的意象。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透视法和以明暗表示深度，就不可能是一种发明，而是每个民族的画家都天然会的本能。
中国画家和日本的浮世绘画家在画人物的时候，未必有意要画得和真正的人相似。他们仅仅希望把自己心里的意象物化在纸面上而已。世界上的任何画家都可能画鬼怪，鬼怪不与任何外在对象相似——这和音乐旋律是一样的。如果一个画家制造的像和某个外在对象的形状很相似，这仅仅是他的趣味，或者迫于现实要求（东家要的是肖像画）。
制造一个与外在对象相似的意象，或者制造一个与任何外在对象毫不相似的意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画家的自由选择。文艺复兴前的西方画家，传统的中国画家和日本画家，无能于制造符合透视法的意象，这是他们的限制。但在这个限制之内，仍然有广大的自由选择的可能性。
一个建筑物的造型，一段音乐的旋律，明显地与任何外在对象不相似，因此显示出创造性。但是，正如以上的说明，绘画的意象也是创造性的。
当你能够意识到你的意象（你自己创造的，或者从一个艺术品那里识别出来的）并非是一个实在之物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不曾以本能的方式接受外来刺激，而是以想象的（也就是创造性的）方式来接触一个东西，此谓之“自由”。这时候你就有“审美经验”（“美感”是一个容易导致误解的术语），那是一种愉快的经验，其实是自由的经验（想想吧，地球上的一个生物，竟然可能不以生理学的方式直接与外物接触，却是创造一个外物的意象，而与这个意象发生关系！）。
一个男人看到一个他喜欢的女孩的裸体，他同时有两种经验：一种是生理学的（生物学的），一种是艺术的（审美的）。因此，一方面，他冲动（外在刺激激活了他的生物学程序，这导致一种并非愉快的紧张感，但消除这种紧张感，可以导致性快感，因此他处于一种对这种快感的期望中）。另一方面，他在心灵世界里构造了这女孩的意象，亦即他不直接地对这女孩本身起反应，而是对他内心里的关于这女孩的意象（这本是他自己创造的意象）起反应。这使他有“审美经验”（或称艺术经验）。浪漫的情绪由此而起。人们稀里糊涂地把这两种经验的混合物叫做“爱情”。
现在，这个男人是罗丹。他看到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妪的裸体。（我们假定罗丹心理正常，不可能由于这样一个裸体而觉得冲动。）那么，生理学的那种紧张感和期望就不存在了。但是，另一方面，关于这个老妪的意象，却是和他在面对一个性感女孩的时候而有的意象，在性质上是一样的。罗丹希望与关注分享这一意象，于是有那个雕像。你或许要如此反驳我：你声称你也有关于这个老妪的意象，但你为什么不是雕刻家呢？我的回答：不，你没有这个意象。意象是一个想象品或称创造品，不是生理刺激的一个必然产物。（如若不信，请把眼睛闭起来，看你是否能够在心里重建罗丹已经提供给你的那个意象（即那个雕像），你发现你不能。）
春花秋月是一个“美的”意象。为什么是“美的”，还要从生理学上解释。但是，一个“审美意象”或称“艺术意象”不必是“美的”，丑的也可以，骇人的也可以。美的、丑的、骇人的、崇高的，这都是就现实的角度（常常是生理学的角度）来做的描述，与审美或称艺术毫无关系。
美的意象，和丑的意象，是有同等价值的，正如“美”这个字和“丑”这个字，都是字；你没有理由喜欢“美”这个字，而不喜欢“丑”这个字，尽管你很有道理喜欢美的东西，讨厌丑的东西。某个书法家很可能喜欢“丑”这个字胜于“美”这个字，因为他觉得他能把“丑”这个字写得更有趣。同理，你完全可能设想一个艺术家喜欢丑的意象胜于喜欢美的意象。而在艺术史上，一时美的意象受青睐，一时丑的意象受欢迎，这仅仅是趣味不同而已。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