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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词记】苏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上)

 江河行地劲草庐 2018-02-19

中国历史上的文人中,苏轼可谓全才,因此,他在词史方面也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比如胡云翼在《中国词史大纲》中说:“就词之史的发展说,词风至苏轼而大变,词体至苏轼而大解放。”为什么胡云翼会给出这样的评价呢?他在该书中作出了这样的形象说明:“苏轼以前二百多年的词都是病态的,温柔的,女性的词;直到苏轼起来,始创为健康的,壮美的,男性的词。”

 

按照胡云翼的说法,词性也分阴阳,而东坡的词当然属于阳性。对于这样的判断,胡先生举出的依据是《苕溪渔隐丛话》中关于“红牙板”和“铁绰板”的形象比喻。然胡先生并没有在这个依据之后举例,以我的愚见,东坡的阳性之词较为典型者,当然是《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酻江月。

 

这首词名气太大,后世的夸赞多不胜数,我选择几则典型者。同样是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该书前集卷五十九中称:“苕溪渔隐曰:东坡‘大江东去’赤壁词,词意高妙,真古今绝唱。”这“古今绝唱”四字,可谓至高无上的评价,而同样给出这样评价的,还有金元好问的《题闲闲书赤壁赋后》:“夏口之战,古今喜称道之。东坡赤壁词殆戏以周郎自况也。词才百许字,而江山人物无复余蕴,宜其为乐府绝唱。”


苏轼撰《东坡词》清光绪十四年钱塘汪氏刻《宋名家词》本

 

关于红牙板与铁绰板的比喻,东坡也认为十分的精准。但也有将其解读为柳永与东坡在词作上的不分伯仲, 这样的评价后世有人为此鸣不平。比如徐釚在《词苑丛谈》卷三中说:“东坡‘大江东去’有铜将军铁绰板之讥,柳七‘晓风残月’谓可令十七八女郎按红牙檀板歌之,此袁绹语也,后人遂奉为美谈。然仆谓东坡词自在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柳纤艳处亦丽以淫耳。”徐釚认为,当年说出妙喻的人是袁绹,至少在袁绹的心中,柳永与东坡可以平起平坐,因为各有各的美,徐釚不认同这种观点,他替东坡打抱不平,认为东坡词中所显现出来的英雄气概,远比柳永的那种纤丽好得多。

 

正是因为这首词响彻千古,故后世多有模仿者。陈廷焯认为这些模仿有如东施效颦,他在《词则·大雅集》卷二中说:“滔滔莽莽,其来无端。大笔摩天是东坡气概过人处,后人刻意摹仿,鲜不失之叫嚣矣。”在陈廷焯看来,这样的词句在东坡那里就是英雄的豪迈气概,他人摹仿,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叫嚣。

 

就豪放而言,在词史上最为重要的词作,当数东坡所作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朱靖华等编著的《苏轼词新释集评》一书中评价道:“这首《江城子·密州出猎》是苏轼最早的一首豪放词,也是其豪放词风的典范之作。”有一种说法,“豪放派”一词的来由就是以该词为标志,夏承焘先生虽然没有给出这样的断语,但他同样认为:“这首词可以说是苏轼最早的一首豪放词。从宋词的发展看来,在范仲淹那首《渔家傲》之后,苏轼的这首词是豪放词派中很值得重视的作品。”(《宋词鉴赏辞典》)

 

对于这首词的写法,东坡显然是有意为之,他在《与鲜于子骏》一信中称:

 

“所惠诗文,皆萧然有远古风味,然此风之亡也久矣,欲以求世俗之耳目则疏矣。所索拙诗,岂敢措手,然不可不作,特未暇耳。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写呈取笑。”


苏轼撰《春秋列国图说》一卷,明豹变斋刻本 

 

那个时代,柳永的词几乎一统天下,东坡说他有意要做出与柳词不同的味道,而后提到了这首《密州出猎》,并且说此词作出之后,他找来了一群壮士拍手顿足来唱此词,感觉场面十分壮观。显然,这种词风与柳永有着很大的差异,虽然柳永的词作也有俗雅之分,但东坡的这首《密州出猎》却哪一类也归不进去。清代的刘熙载在《艺概》中这样评价东坡的这句话:“东坡《与鲜于子骏书》云:‘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一似欲为耆卿之词而不能者。然坡尝讥少游《满庭芳》词学柳七句法,则意可知矣。”

 

刘熙载提到的《满庭芳》也是词史上极有名气的一段掌故。宋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中在东坡《永遇乐》小注中写道:“夜登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后秦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云:‘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传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不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复可改矣。”

 

东坡见到秦观时,上来就跟他说,现在到处都在传唱你写的“山抹微云”,没想到有一段时间没见,你就学起了柳永的腔调。秦观坚决否认这种说法,于是东坡就举出了“销魂当此际”这个例子,秦观觉得东坡所言确实如此。细品东坡的态度,看来他还是不太喜欢柳永词的腔调,这也正是后世认为他喜欢作豪放词的反证之一。


苏东坡雕像

 

后世评骘前人,大多喜欢将其贴上某一类的标签,比如东坡几乎成了“豪放”一词的代表人物,于是有人推论说,他所写的词长于豪放而短于情感。曾枣庄先生对这种观点予以了反驳:“有人曾说‘眉山公之词短于情’。所谓‘短于情’,如果是指短于柳永式的艳情,也许不无道理;如果是指苏轼词缺乏真挚感情,那就完全不符合实际了。苏轼词对妻子(如《江城子·记梦》)、兄弟(如《水调歌头·中秋怀子由》)、朋友(如《南乡子》),都充满真挚而又深厚的感情。”(《唐宋词鉴赏辞典》)

 

曾枣庄的这番话是针对苏轼所作《南乡子·送述古》一篇:

 

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谁似临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来送客行。

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

 

这首词是苏轼写给陈襄的几首词作之一,写得情真意切,曾枣庄认为这首词说明了东坡对朋友之情。而兄弟之情,曾先生点出的是名气极大的《水调歌头·中秋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东坡在这首词前作了一段小注:“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由此可知,这是在中秋时所作,该词成为了描绘中秋月的巅峰之作,故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纪念馆外侧

 

从历史记载看,东坡对自己的这篇作品也很喜欢,宋蔡絛在《铁围山丛谈》卷四中说:


歌者袁绹乃天宝之李龟年也。宣和间,供奉九重,尝为吾言:“东坡公昔与客游金山,适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无际,加江流澒涌。俄月色如昼,遂共登金山山顶之妙高台,命绹歌其《水调歌头》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歌罢,坡为起舞,而顾问曰:‘此便是神仙矣。’”吾谓文章人物,诚千载一时,后世安所得乎?

 

某次在登山之际,东坡让袁绹高歌《水调歌头》,袁绹唱完之后,东坡起身跳舞,但为什么唱完歌之后再跳舞,我不懂宋人的规矩,但至少说明,东坡对跳舞一事也很在行。

 

东坡的这首《水调歌头》写得实在漂亮,流传到了京城,神宗皇帝读到后也深有感慨,认为其中两句表明了东坡虽然被贬在外,但他依然怀念着皇帝。至少神宗是这么以为的,于是他立即把东坡调任到离京城较近的城市去任职。这个意外所得估计东坡在作词时也绝未想到,该事记载于宋鲷阳居士所作《复雅歌词》中:“是词乃东坡居士以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水调歌头》,兼怀子由。时丙辰熙宁九年也。元丰七年,都下传唱此词。神宗问内侍外面新行小词,内侍录此进呈。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上曰:‘苏轼终是爱君。’乃命量移汝州。”

 

曾枣庄在反驳他人指责东坡“短于情”时,还举出了《江城子·寄梦》,来说明苏轼对妻子的真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宋熙宁八年,东坡40岁时,写了这首词怀念前妻王弗,因情真意切,后世广泛传唱。从这首词可以看出东坡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所以说他的词作“短于情”,显然不公允。比如《悦生随抄》中记有这样一段话:“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尝自言:‘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子由晦默少许可,尝戒子瞻择交。子瞻曰:‘吾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此乃一病。’子由监筠州酒税,子瞻尝就见之,子由戒以口舌之祸。及饯之郊外,不交一谈,唯以口以示之。”

 

东坡心地善良,把天下所有人都视为好人,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断的受到伤害,这是好人的宿命。读到这一条,真的令人很感慨。但优秀的人也会得到别人的赏识,以东坡超凡的才气,喜欢他的人当然也很多。但愿天下有情人都能成眷属,这一点很不现实,否则的话,这句名言的前面,就不用再加上一个“愿”字。比如《甕牖闲评》卷五中有这样一段话:“苏东坡谪黄州,邻家一女子甚贤,每夕只在窗下听东坡读书,后其家欲议亲,女子云:‘须得读书如东坡者乃可。’竟无所谐而死。故东坡作《卜算子》以记之。”

 

这位女子真够痴情,非读书如东坡者不嫁,这个结果让东坡听闻后也很伤感。这个故事描绘的是喜爱东坡的人,而历史上类似的记载不仅这一例。东坡有一首《江城子·江景》也是记述了一个爱他的女子: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关于这首词的来由,同样出自《甕牖闲评》:“东坡倅钱塘日,忽刘贡父相访,因拉与同游西湖。时二刘方在制服中,至湖心,有小舟翩然至前。一妇人甚佳,见东坡自叙:‘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避罪而来。善弹筝,愿献一曲,辄求一小词,以为终身之荣,可乎?’东坡不能却,援笔而成,与之。”


这是个艳遇故事,东坡带着朋友去西湖游玩,突然划过来一条小船,上面坐着一位颇有姿色的少妇。她跟东坡讲,自己从少年时就是东坡的粉丝,可惜那时看不到偶像,而今已经嫁人,今天听说东坡来游西湖,于是就特地赶来相见,想给东坡弹筝,同时要求东坡为她写一首词。对于这样热情的粉丝,东坡不好推辞,于是就写出了这首《江城子》。

 

细品此词,由最后三句可知,这场艳遇无果而终。看来那位少妇是精神之恋,所以她未等曲子弹完,就让人驾舟而去,搞得东坡在那里独自惆怅。这个故事看来确有其事,宋人张邦基在《墨庄漫录》卷一中也讲述了这个故事:“东坡在杭州。一日,游西湖,坐孤山竹阁前,临湖亭上。时二客皆有服,预焉。久之,湖心有彩舟渐近亭前。靓妆数人,中有一人尤丽。方鼓筝,年且三十余,风韵娴雅,绰有态度。二客竞目送之。曲未终,翩然而逝。公戏作长短句云。”看来,张邦基也替东坡遗憾。

 

站在男人的角度来说,情和性有时并不是一回事,在东坡的那个时代,这种情形更是如此。比如东坡在杭州任职时,就做过这样一件有意思的事:“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以年老乞出籍从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渑水燕谈录》卷十)当时有一位老官妓要求退休,东坡马上答应了她的要求,而此时杭州最漂亮的一位官妓听说后,也要求退职嫁人,东坡觉得这么漂亮的一位官妓如果离去了太可惜,于是坚决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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