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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可: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齐一摄现美 2018-02-13

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漫话古代文人之一

◆  徐 可

谈论中国古代文人的狂,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翻开中国文学史,可以说群星璀璨,也可以说狂人无数。狂,大抵是跟才联系在一起的。中国自古多才子,也多狂人。如果把古代文人中的狂人罗列出来,那会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名单;如果把古代狂人的事迹编写成书,那将是卷帙浩繁的皇皇巨著。

我们今天所说的“狂”,其实在古人那里是分为“狂”和“狷”两类的。何谓狂?何谓狷?孔子曰:“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集解》注:“包(咸)曰:狂者进取于善道,狷者守节无为。”朱熹曰:“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可见,狂者性格外向,志向高远,勇于进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狷者性格内敛,清高自守,独善其身,明知可为而有所不为。

长久以来,有一个现象令我困惑不解:中国的文化传统是内向的,提倡“克己复礼”,提倡“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提倡“温良恭俭让”,提倡“吾日三省吾身”;可是在这种文化传统中,偏偏出现了那么多狂狷之士,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大名的,也大多是狂狷之士。李白诗云:“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如果稍稍改动一下:“古来君子皆寂寞,惟有狂者留其名。”我看也无不可。

虽然孔老夫子提倡“温良恭俭让”,可依我看,他真正喜欢的并非谦谦君子,而是狂狷之士。中国儒家把中庸视为最高道德标准,不偏叫中,不变叫庸。狂狷明显不符合中庸之道,但为什么受到孔子欣赏?《论语·子路》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孟子曰:“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也。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朱熹曰:“盖圣人本欲得中道之人而教之,然既不得,而徒得谨厚之人,则未必能自振拨而有为也。故不若得此狂狷之人,犹可因其志节而激厉裁抑之,以进于道,非与其终于此而已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孟子、朱子都看得很清楚:孔子难道不想结交中庸之士吗?中庸之士既不可得,退而思其次,结交狂者;狂者又不可得,要想找到不屑于不洁之行的人士,那就只有狷者了。不管是狂者还是狷者,都是有原则坚守、不肯随波逐流的人。这一张一弛的儒家风范也成为历代文人的追求。以至于到了现代,新文化运动的先驱鲁迅,也要把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命名为《狂人日记》。

在历代狂狷之士中,我心目中排在第一位的是李白。按照儒家的标准,李白应该算是狂者的代表人物。他的狂是外向型的、进取型的,一点也不收敛。李白堪称古今第一诗人,他的狂妄指数也高得爆表。“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是他的好友杜甫对他的描述,真是再生动不过。杜甫给李白写过好多首诗,在《赠李白》中,他这样写道:“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一个“狂”字,可谓全诗的诗眼和精髓。傲骨嶙峋,狂荡不羁,这就是杜甫对于李白的真实写照。

李白的性格特点,如果可以用一个字来概括的话,我看就是“狂”。李白的一生就是狂傲的一生,这个“狂”字从没离开过他半步。他在得意时狂:“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皇帝的恩宠令他极度膨胀,竟然“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令力士为他脱靴、贵妃为他研墨,可谓狂妄至极!他在失意时依然狂,不肯低下那高傲的头颅;“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可谓出亦狂、入亦狂,顺亦狂、逆亦狂,心态好得不得了。

狂成这样,你在江湖上还怎么混?于是,“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注意:不是人人喊打,而是人人欲杀,只有他的老友杜甫对他不离不弃,这个问题就相当地严重了,可见世人讨厌他到何等地步!后世的读书人没有几个不喜欢李白的,不过看来他在世时的人缘并不怎么样。梁实秋有言:“有人说:‘在历史里,一个诗人似乎是神圣的,但是一个诗人住在隔壁便是个笑话。’”李大师这个例子真是再典型不过了,他不但是个笑话,简直就是个疯子,能不讨人嫌吗?

跟李大师相比,其他文人的狂虽然没有这么“高大上”,但是也各有千秋,各领风骚。比如屈原,公然宣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是把自己跟整个世界对立起来了!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也是一个比一个狂,一个比一个傲。嵇康仅仅因为朋友劝他当官,就写了封信与人家绝交:“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与山巨源绝交书》)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就是:我这人懒散惯了,受不了官场中的规矩,如果意趣相投,我们还能好好做朋友;如果你非要逼我做官,那对不起,我会发疯的!而那位阮籍也是“旷达不羁,不拘礼俗,纵酒昏酣,遗落人事”,“嗜酒荒放,露头散发,裸袒箕踞”,动不动就拿白眼看人。刘伶呢?则纵酒放达,时常在家中脱衣裸体,自称“我以天地为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

“狂狷”之气,其实是一种真性情,不虚伪,不矫饰。所以,在中国古代漫长的历史中,“狂狷”作为一种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一直为广大文人士大夫所竞相追逐。他们纷纷自我标榜为“狂狷之士”,仿佛身上没有一点狂狷之气都不好意思在社会上混似的。就连杜甫这样的老实人,竟也“自笑狂夫老更狂”。苏轼一生命运多舛,却偏要“老夫聊发少年狂”。历代受人尊崇的文人,多属狂狷之士,他们或者狂,或者狷,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他们“宁为狂狷,勿为乡愿”,追求的就是一种真实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

民间俗语云:“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我们今天遥看古人,一个个狂放不羁,那样洒脱,那样逍遥,令人艳羡不已。但是翻开他们狂狷的面子看里子,其实并非那么惬意。他们大多怀才不遇,身世坎坷,甚至不得善终。屈原狂傲,最后沉江自尽了;李白狂放,弄得天人共怒,几无容身之地;嵇康狂狷,最后被司马昭给杀了;倪瓒狂狷,吃了官司挨了打,最后活活气死了……历数历朝历代狂文人,几乎没有一个好下场的。

我还想特别说说我的本家,明代徐渭徐文长。这位本家前辈可能是明代最不幸的文人了,说起来让人心酸。徐文长是著名的诗人、戏曲家,又是一流的书画家,在文学史和美术史里,都有他崇高的地位。他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可一生坎坷,郁郁不得志,便游走四方,寄情山水。“文长既已不得志于有司,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一一皆达之于诗。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文长既雅不与时调合,当时所谓骚坛主盟者,文长皆叱而奴之。”

长期的抑郁,使他的精神受到极大损伤。他疑心夫人出轨而杀之,被判了死刑,赖友人力救才得以出狱。到得晚年,精神几近失常,“晚年愤益甚,佯狂益甚,显者至门,或拒不纳。时携钱至酒肆,呼下隶与饮。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这段文字,是明代著名文人袁宏道(中郎)写的,是他的名篇《徐文长传》中的,读之令人毛骨悚然。袁中郎慨然叹曰:“先生数奇不已,遂为狂疾,狂疾不已,遂为囹圄。古今文人牢骚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袁中郎全集》卷四)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这样的诗句出自南宋诗人辛弃疾之手,是不是有点让人跌破眼镜?稼轩词向来被人们称为“英雄之词”,他的词表现了词人以恢复中原为己任的壮志豪情,情感激昂悲壮,风格沉郁雄放。“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这才是稼轩的风格。在人们的印象里,“狂”字跟他是怎么都挨不上边的。其实一点也不奇怪。辛弃疾有壮怀激烈、铁马金戈的豪放,也有壮志难酬、报国无路的悲愤和失落。“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所以他在把栏杆拍烂了都无人理会的时候,在极度寂寞与苦闷的心情之下,也会发出这样的悲鸣!

牟宗三有个观点,他认为儒家的狂狷之气,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种浪漫精神。这一点在他们对待生死的态度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屈原面对故都陷落、理想无法实现的现实,不惜以生命来殉其“美政”理想,将清白的身体和高洁的灵魂埋葬在洁净的汩罗江中。嵇康受戮前,从容弹奏《广陵散》,曲罢叹曰:“《广陵散》于今绝矣!”金圣叹临刑不忘幽默:“腌菜与黄豆同吃,有胡桃的味道;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嚼,有火腿滋味。”李卓吾在牢里趁剃头匠不注意,夺剃刀自刎;由于割得不够深,流血两日不死。狱卒问他:“老和尚,疼不?”李卓吾答曰:“不疼。”狱卒又问:“老和尚为什么要自杀呢?”李贽答曰:“七十老翁何所求。”说完气绝而亡。面对生死,能做到如此超然,可谓人生的最高境界了。

古代文人们狂,的确有狂的资本。大凡狂狷之士,都是不世之才。他们天分极高,造诣极深,睥睨千古,不可一世,狂得让人服气。而且他们大多不甚得意,抱负不得实现,便牢骚满腹,表现得狂放不羁,狂得让人同情和理解。也有的久不得志,忽然受到官府召见,便得意忘形,口出狂言,大有挽狂澜于既倒舍我其谁的气概,狂得有那么一点可爱,比如李白先生。社会的容忍度也是他们能够狂、敢于狂的重要保证。魏晋南北朝是一个个性大解放的时候,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文人雅士,聚啸山林,袒胸露乳,时人不以为怪,反而视之为美谈,郑重地把他们写进各种笔记小说,追逐效仿,说明社会风气宽松,对每个人的个性有充分的容忍和尊重。

过去,我们常说封建礼教束缚人的天性、扼杀人的个性,恐怕并非完全如此。古代文人的狂,不少固然是因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而起;但是当他们用狂狷之态表达心中的不满时,社会并没有更多地苛责他们,反而给予了极大的宽容甚至欣赏。假如没有宽松的社会环境,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不会出现那么多狂狷之士;如果唐玄宗龙颜大怒,恐怕李白有几个脑袋都搬家了,我们后人不但无由欣赏他的诗歌,更无从得知他醉卧长安、力士脱靴、贵妃研墨的“光荣事迹”。可见从前的社会并非我们过去所想象的那么阴森恐怖,当然也并非如一些人士所津津乐道的“某某盛世”。设若有心有志,认真研究研究古代的狂狷现象和狂狷文化,倒是一件很有趣也有益的事情。

徐可简介:

徐可,男,江苏如皋人,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先后获取文学学士、文学硕士、哲学博士学位,中国作协会员,启功研究会理事,高级编辑,《文艺报》副总编辑。长期从事媒体工作,业余以散文写作为主,兼及小说、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作品散见各大报刊,并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散文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广泛转载,选入各种选本和语文课本,结集出版的有《三更有梦书当枕》《三读启功》《为了我们的明天》《三更有梦书当枕》(之二)等,译著有《汤姆·索亚历险记》《六个恐怖的故事》等。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人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等。



《误入世界》节选

你的意志是自由的。这就是说:当它想要穿越沙漠时,它是自由的,因为它可以选择穿越的道路,所以它是自由的,由于它可以选择走路的方式,所以它是自由的。可是它也是不自由的,因为你必须穿越这片沙漠,不自由,因为无论哪条路,由于其谜般的特点,必然令你触及这片沙漠的每一寸土地。


——卡夫卡 《误入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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