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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采夫|我姥娘的漫长一生和她的中西合璧葬礼

 老鄧子 2018-02-10


文 | 潘采夫


小李庄离黄河五里地,我小时候小李庄经常有水涝。


在乡下,人们丈量距离的单位是里,比如从我们村到赵楼二里地,到许棚三里地,到石墓头五里,到户部寨是八里,到小李庄十五里,到黄河边三十里。这跟实际距离稍有出入,是乡下人的习惯叫法,有不少村子就叫十五里铺、十八里铺。小李庄就是我姥娘家,离小濮州有十五里地。


小时候我跟着母亲去姥娘家,中间会经过四五个村子,我只知道他们的叫法,写出名字来肯定又是另一种写法。小濮州东南角是布庄,他们村边有一大棵桑椹,再往东是石墓头,他们村边有浑浊的大河和长长的石桥。


再往东南的村子已经忘记了名字,只记得村子里有很多狗,每次路过当街,那些坏狗跑出门来追着我狂叫。后来就从村头绕着走,他们村边种着金针菇。


母亲骑着二八车,我坐在前面的车梁上硌得腚疼,我那时年纪太小,坐在后面一困自己会掉下车子。我们花一个钟头能到小李庄。小李庄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小的村庄,村子只有两个姓,一个姓苏,一个姓李,我姥姥家姓苏。我曾经专门数过一次,整个村庄五十来口人。


姓李的人丁兴旺,我姥娘家这一门姓苏的,从我记事起,就只剩下我姥娘一个寡妇。我老姥娘一个寡妇,一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和一个叫哑巴的光棍。姓苏的一共四户人家,只剩下四口人。姥娘经常对着我哀叹,老苏家这一门绝户了。


现在想想,一个家族的衰亡颇有一些神秘的定数,老苏家那几十年里,要么只生闺女,要么不会生育,要么光棍。现在,我不知道哑巴死了没有,大概已经死了,他应该是那一带的河东苏家最后一个人。


我父亲曾经说,可不要小瞧河东老苏家,那当年门头上可是写着对联:一门六进士,父子双尚书,书香门第,大户人家。


小李庄处在一个洼地,我走亲戚的时候偶尔会遇到发水,不是洪水滔天的那种,只是很静默地漫上来,到膝盖那么深,父亲会背着我蹚水,有时会绕着水走上半天。


我小时候死活闹不明白,为什么我父亲的姥娘家也在小李庄。长大后知道了,原来我奶奶和我母亲,小时候是一个村的,而且还是隔墙邻居。我奶奶对我母亲视如己出,又觉得她身世可怜,就做主许配给了我父亲。


姥娘没有照片,想找一张接近她样子的图,这个背影竟然神似。


于是,我喊我母亲的母亲姥娘,喊我奶奶的母亲为老姥娘。他们两个都是寡妇,是隔墙邻居。


父亲讲过一件事,他九岁的时候,我奶奶派他背着一台老式纺花机,步行十五里到小李庄,送给我老姥娘去纺棉花(也就是他的姥娘),待老姥娘纺完花,再扛十五里回小濮州给我奶奶用。


一个营养不良、又瘦又小的孩子,扛着纺花机,从小濮州出发,走过那几个村子,摆脱掉其中一个村子的凶狗,待到暮色降临,他终于看见了小李庄。


谁知,看到小李庄之前,父亲先看到明晃晃的水,一望无边,把小李庄困在中央,小李庄成了一座孤岛。父亲放下纺花机,绝望地站在水边大哭,他担心水继续漫上来要把自己淹死。


这时,有个后李庄的人从外边回来,看见了父亲,一问是小李庄的外甥,就带着他沿着水边走了很久的路,再指给他去往小李庄的路,我父亲才在很深的夜里,走到小李庄。我父亲看见老姥娘失声痛哭,老姥娘也抱着他一块哭,哭自己可怜的外孙。


父亲讲这件事之后二十年时间里,每次想起我都有些眼角泛湿,我能够体会一个九岁孩子的恐惧和委屈。父亲在小李庄有一个外号叫搬仓老鼠,原因就在于他扛着那台机子,在两个相距十五里的村子之间走来走去。


母亲告诉我,小李庄不是她出生的村子。她出生在常庄一个地主家庭,有六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因为家里成分高,父亲母亲是地主和资本家被批斗,母亲疯了,家里养不起她,只好把她送到了小李庄,成了一个养女。


我那小李庄的姥娘可不是个善良的人,母亲说她曾领养过六个孩子,最后留下的只有母亲一个人,有的跑了,有的死了。“被刻薄死了”,母亲解释说。


姥爷对我母亲很疼爱,但脾气急躁。母亲说有一次她受了委屈,我姥爷手里提着一把尖刀,满村追着我姥娘跑,我姥娘裹着小脚,从来没跑那么快过。


不过这一切的怨念,随着姥娘年步入晚年也就一笔勾销了。她随着我的母亲信了基督。


黄河滩区的沙土地甜瓜是一大特产。


小时候走姥娘家是幸福的事,小李庄的地里种了很多瓜(小李庄比我们村富裕,小濮州人均一亩二分五的地,小李庄人均三亩地),黄瓜,西瓜,甜瓜,面瓜。面瓜现在已经失传了。夏天到小李庄,整天吃不完的瓜,我的肚皮就会涨得溜圆,拉出来的都是白色的甜瓜籽儿和黑色的西瓜籽儿。


小李庄儿村边上有一条小堰,堰字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写,直到上中学,读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才知道那个大堰和小堰的意思。


小堰上长着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下雨之后,我会跟着小伙伴跑的小样儿,上去摸爬杈,就是知了的幼虫,爬杈最喜欢上白杨树,半晚上能摸一罐头瓶儿。姥娘把它们洗干净,盐水泡起来,过两天就可以炸爬杈吃了。


姥娘做饭不是行家里手,事实上她根本不喜欢做饭,她喜欢下地干活。她60多岁时还能一个人侍弄三亩地。浇地和收割、打场这种重活,大多是哑巴帮她干。


哑巴对我特别好,他自己会做布鞋,会裁剪衣服,会掐麦秆做的辫子,会做女人做的任何事情,却一直也没娶上媳妇。她帮我姥娘干了很多农活,姥娘却总是趁他转身的时候说点刻薄话,大概是说哑巴精着呢,别看不会说话,比好人心眼都多云云。


哑巴偶尔看到老娘的脸色,会哇哇大叫起来,他知道我姥娘又在烧燎他。他们就这么吵吵嚷嚷,但又不得不互相帮扶。


另外一个老苏家的光棍则懒得要命,我没见他下过地,我十来岁的时候他死了。帮他守灵堂的人少,让我也趴到草席子上凑数。


我老姥娘,也就是我父亲的姥娘,她的娘家是大濮州的资本家,据当地人讲,日本鬼子到大濮州的时候,砸碎了我老姥娘家的咸菜铺子里的咸菜缸,咸菜水把大濮州的街道都淹了。


老姥娘年轻时嫁给老苏家的读书人,后来我老姥爷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听说还当团长或者师长。他曾派人到村里接我老姥娘,老姥娘的父母誓死拦着不让走,于是我老姥娘熬了一辈子活寡。


我奶奶在我老姥爷从军的那一年出生。1949年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老姥爷跟着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


谁知1980年代,有一天有陌生人从重庆来,说是我老姥爷的孩子,原来他没去台湾,而是在重庆潜伏下来,更名换姓重组了家庭。


小李庄是个与世无争的村子,村里人常嘲笑小濮州集市上的人奸猾,黄河边的民风比我们西边淳朴。但哪里的农村也不是世外桃源,在我小小的眼睛看来,小李庄就被他周边那些大村欺负。


小李庄村头有一口池塘,长年水满。


小李庄村头有一口池塘,长年水满,常有大鱼跃出水面,池塘里夏天有莲花,秋天有莲藕。当莲藕收完的时候,村里人会下水捞鱼,那是他们改善生活的好机会。


几个外村年轻人看见鱼儿跃起,起了贪心,就拉来水泵抽池塘的水,这是要涸泽而渔。小李庄的年轻人上去阻拦,没想到吃了亏,人被打鱼也被抢走了。一个50多人的村子,能有几个年轻人呢?称得上青壮劳力的,不过七八人。


全村的小孩儿也就十来个。我跟女孩子更易相处一些,相对那些男孩,他们对我更加友善。我们会在大槐树下铺张席子,躺在席子上吃瓜,或爬上桑葚树去摘椹子,摘槐花,还有榆钱。


我姥爷曾当过八路军的骑兵班长,他也有一个刻薄的老娘。姥爷对我母亲非常好。据我那爱夸张的姥娘讲述,母亲结婚前夕,姥爷从大城市里买了个皮箱,扛着皮箱走了几天几夜,肩膀的都烂了能看见骨头,要给我母亲做嫁妆。


他还送给母亲一个玉扳指,那是她嫁妆里最贵重的传家宝。我小时候经常偷偷拿出来把玩,向小朋友炫耀,后来被我失落了。


我母亲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性格羞怯,想想一个四五岁的孩子,被送到一个陌生的家庭里。继母和奶奶对她又不好,没有童年阴影就怪了。


老姥娘是个强硬的人,可她要强的性格里有一种恐惧,最恐惧的是老了没人养。我小时候,她经常问我“谁最疼你呀?”还对我说“你长大了肯定不养姥娘,我这苦命没人养的孤老婆子”。


她缺少安全感,她用长吁短叹让我的小灵魂备受折磨。我涨红着脸,噙着豆大的眼泪憋出一句话,“姥娘我养你”,她才心满意足。


十来岁后,从母亲和老邻居的话里,我知道了他们有一个词形容我的老娘,妖。邻居对我说的最多的就是,“你那个姥娘啊,是真妖艳。”


姥娘很能干,她老了以后到我家住,我的小学老师见了她后说,“你姥娘中用着呢,这要是有文化肯定能干到吴仪那角色。”我七八十岁的姥娘,听到这种当面的夸赞,豆粒样的小眼睛炯炯有神。


农村的老人劳作一生,真正闲下来的时候,就是他们离开的时候。


姥娘一辈子降着我母亲,到年老体衰只有这一个闺女,也只能依靠她了,结果就落到闺女手里了。母亲面对她强势一辈子的母亲,开始慢慢培养起自信,毕竟她是供养人嘛。恰好我母亲开始信基督,就带着我姥娘入了教。


每次从教堂回家,姥娘趁我母亲注意,总会悄悄对我说一句:“我才不信呢。”但她再也不敢跟母亲当面顶撞,虽然目不识丁,也吃力地逐字读着圣经。


八十五六岁,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我姥娘寿终正寝,过完她苦命的一生。最后十年,她七十多岁曾坐村里年轻后生开的拖拉机,后生把拖拉机开得飞快,姥娘的腰被颠折了,向地面弯了一大截。


她八十多岁时,一个冬天的早晨,她在教堂边的西环路上散步,被一辆呼啸而过的大货车挂倒昏迷过去。我们都以为她不行了,谁知连骨折都没有,只是额角磕破了一大块。


我姥娘的生命力,就像小李庄村边洼地里的野生芦苇。


我姥娘的生命力,就像小李庄村边洼地里的野生芦苇,活不屈不挠,像那盐碱地的庄稼,低矮贫瘠,仍然顽强地长出粮食,供养着小李庄。姥娘在濮阳西环一座平房教堂里永远地合上了眼睛。


几十个教友去火葬场为姥娘唱赞美诗,我和母亲带着她的骨灰盒走到小李庄。村里姓李的人们已经挖好墓穴。母亲把姥娘的骨灰撒在棺材里。扣上棺材板的时候,小李庄人按乡间规矩准备哀哭一下,有人刚嚎出一声“我的大娘也”,就被我母亲厉声喝止,“你大娘是信基督的,不能哭。”


于是小李庄人扣上棺材板,用铁锨填上土,再堆成坟头,这个骨灰盒加坟头的中西合璧葬礼就平静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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