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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室铭》很装逼?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刘禹锡

 风干了忧伤hmsh 2018-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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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824年夏天,一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日子。

安徽和州有个姓策的知县,这天正在院子里偷闲纳着凉,忽然接到一份公文,告诉他:新任刺史马上要来了。

策知县反复读了几遍,又向跑腿的小吏仔细打听,初步了解情况后,一丝不屑的神色飞上他的嘴角。

新刺史姓刘,名禹锡,字梦得,洛阳人,今年五十三岁,跟刘备一样喜欢自称中山靖王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

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刘禹锡乃是个谪官。

所谓谪官,就是本来在中央政府当官,被贬职发配到边远地区与贫下中农相结合。

这种谪官是没有靠山的(如果有就不会被贬了),何况刘禹锡被贬是因为站错了队,比一般犯错的官员更没政治地位。

虽然刺史是知县的上司,但在策知县看来,刘禹锡不过是个无依无靠、任人揉捏的外乡人。

按照当时的官员住房标准,刺史应该住在衙门里,标配三间三厢房。策知县却打了个折扣,安排他住到城南江边的一套旧屋里。

刘禹锡倒也不计较,拖着行李便去了城南。他走进屋子,推开窗户,一条宽阔的大江立刻横在眼前,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白帆点点,煞是可爱。刘禹锡大喜,马上写了副对联挂在大门两侧:

“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

策知县一见,不由得皱起眉头:你不就是因为犯了思想错误才被贬到这儿的,还想争什么?

不等刘禹锡看够江景,策知县就派人将他的家从城南搬到了城北,面积缩小了一半。

新家没有了大江和白帆,却有一弯河水流过门前,岸边种着许多碧绿的垂柳,摇曳多姿,如诗如画。刘禹锡依然很高兴,提笔又写了一副对联:

“杨柳青青江水平,人在历阳心在京。”(注:历阳是和州的古称)

这下把策知县给惹恼了:什么叫“心在京”?难道你还想跟朝廷继续对抗?

策知县决定好好给这个顽固分子一点颜色瞧。

喜欢看风景是吧?门都没有!策知县再次命人将刘禹锡的住处从郊区搬回了城里,但不是搬进衙门,而是在居民区找了间小屋子,既没有客厅,也没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比小老百姓还不如。

策知县猜测刘禹锡一定会愤愤不平地找他来理论,他已经想好了如何义正辞严地应对。

可左等右等,刘禹锡根本就没上门。

时间一长,策知县自己坐不住了,跑到刘禹锡家一看,当场气了个半死。

只见门外竖着一块不大的石碑,碑上刻着一篇短文,那字写得瘦硬稳健,骨力刚劲,竟是当朝大书法家柳公权的手笔。

书法还只是其次,更令人震惊的是文章内容,很短,只有八十一字: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文中的“白丁”是指谁,不说也知道。

策知县简直可以想象刘禹锡写这篇《陋室铭》时的表情,一定是满脸的悠然自得、不屑一顾。他一心要替朝廷改造异端分子,可异端分子理都没理他。

他认识刘禹锡太晚了,如果早点了解对方,就不至于以如此难看的姿势在历史上留下一个剪影。

《陋室铭》很装逼?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刘禹锡

2

刘禹锡是谁?

如果把中国诗歌比作一个中学,那么唐代就是其中的尖子班、实验班,刘禹锡在班上能排到前十,至少能混个班委或课代表。

他有个绰号叫做“诗豪”,是好友白居易给他取的,后人觉得很贴切,一直沿用至今。

其实在中国诗歌史上,风格当得起“豪”字的大诗人并不少,例如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可谓豪而威武;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谓豪而疏狂;苏轼“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可谓豪而雄壮;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可谓豪而激愤。

而刘禹锡的“豪”,比他们多了一层乐观和豁达。

他九岁就跟著名诗僧皎然、灵澈上人学诗,十九岁北游长安,所交往的都是当时文化界的名流,二十二岁考中进士,二十四岁被授予太子校书一职,三十二岁被任命为监察御史,级别不高,却是最接近权力中枢的位置。

期间,他结识了两个对自己一生影响至深的朋友。

一个叫王叔文,擅长下棋,是太子李诵的伴读,后来帮助李诵登上皇位(即唐顺宗)。他对刘禹锡评价很高,称赞他有宰相之器。

另一个是柳宗元,与刘禹锡同年进士及第,比他小一岁,都是踌躇满志的热血青年。

唐顺宗是个颇有想法的皇帝,可惜身体病怏怏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他刚即位便发起一场雷厉风行的政治改革,由王叔文牵头负责。王叔文马上拉了一支队伍,都是平时要好的朋友,其中就包括刘禹锡和柳宗元。

稍微了解唐代历史的人都知道,安史之乱以后,大唐王朝始终被两大顽疾所困扰,一是宦官专权,二是藩镇割据,唐朝最后也正是灭亡于此。

唐顺宗意识到了这两个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发起的改革,主要内容就是削减宦官权力和抑制藩镇势力。

理想是好的,可惜现实太骨感。无论是内廷宦官还是地方节度使,都没把这个根基不牢、身子又弱的皇帝当回事,更没把王叔文等出身贫寒的庶族官员放在眼里,随手一反击,就将改革派阵营掀了个底朝天。

这场匆忙发起的改革,仅仅坚持了140余天。

改革失败的后果极其严重:唐顺宗被迫退位成为“太上皇”,不久暴崩;太子李纯在宦官的拥护下继位,即唐宪宗。

对刘禹锡等人来说,春风得意的青少年时光转瞬即逝,接下来他们要为这次经历付出一生的代价。

公元805年秋,34岁的刘禹锡被逐出京城,贬为朗州(今湖南常德)司马,33岁的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在湖南)司马。改革派首领王叔文被贬为渝州(在重庆)司马,随即被赐自尽,他的副手王伾被贬为开州(在重庆)司马,死于贬所,另外几个骨干也都被贬到偏远地区担任司马。唐宪宗还觉得不解气,第二年又下了诏书,声称永不恩赦。

这就是中唐历史上著名的“二王八司马”事件,改革派全军覆没,大唐王朝中兴的希望就此破灭。

每个朝代都有谪官,而科举出身的官员又个个能诗会文,于是形成了颇具中国历史特色的“贬谪文学”。

一个原本春风得意的官员,忽然被剥夺政治前途和留京资格,不得不前往遥远而未知的落后地区,心里难免会感到悲愤委屈、茫然失落。所以从屈原开始,历代贬谪文学的基本特点就是一个字:怨。

但刘禹锡不同。

他一生三次被贬,时间共达二十八年,但他对待贬谪这件事的态度,却跟前人大不一样。

第一次被贬朗州,他带着七十多岁的老母和新婚的妻子上路,写下两首《秋词》,其中一首如下: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作为一介谪官,千山万水,落寞前行,既没有哀愁,也没有愤怒,而是放宽了心态,在秋高气爽中仰望晴空,放飞诗情。

刘禹锡在朗州待了十年,最爱写寓言诗、讽刺诗,其中有一首《聚蚊谣》,把宦官、权臣们比作丑陋又渺小的蚊虫,一脸鄙夷地问它们:“我躯七尺尔如芒,我孤尔众能我伤?”

从此便树立了一个“刺头”形象。

《陋室铭》很装逼?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刘禹锡

3

815年早春,这一批司马们终于接到唐宪宗的赦免诏书,结束囚徒似的贬谪生活回到长安。似乎否极泰来,新的政治生涯即将开始。

然而,希望来得迅速,走得更快。刚回来一个月,刘禹锡便再次被逐出京城。

霉运的起因,源于一首小诗。

长安城里有座玄都观,道士们种了很多桃树,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桃花开得如火如霞,前来观赏的人络绎不绝。刘禹锡听说后,也跟着跑去看热闹。

赏花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可刘禹锡偏偏赏出了花样。

他写了首诗,叫《戏赠看花诸君子》: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刘禹锡并不喜欢桃花这种看似艳丽繁华,其实一开即败的花卉。他故意用桃花来调侃那些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的政坛新宠,顺带也取笑了奔走于权贵门下的趋炎附势之徒。

这首诗传到朝廷,立刻引发了一片指责之声,刘禹锡还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你这刺头,又闯祸了!”

但真正给刘禹锡带来厄运的不是同僚,而是唐宪宗。

唐宪宗继承了李家的光荣传统,他像祖上唐太宗、唐肃宗一样,通过发动政变逼老爹下台,才得到这个皇位。刘禹锡的诗看似没有针对皇帝,但这种嘲弄的语气,还是挑动了唐宪宗敏感的神经。

因为涉嫌妄议中央,刘禹锡再次被贬为播州(今贵州遵义)刺史。几个好友也无辜躺枪,其中柳宗元被贬为柳州刺史。

播州是个人口不足五百户的小州,那儿偏僻荒凉,山穷水恶。刘禹锡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若跟他一起走,身体实在吃不消;若留在京城,这一别恐怕再无母子相见的一天。

这时,柳宗元站了出来。

不是站出来骂猪队友连累自己,而是二话不说就给朝廷写了份申请书,请求与刘禹锡互换贬所。毕竟去柳州的道路相对来说好走一些,刘禹锡可以带着母亲一同前往。

什么叫老铁?这就是。

柳宗元的牺牲精神打动了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当朝宰相裴度。他出面向唐宪宗求情,最终将刘禹锡的贬所改成连州(在广东)。

这一去又是山长水远,归期未知。刘禹锡和柳宗元携手同行,到了衡阳才被迫分道扬镳。临别时,双方约好将来一起退休回乡下,吟诗、种田、做邻居。

柳宗元不像刘禹锡那样想得开,他始终闷闷不乐,四年后便病逝于柳州任上。

弥留之际,他给刘禹锡写了封信,将幼子和自己全部遗稿都托付给这位挚友。

恰在此时,刘禹锡的母亲也刚刚去世,他正护送灵柩准备回乡安葬。路过衡阳时,柳宗元的书信到了。

听到噩耗后,刘禹锡第一反应是“如得狂病”。他马上把母亲的葬礼推迟,先去料理柳宗元的后事,然后将好友之子带在身边抚养,并花费大量时间精力整理柳宗元的遗稿,编纂成集。

大唐诗歌俱乐部里cp众多,李杜、王孟、高岑、元白、韩孟、小李杜,都是各领风骚数十年。可说到肝胆相照、生死不渝,恐怕要数“刘柳”为第一。

亲朋好友虽已不在,但人生还要继续。第二年,刘禹锡转任夔州(今重庆奉节)刺史,三年后又调任安徽和州刺史。

第二次贬谪是刘禹锡诗文创作的高峰期。在夔州任上,他写下了“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写下了“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在和州任上,他写下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也写下了装逼奇文《陋室铭》。

依然不屈,依然豁达,依然善于从苦难中发现前所未有的乐趣。

4

漂泊十三年后,在宰相裴度的斡旋下,刘禹锡终于被调回了中央。

路过扬州时,刘禹锡见到了一位笔友。两人从未谋面,却已诗来诗往很多年,互相引为知己。

这个笔友名叫白居易,绰号“诗魔”。

酒桌上,白居易亲自把箸击盘,为刘禹锡慷慨悲歌一曲,说他是因为太出众了,才会命运如此坎坷,感叹他“二十三年折太多”。

刘禹锡也回赠了一首《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并没有顺着不公平的话题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以辩证的态度,道出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回京时恰是春暖花开季节,刘禹锡特意去了一趟玄都观。

此时玄都观早已衰落,连一株桃树、一朵桃花都没有,只剩些野菜和荒草在春风中摇曳。

曾经恨不得置他于死地的老对手,已经死的死,退的退。刘禹锡笑了,提笔再写一首诗,与当年那首惹祸的诗遥相呼应: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表达的意思很明显:看,那些妖艳贱货终究是昙花一现,我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这种“刺头”精神,让他吃了半辈子苦头,却也值得钦佩。

可惜他还是笑早了。

830年秋,宰相裴度遭到排挤,离开长安。跟从裴度的刘禹锡也无法在朝廷立足,先后去苏州、汝州(在河南)、同州(在陕西)做刺史,五年后才重返长安。

晚年的刘禹锡,性格渐渐起了变化。

朝局越来越不可理喻,党争内斗没完没了,尤其甘露之变的恐怖屠杀,使刘禹锡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乐观、豪迈,开始认同白居易“穷则独善其身”的人生态度,诗风也变得委婉隐晦起来。

最摧残人心的不是失败,而是看不到希望。

此时的刘禹锡,成了一个远离纷争、淡泊宁静的老智者。当白居易因老病折磨而心灰意懒时,刘禹锡指着傍晚的天空安慰好友: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但这种淡泊并没有坚持到底。刘禹锡活了七十一岁,临死前写了篇自传,为改革派首领王叔文鸣冤,宣告自己在政治上问心无愧,相信当年那场政治改革终有一天会被历史肯定。

这一刻,他又做回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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