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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这样。”《第五号屠场》中如此云淡风轻的一句话，成为我拜访德累斯顿这座易北河畔名城的唯一理由。据说冯内古特为了描述发生二战期间那场德累斯顿的空袭写了五千页的文字，然而却也为了同样的目标将这手稿付之一炬，可想而知，这一句“事情就是这样”的背后蕴含着多少难以言说的能量。为了这种举重若轻，为了这种不可言说，我决定来到这座城市，亲身感受这座城的气息与脉搏。 事情究竟是怎样的呢？回想着冯内古特的描述，我似乎穿越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位于易北河畔的德累斯顿曾长期是萨克森王国的首都，19世纪所制的那幅威武的《王侯列队图》记录了萨克森王国韦廷王朝的35位君主，每一个族标都彰显了家族的荣耀与城市的辉煌；不仅如此，德累斯顿的音乐、艺术、建筑更是首屈一指……然而二战的死亡黑幕却在一个情人节的清晨笼罩了这个城市；1945年的德累斯顿轰炸是战争中最有争议性的事件之一，这一次无差别大轰炸不仅严重毁坏了老城丰富的历史文化建筑，更夺去了三百万人的性命。德累斯顿大轰炸的惨景让当时的英国首相丘吉尔都感到触目惊心，留下了一句名言：“我们都成野兽了吗？我们是否炸得太过分了？”正是这场空袭给冯内古特带来了极大的刺激，其名作《第五号屠场》也因此应运而生。几十年后，我相信德累斯顿应该已经摆脱了战火的喧嚣，只是如今它是什么模样，反而成为让我魂牵梦萦的一个谜。 当我到达德累斯顿时，夜幕已深，从总车站走出的我面对这个已然安静的城市一瞬间不禁失神。车站的屏幕播放着无声的广告，闪烁的彩色灯光如幻象般隐瞒着城市已近乎入睡的事实。在欧洲呆了小半年，拖着行李在外游走中也不是第一次赶上深夜到达，但是这般安静的夜却还是令我有些恍惚。这里的夜不同于巴黎的灯火阑珊，也不同于布拉格的车水马龙，它没有威尼斯的河边乐声，甚至也没有伦敦的酒馆小酌──它只是一座安静的城，在一个安静的夜，等待着如我一般的旅人去盲目探索。 德累斯顿的老城位于易北河北岸，是古代斯拉夫人的定居点，老城里遍布了高大堂皇的巴洛克式建筑，因此德累斯顿也得名“易北河畔的佛罗伦萨”。然而放眼望去，德累斯顿并不如同“翡冷翠”佛罗伦萨那般可人，反而是给人以一种历史的沉重感。这种沉重感来自于建筑上的斑驳痕迹，它们不仅见证了战时空袭的历史悲剧，也承载了战后居民对这座伤痕累累的老城的珍惜与期盼。面对废墟，德累斯顿人表现出异常的冷静与理性，他们对废墟残件进行编号、存放，在战后又通过这些被标记、整合过的一砖一瓦对这座破碎的老城进行重建。因而这每一片深浅不一的斑驳痕迹都印证了新旧部件不同的来源，它们穿越时空，唤醒历史，用伤疤谴责战争，以重生守护和平。 当然德累斯顿不仅有着历史的岁月斑驳，它的另一面则是带来奇特感觉的矛盾美感，那便是属于新城的五彩痕迹：涂鸦。当同伴向我兴致勃勃地介绍德累斯顿有一个独具一格的涂鸦街区时，我还很难想象到那会给我带来一种怎样的惊喜。毕竟涂鸦不是德累斯顿特有的文化，德国的街头其实比比皆是。但当我亲眼所见后，我才发现德累斯顿的涂鸦确实有着独特之处。在德累斯顿充满工业感的墙壁上，或整座建筑外墙，或某个无名角落，涂鸦虽无言，但似乎又各自为王，用色彩和风格敲击着不同的节奏：有的是夸张的字母挤在一面墙上，仿佛是画家想用最大的张力呐喊出内心的声音；而有的则是超现实的形象，冷漠而张扬地表现出一副格格不入的模样；仔细看过去，在那些大幅的涂鸦上还附着了一些小型的涂鸦，比如默克尔的头像，或是某种著名图像的再创作。事实上，这种艺术的活力在德累斯顿似乎从未熄灭过，如同星星之火，即便战争摧毁了整座城市，一首专属于德累斯顿的精神之歌也从未噤声。 “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时间一直存在，而且永远存在”，冯内古特在小说中如是写道。那座在战火洗礼前“美国兵生平所见的最可爱的城市”随着万吨炸药化成一片废墟，生命消逝于弹指一瞬之间。冯内古特将这种人间地狱定义为“屠场”，而且即使小说主人公可以摆脱时间的羁绊，也无法挣脱记忆的纠葛，在无数次午夜惊梦中回到过去，陷入疯狂。而在冯内古特未能亲眼所见的将来，德累斯顿从废墟中复活，涅槃重生。他如同一个从战场上走下的老兵，虽然满身疮痍，但依然顽强，昂首挺胸，以乌黑的斑驳痕迹作为勋章；同时他也像一个新新少年，满怀希望、身披荣光，以五彩的街头涂鸦重蓄能量。 “事情就是这样。”如今在亲眼目睹后，我似乎明白了这句云淡风轻。它淡去的是战火与硝烟，轻放的是不安与恐惧。最终，德累斯顿，这个印刻着双重痕迹的城，如我初来的那个夜晚那般，一切风云，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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