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伶访问记之龚云甫篇

    前日（18日），轩主赴崇外三里河鞭子巷二条四号，访问龚君云甫。龚君染病新愈，精神矍铄，虽年近古稀，谈话逾二小时，而不见倦容，乃孙涌泉君，殷勤招待，临行时，龚君赠以最近便装及戏像各乙，兹录其谈话大意如次。

演戏经过  余现年六十九岁1，北京人，幼业玉器行，学琢玉手艺，在廊房二条宝珍斋玉器铺服务，但性耽歌剧，公余之暇，常学唱以自遣。当二十余岁时，陈三爷毓成，在元明寺组织票房，邀余加入，以后遂时在该票房玩票，习须生兼老旦，然尚未粉墨登场也2。及三十余岁时，老乡亲孙菊仙主持四喜班，对余极力提携，邀余加入3，当时票界与戏班，界限极严，票友入班演唱，已属困难，而拿戏份更不容易，余之加入四喜，实孙君提携之力也。既而孙君以余嗓窄，不宜唱须生，劝余专学老旦，余极然其说，自是不复再演须生，而专演老旦矣4。未几，随孙君入宫供奉5，每月俸米二十担，俸钱二两，凡遇演戏时之赏钱，每次十二两，老佛爷爱屋及乌，皇恩优渥，赏赐极厚。旧例，入宫供奉，每月初一，十五各一次，且常有临时加戏，故凡入宫供奉者，必日夕在京，不敢离开一步也。庚子后6，供奉者咸星散，余始赴沪，出演于天蟾等舞台7。迨后北返，恰刘鸿升在广和楼组织鸿庆班，力邀加入，遂在鸿庆演唱半年余8。鸿升是次组班演唱，原为养众主义（轩主按：“养众”为梨园行话，即维持二路配脚，以及文武场众人生活之意，每日演戏所入之款，除零杂开销外，即先开发配脚及文武场众人之戏份，至于台柱数脚之戏份，则俟众人戏份开销后，再就余款多少分发也，最近尚小云在中和演唱数月，即养众主义之办法，此种主义，为梨园中人戏德之一），故逐日演唱不辍，戏佳价低，上座尤为踊跃9。当时所演各剧，犹以鸿升与余合演《金水桥》一戏，最受欢迎，唱必满座，至于加凳焉。迨鸿升与余，受聘相率赴沪，而该班遂散。再返京后，与谭鑫培、王瑶卿、陈德霖等出演于京中各戏园，为时颇久，记亦不胜记10，惟忆于光绪末年，曾与王、陈等合演于福寿班，排演八本《雁门关》，颇为九城人士所推许，旧事回忆，恍如目前，大有“壮不如人今老矣”之感矣。民七八间，在中和出演，唱大轴戏，戏码为《行路训子》，老旦戏常例，均系待客戏，或中场戏，演唱大轴未有也（以老旦为主体者，与须生或青衫合演者不在内），是日居然卖个满座，实出余意料之外。又曾与谭鑫培合演《探母》，亦极得一般人赞许。十年前，梅兰芳在开明、中和等戏院演《六月雪》及《探母》，亦每临时邀余加入，惟余因年龄关系，演唱诸多不便，除不能推委者外，每多婉辞谢绝，但每逢演唱义务各戏，无不勉强加入，盖凡慈善之举，在吾辈伶人，自应一尽绵力，万不可自抬身价，见善不为，以自灭其阴德也。客岁患嗽，年老血衰，卧床经月，未演唱者将年，春来宿病稍愈，然犹时好时作，医嘱静养，故未登台，再过几时，身体复原，或可一现色身，以与同好诸君。

    维持旧侣  鼓师扎顺清，扎金奎之父也，为余打鼓多年，后扎年老，手不灵敏，余演戏时，扎打鼓常有错误，或嘱余辞退之，另延鼓师，但余因扎从余多年，相处极久，今年已老，而乃子金奎，又在幼稚间，未能挣钱养家，使扎一旦失业，将何以为生，为维持久年伙伴生活计，自不能不竭力维持。迄后扎因病，不能打鼓，余不得不另觅鼓师，然每遇堂会演戏，则余必添扎鼓金一份，藉以维持其残年生活，至终其身11。又余当在宫供奉时，有赶轿车夫小王者，随余多年，迨国体改革，清帝逊政，余虽不再坐轿车，然尚用小王，名义上仍令其赶轿车，实则因小王年老，且伺候余久，未忍令其飘零以死也，盖余对于老年伙伴，在可能之范围内，无不尽余绵力，以维持其生计也。

研究艺术  余所演各戏，除幼年时少数由师授者外，其余均系自己细心研究，其腔调须如何而后方能圆稳，身段必如何而后方能细腻，每每有一腔一字或一举一动，研究多日，更改多次，始敢出演。近来习老旦者，如李多奎、文亮臣诸君，艺术均有可观，其间或仿摹余腔调身段，而外间遂有谓“龚派老旦”者12，余何人斯，而敢以一派自称乎，此不过爱余者过誉之言，实足令余汗颜也。

     卧云居士《行路训子》

李多奎之佘太君

    拿手戏剧  余对于戏剧，不自知何戏为拿手，不过常唱之戏，稍有□□耳，如《钓金龟》、《行路》、《哭灵》、《骂曹》、《滑油山》、《辞朝》等戏，均为老旦之正工戏，而《金水桥》、《探母》、《雁门关》、《斩子》、《探寒窑》、《孝义节》、《打龙袍》等戏，或与须生合演，或与青衫合演，或与黑头合演，昔年之谭鑫培、刘鸿升，今时之梅兰芳、陈德霖，每乐与余合演也。至于《探寒窑》之王母，其进窑、出窑之身段，最为烦杂，当余壮时，致力研究，颇于戏情恰合，惟近来因年迈体衰，未敢尝试，感恐偶一不慎，或至蹶跌，而成残废也。

四代同堂  余今年六十有九矣，人生七十古来稀，余不过差一岁耳，去岁苦喘，今幸告愈，未曾不可以自庆慰也。其长子汉章，年逾不惑，长孙涌泉，今年二十一，而重孙亦四周矣。涌泉卒业青年会，对于英文，略知门径，将来或可以自谋衣食。余一伶耳，幼壮奔走献技，既博社会之谬许，老年残息之余，而得享天伦含饴之乐，天之赐我，未曾不厚也。余平日律己训子，每谓人之处世，方寸之心为最要，善恶祸福，全以方寸为转移，“福人福己，修道修心”八字，为余一生所奉为圭臬，未曾敢一刻须臾离也。古语所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者，其亦此旨乎，余窃愿余之子孙，秉此戒言，修此寸心，其毋负天赐之厚。余之言此，非余敢自炫于君前，不过自示其之凛戒，冀毋陨越耳。

    感想戏剧  余对于戏剧，并无所谓感想，盖余自受孙老板知遇以来，演戏数十年，谬膺虚誉，今者年事已大，庶无与侪辈竟进之雄心，亦无挣钱之思想，不过因邀演者情不可却，偶然登台，随便演唱而已。其关于艺术者，亦仅视其人之发挥、其个性为何如，而能尽心致力于研究，则自可以告成功也。鄙见如是，未审高明以为何如。

1930年

1931年

 

1 同治元年（1862年）九月十三日寅时生，名瑷，又名世祥，原籍浙江武林（今杭州），殁于1932年6月12日（五月初九日）申时，卒年七十一岁。

1932年

2 光绪八九年间（1882、83年），入元明寺票房，习老生（周明泰《道咸以来梨园系年小录》云“光绪十一二年间入南宫园孙华亭之华兰习韵票房学老生”，1935年3月1日《大公报》载《龚云甫传略》云“初入草厂五条孙士魁票房，在己丑庚寅间（光绪十五六年间）”），光绪十四年（1888年）冬月，陈丹仙起小洪奎（十一廿三日报班），后经果桐来、迟韵卿之介，入班演出，未得意而去。

3 光绪廿二年（1896年）入四喜班（自云“光绪廿年前后”，见1928年10月26日《顺天时报》所载《访龚伶云甫记》，1935年3月1日《大公报》载《龚云甫传略》云“龚入四喜时，已在清光绪廿二年，时年三十四岁），唱前三出，泡戏《审刺客》，月给车资三千五百文。因票友出身，备受内行揶揄，遂发奋刻苦，日受前台欢迎，月包渐增至十一千。

4因得孙菊仙赏识，拜为师，孙以其嗓窄，不宜唱老生，且其时老旦行人材缺乏，劝改习老旦，另拜本班熊连喜为师。熊向搭四喜班，为老旦名宿，光绪十九年（1893年），与张胜奎、高德禄承班四喜（领班人为胡德仲、杨荫堂、冯金福，人称“六贼”），熊充任后台管事。熊系所谓“带道师”，按龚氏自云“余本无师传，惟依自己研究而已”，《龚云甫传略》云“经票友张君，授以袁锡斋腔调并《三进士》等剧本，艺乃益普”。改老旦后所唱者，首为《探寒窑》，次唱《钓金龟》、《行路训子》等，在庆乐园。现存最早记录为光绪廿六年（1900年）庚子三月廿八日四喜班外串代灯晚，戏目为《回龙阁》，与陈德霖、唐玉喜、贾洪林、陆华云、许荫棠合演，不久庚子事变，四喜班散，孙菊仙先避入东交民巷，后去天津，再赴上海。

5孙菊仙于光绪十二年腊月廿九日入选升平署，时外学无专应老旦工者，光绪廿一年（1895年）腊月初二日，熊连喜挑选入升平署，直至光绪廿八年回銮，因“熊连喜、孙菊仙、李子山（紫珊，即万盏灯）、李连仲、刘永春皆乱后未归”，乃以周长顺入选升平署（时年四十四岁，隶福寿班），而熊连喜实于光绪廿八年六月初七日卒，年五十四岁。光绪三十年三月廿九日，龚云甫选入升平署，食粮二两，后赏加一两五钱钱米，食三两五，每赏多在十二两上下，外学戏目有《孝义节》、《秋胡戏妻》、《回龙阁》、《金水桥》、《钓金龟》、《探寒窑》、《药茶计》、《滑油山》、《望儿楼》、《别皇宫》、《游六殿》、《太君辞朝》、《孝感天》、《天齐庙》、《行路训子》、《焚绵山》、《劝善金科》等。光绪三十三年正月十七日周长顺卒，二月廿八日再挑得谢宝云入升平署。

袁寒云与孙菊仙

升平署外学承应戏目

6 庚子后，龚氏搭各班演出，尤以玉成班时间最长，其成名亦在搭玉成时代，其大略如下。光绪廿七年（1901年），搭田际云玉成班，与德珺如、罗百岁、刘鸿升、张黑儿、杨娃子、时炳奎、韩处、金秀山等同班，田捧之甚力，名始显著，故生平以孙菊仙为第一知己，以田为第二知己。本年12月31日《世界繁华报》云“传闻春仙已派人到北京聘请老旦龚处，于明年正月登台”，未见戏报。光绪廿八年（1902）仍搭玉成班，本年六月初六、七日，麻花胡同继子受侍郎宅堂会，第二日为玉成班，戏目为《探寒窑》（与郑二奎）、《胭脂虎》（与德处、韦处、杨小朵）。光绪三十年（1904年）仍搭玉成班，十一月初二日白天出演天乐园，戏目为《长寿星》（与恒处），本年入选升平署，可见其时已享大名。时琴师为陆砚亭（陆五），鼓师为扎顺卿（大立），管事为李溥泉。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仍搭玉成班，出演广德楼，或以“龚处”上戏报，或以本名上戏报。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二月，出演天津日界天仙茶园。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　六月初一日南海传差，戏目为《钓金龟》（演二刻五），八月初十日南海传差，戏目为《天齐庙》（与郎德山，演四刻），十月，与杨小楼、杨韵芳、金秀山、沈全奎、贾洪林、郎德山、德俊如、讷绍先、张宝昆、杨小朵、贵俊卿、小桂凤、小桂芬、沈杰林、钱金福、孟小如、金少山、高四保等入文明园。宣统元年（1909年）搭双庆班，出演广德楼，四月十六日义务夜戏（时在“国服”期间，娱乐均以“义务”为名进行，始于俞振亭之广德楼），与刘鸿升合演《斩子》。九月，搭余玉琴班，与许荫棠、孙怡云、路三宝、德健堂、德君如、王长林、朱文英、朱素云、李连仲、赵仙舫、贾洪林、瑞德宝、高永峰、余小琴、八仙旦等出演丹桂茶园，时庆寿和梆子班有小龚处者，出演阜成茶园。十一月，搭玉成班，出演庆乐、丹桂、天乐等处，下旬，孙菊仙因国债筹募事，由沪去天津再来京，本月廿六日晚在大栅栏庆乐茶园演出《硃砂痣》，龚氏演前之“卖子”，另有十三旦之《红梅阁》，玉成班为班底。宣统二年（1910年），仍搭玉成班，四月，搭余玉琴春庆班，出演丹桂。六月，卧云居士受文明园约请，演出《游六殿》、《打龙袍》等戏，舆论所谓“嗓音腔调，纯乎是龚处的派头儿，不过是将一出台，未免稍有沉不住气的地方儿”。九月，不再以“龚处”之名上戏报，初一日，广德楼双庆班，参与演出四本连台《雁门关》，初三、初四日吉祥园义务夜戏，特请孙菊仙出台，龚氏前场演出《游六殿》、《天齐庙》，十五日中和园义务戏，特请杨小楼演出《赵家楼》、《冀州城》、龚云甫演出《孝义节》、《行路哭灵》，各班约请频仍。宣统三年（1911年）正月，搭双庆班，出演文明园。六月，全班排演《混元盒》，俞菊笙登台演出（戏报上仅书一大写的“俞”）。闰六月（7月），搭乔荩臣之大舞台，十二月十八日夜戏，大舞台排演全部《杀子报》，龚氏饰演师母。民国元年（1912年）三月，搭喜庆和班，出演门框胡同同乐园，与张毓庭、贾璧云、德俊如、黄润甫、朱幼芬、许荫棠、李连仲、郭厚斋、李顺亭、钱金福、王长林、许德义、姚佩秋、朱桂芳、茹锡九、慈瑞全、姚佩兰、萧长华、鲍吉祥、罗福山、方鸿顺、文荣寿等同班。七月，出演春仙茶园，戏目有《哭灵》、《打龙袍》、《骂曹》等。9月28、29日，正乐育化总会假天乐园义演，原定戏码为《美人计》、《硃砂痣》，因感染风寒，咽喉作痛，声哑步艰而罢，并亲持药方至后台表明心迹。11月，应许少卿之聘赴沪演出。

1904年玉成班戏报

1905年玉成班戏报

7 民国元年（1912年）11月，与张毓庭、朱幼芬到沪，张毓庭未登台而暴卒，11月22日出台丹桂第一台，泡戏《吊金龟》，戏码列大轴，次日《行路训子》、第三日《太君辞朝》，戏码均列压轴，广告所谓“初次到申”。此期演至次年1月12日，上演新剧《沙桥饯别》，载誉而归。天蟾舞台系龚氏第二次赴沪演出，时间为1918年（民国七年）5月，与吴铁庵同行，一月而辍。

张毓庭

1918年5月10日天蟾舞台戏报

8 刘鸿升1912年12月自沪回京，集合大舞台旧人马成立鸿庆班，1913年1月（旧历正月）出台，其初，班中老旦工为陈文启，龚氏未加入，现可见最早记录为4月16日（三月初十日）白天鸿庆班广和楼演出戏报，龚氏演出《吊金龟》。鸿庆班在广和楼常川出演，至1914年5月散班。

1913年2月18日鸿庆班戏报

1913年4月16日鸿庆班戏报

9 时鸿庆班为京班角色最齐全者，计（一）老生：刘鸿升、刘景然、王福寿、傅少山、李顺亭、韦久峰、陈福寿、沈全奎、金仲林；（二）老旦：龚云甫、陈文启、文荣寿、罗福山、陆荣福；（三）净：金秀山、金少山、郝寿臣、梅荣斋、普世亨、占正亭、何蕊春、白福山、小永春；（四）小生：德珺如、张彩林、陆宝山；（五）武行：九阵风、沈华轩、韩长宝、何佩亭、迟月亭、阎兰亭、杨长喜、岳春林、侯春兰、刘顺奎；（六）旦：朱幼芬、孙喜云、连红霞、席阔山、姚佩兰、陈桐云、陆凤琴；（七）丑：萧长华、王秀云、陆金桂。戏价极廉，仅三十六枚合三角，刘龚分担大轴，各排新戏（如龚氏之《沙桥饯别》即排于1914年5月18日），拴角众多，特别是二三路包袱角以及老角如金秀山等（秀山即殁于搭班期间，1914年5月4日），得以有吃饭生活之来源，故刘鸿升深孚众望，1914年6月18日，正乐育化总会改选，刘以九十五票当选副会长，可见其“养众主义”之得人心。1916年（民国五年）6月，龚氏与孟小如组班出演同乐，亦效仿之，不取戏份，所入票价概用以支给贫苦角色。

10 鸿庆散班后，龚氏与刘鸿升受聘去天津，11月搭余玉琴春庆社，出演丹桂，再搭田际云翊文社，出演天乐，排演新剧《夜会惊梦》（与张宝昆），同台老生有谭鑫培、汪笑侬、王又宸等。次年（1915年）仍搭翊文社，5月，搭俞振亭双庆社，8月，搭刘鸿升升平社，11月，入第一舞台，声誉极隆。

正乐育化总会副会长刘鸿升

1913年5月18日初演《沙桥饯别》

1915年1月22日《夜会惊梦》戏报

11 扎顺卿，外号大立，1925年1月病故，卒年六十一岁。

12 卧云居士曾拜龚氏为师，1927年3月7日在同兴堂行礼，并在梨园公益会立案，正式入剧界，但龚氏自云“余本以不收徒弟为主义，与老师孙菊仙相同，去岁所以票友卧云居士行拜师礼者，为友人热心请求，不过诺为名义上之关系耳，其实余未曾听过居士之作，又未曾为居士说戏”。其先有邓丽峰者，亦挂名弟子。龚氏外甥刘剑侠，票友老旦，则与马履云同拜文亮臣为师。

卧云居士

龚氏琴师陆五后充李多奎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