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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他于情人节死去 | 有故事的人

 见素抱朴780 2018-02-17


三年前,他于情人节死去


杨先溥



围着未名湖一圈一圈走,怀着些许暂不告人的秘密,望着水中的鱼,心头栖居的人便一一浮起。时间会荡涤一些陈迹,但总有一些已浸入骨髓。每到提笔时刻,心脏不禁一阵抽搐,手忍不住地抖,泪不能止;敲下一行行,仍是逐字逐句删去。


情不可遏的状态,不要动笔,古人诚不欺余。然而再不写,梁建东老师于我心头的记忆,会愈加灰黄,终将沦为一个虚无的符号,沦为生活撕毁的那些东西。


忘却是死亡的终极。



时光回溯到那个阳光灿烂的星期二上午,同学阿威依旧记得一青年男子着衬衫正倚着三楼的栏杆,眼神若有所思。在这座常年只有一个季节、中午不睡下午崩溃的岛,满目充溢着凉拖T恤,我不禁对他的正装多看了两眼。一副刚从学院走出来的模样,平头,眼角的光柔和而忧郁,那是几分人文主义的孤独。


作完简短的开场白,第一节课,他没有在预知的期待中开讲,而是单列了不少关于这门课需要看的书单,满满半黑板。'回归原著,在读中开悟'其实是一种踏实的求学之路。多年以后,当我在课堂听到不少高手信手拈来,才逐渐明晰这句话的要义,而时下,精理论、轻原典风气愈发来得猛烈。


临下课的时候,黑板上留下了他的电话和邮箱,希望每一位同学给他来一份自我介绍。我记得当时写了一些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困惑,毕竟是大一呐喊、大二彷徨的岁月。前几日再次清理邮箱,希望能找寻失落的曾经,他的回信立即跳将出来:'你在文中提到的很多问题,其实也是我所面临的问题,我们这一代人有幸经历了中国最为重要的发展期,但也不幸的是我们很可能要为这种发展付出代价,这代价往往非常的昂贵,个体的生命与尊严在这个社会里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我常常会因此而沉郁,但我的经历告诉我,起码这个社会还在一点点的进步,我们很微小,但我们今天的讨论或许正在参与和推动一场更伟大的变革……'如今再读,不由又想起那一句:你的问题在于,读的太少,想的太多。邮件的时间是12:55,是多数人午休的时刻,那一刻我明白,老师有点拼。


人在迷茫的时候,内求于心无以解忧,那就给老师写邮件吧。记得那些年给梁老师、程老师等都写过,颇有点像沈从文当年给郁达夫的公开状。令人感动的是,他们都在第一时间给予回应,那座文化沙漠般的岛,似乎有了一点微光。


作为海南第一文学院,梁老师与另一位诗人并称文院两大男神,后者有着睿智的哲思,粉丝无数。梁老师刚来第一学期,课堂几乎就场场爆满。本班同学有一牛人,年少早有诗名,四年逃课无数,而梁老师的课却一次也没落下过。


课,是真的好。


他上课的风格是与别人不同的。没有指点江山的激越,也没有自说自话的沉醉,他用低缓清和的语调,将自己的个人经历糅合进课堂教学中。教室后排偶尔也会有新闻传播、历史系同学的身影,零散点缀在四角。舍友阿宽抱着路人甲的心态旁听了一次电影文化沙龙,立刻圈粉。在《影片精读》这门课中,地点安排在公共楼,偌大的教室,塞得满满当当。海岛的酷热,教室的拥挤,并未让来者退却。


'快!东哥的课,站的地儿都没了!'几辆自行车急速冲向公共楼。在不少同学的记忆里,老师的衬衫很快被汗水浸湿,犹如桂林洋的蓝。'在电影美学上,我应该向戴锦华戴爷致敬……'全场笑与掌声并起。《红白蓝》《圣杯骑士》《巴黎野玫瑰》就是那时在课堂上与它们相遇。谈到列夫托尔斯泰时,我们还看了半节课的《安娜.卡列琳娜》,对比电影的新旧两种版本,从演员的服饰谈起。印象最为深刻的是,谈及此书的卷首语'伸冤在我,我必报应',他神色凛然,旋即又蒙上了沉郁的光。当我们轻而易举地去评判安娜的是与非,又有谁知,被命运本身席卷之人,早已在内心走过冰与火的焦灼?


梁老师的理论很深,却不是满堂灌。多年以后,当已经就业的学弟学妹们再翻起昔日的笔记,才发现,他的课是一门证悟的艺术。杨帅楠学妹的回忆最为中肯:'如果大学没有遇到他,我毕业肯定是回家,走既定的道。如今我明白这种影响不是瞬间的质变,是由时间和生活不断佐证阐释,我们一点一点理解了他说过的话。'面对厚重的文学大部头,对于那些人人都知道书名、却不去阅读的经典,他建议我们在课堂上分组演一场小剧。人类从孩童时期就继承的游戏表演天性,于那半年被我们挥洒得淋淋尽致。每周的外国文学课,总是洋溢着快活的空气。《希腊神话》、《神曲》、《圣经文学》、《浮士德》……众人对表演仿佛上了瘾,疯狂啃原著,西方文学的天空也就此对我们敞开。



梁老师对教学工作的敬业一以贯之。在老家湖南漪源任教时,他的课堂也是无比精彩。贴吧中不少学生都能清晰地回忆出他上课的样子--娓娓道来,总是那是谦和有礼,一副书生模样。在大学的课堂他讲到,乡村的沉疴太多太多,周遭同事下班后无不是骑着摩托,漫游在乡镇,沉醉于酒精里,精神与肉体一点点死去。环境,可以抹杀很多东西,有时候我们明知自身正一点点滑落,却也无能为力,抑或不愿爬出去。一次在村里偶遇自己教过的第一届学生,那个女孩已经嫁做人妇,还带着小孩。要不是学生主动打招呼,他已认不出。也许正是这促使他顿悟读书、教学的重要意义与价值,才有了后来南下深圳打工,于艰苦的环境中,先后求学深造于深大、苏大的岁月。


在老家任教的日子里,他送走了卧病多年的父亲。那一刻,他正站在讲台,村里的广播响起了死亡通知,他丢了粉笔往家跑。'因为当时唯一还陪伴在我身边的只有母亲,母亲不容易,今后得对母亲更好'。桃子同学犹记得老师在提及母亲时,他的情绪有了难得的波动。


命运总爱将善良的人捉弄。我们结识梁老师两个月以后,课堂上再次传来噩耗,老师的母亲也去世了。这世间,他的至亲所剩无多。悲惨的身世,不知道是不是让他变得更加忧郁,再一次在课堂上见到他,苍老了不少,脸沉了几分,显得愈发忧郁。


课堂之余,每当讲到文学作品中的爱情母题,他也会扬起幸福的笑,张口闭口自己的爱人如何如何,一脸憨憨的样子,谈及未能给师母一场婚礼,他深以为憾。在学弟学妹的转述中,我们才得知当小师弟刚来这人间的时候,晚上直哭,作为父亲的他,披衣而起,每每哄到天明。


'这个世间,从文学延伸到真实品德,我敬佩',有师妹在回忆中这样写到。这个年月,谈吐与举止如一的知识分子,还有多少呢?


曾经有一段时间,黑暗的死亡焦虑紧紧攫住我,一想到多年以后这个世间不再有我的名,而我将恒久陷入无尽的时空里,心头便猛然一惊,再也睡不着。当我向梁老师倾诉这份困扰时,他给予了我劝解与宽慰: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目光放远,万事皆可原谅。


大四论文毕业季,众多好老师都成了抢手的香饽饽。根据安排,每一位导师最多指导八篇,因为梁老师的人气,报名指导的同学,一度达到三十位。面对同仁的善意劝阻,舍谁好呢?他硬扛了不少,毕竟'选,即是对我最大的信任'。一次次的督促、修改、建议,标点符号也一一圈画出来。如今,那些言语,依旧有人含泪再读。犹记那天,他整整指导了一天,最后一个从答辩席走下。夕阳里,那黑色的双肩包,他依旧单肩背着,拖着疲惫,走向班车…….



如果不是在大学遇见几位优秀的老师,我不知道今后会活成什么样子。梦想的种子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就埋下的,压力却随着时间的迫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堆积。临近大三,确定考研的人开始看书奔跑,确认工作的人也开始考证实习,而我思及内心的梦想,愈发觉得遥不可及,再多的不甘只化为南国的风烟。当我们好不容易明白一个事理,尚未来得及欣喜一回,却发现这个真理之下还有十个疑问在潜藏、伏击你。那时的心境是彻底的丧--十多年的梦想,最后只能想想?


'要不咱们,还是踏实一点,考一个稳妥的吧?'家里人担忧我再受重创,小心翼翼地劝着。


'你的实力我们知道,要不先考人大吧,干嘛非得撞个鼻青脸肿呢?'多半的朋友都认为实在是难,毕竟学校的考研史上还没人成过。


带着满腔的郁闷与绝望,我把梁老师堵在了办公室。梁老师的话穿透了南国密不透风的郁热,在我心中铭刻至今:


'既然你想去更高的平台看看,那就放手一搏吧。'


他为我倒了一杯水。


'很难么?你不是最敬佩程老师吗?我看你不见得比她笨哪!'


鼓励是一种神奇的催化剂,尤其是当全世界没有人支持你的时候,在你熬不住即将倒地的时刻,它却孕育出无限的勇气和力量。


'好好努力吧,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他拍拍我的肩,依旧是温和的笑。


杯中的水被我一饮而尽,转身跑向自习室,仿佛又找回久违的感觉,走路带风。是的,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们永不知道面对的对手有多强大,也不知道那几百本原著谁是拦路虎,任何一个漏洞,都足以让辛苦付诸东流。


考研日近,焦虑与日俱增。不少考研的同学趁着午饭的间隙与老师们聊聊进展与困惑,这时梁老师的饭桌旁总会围坐一圈人,久久不愿散去。二十分钟很快溜走,我在等着答疑。梁老师简洁利落,指出了歧途。


'赶紧去复习吧,你的目标太大,时间更紧'。


那半年走路都是跑的,结果……


临近毕业的时候,梁老师还在关切的问,工作找得怎样,要不来朋友这当编辑?


我只能抱歉的回复:谢谢老师的栽培,学生已入蜀,保重。


保重!随时联系!


一去无消息。


时值年关,当考研成绩再次出来之时,我平静地给老师发去短信:师父,事儿就这样成了。


一小时过去了,没有回复。


三小时过去了,依旧没有。


等待是世间最漫长的酷刑,这不是老师的惯例,这也不是繁忙的时刻。


又一小时过去了,仿佛过了半个世纪。消息从班主任处传来:梁老师病危,已经抢救七天……


消息很快又来:梁老师很坚强,梁老师还在坚持!


群里渐渐炸了锅,所有的人都开始祈祷,毕竟他还不满37岁,更要命的是,刚刚出生的小师弟才刚满70天。我无法体会他有多么的坚强:坚强到背着家人,在病危通知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坚强到在ICU里那么多天,浑身插满五颜六色的管子,肿胀得面目全非。他对这个世间没有一丝的抱怨与责备,他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那一晚文学院的学生都在点灯,祈祷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


三年以后,当我在课堂讲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其奈公何',泪水再一次模糊了眼,我的学生们永远不会知晓,老师的老师在临终前用尽生前最后一口气,捶床连呼三声师母的名,才撒手才撒手走进那无边的黑暗。


2015年2月14日,这个此生难忘的日子,是恩师的葬礼。我原以为自己很坚强,至少在坚强的老师面前,不该流泪。然而现场所有人都在哭,全国各地星散的同学们为这个免疫力下降、败血症并发的青年教师而哭。静静躺在花丛中的,是一张臃肿到变形的脸,再也不是那副温文儒雅有着羞赧微笑的面容,黑紫的嘴唇还未消肿,呼吸机留下的凹痕触目惊心……


唯有那幅遗像,依旧谦和地笑着。


这位刚工作不满五年的'青椒'就这么去了,在繁重的教学压力中,无尽地熬夜写论文,发专著,一个人默默地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他永远无法知晓那么多学生就是因为听了他的课才报考外国文学研究生的。


他永远不再知道每逢此刻,阿威会吃素三天表达深深的怀念。


他再也无法像哥们儿一样和我坐在一起,'来,咱俩今天聊哈姆雷特'。


用波仔的话说,他默默无闻,又中道崩殂。是绝大多数的悲剧,不是古典主义英雄的悲剧。




一切消逝的,不过是象征。


而我们,谁又不是绝大多数呢?

责编:缀可爱的咪咪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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