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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心灵世界:文学

 黑龙江波涛 2018-02-28

专题阅读:中国人的心灵世界:文学——姚奠中、刘毓庆国学对话录

    中国人的心灵世界:文学

   ——姚奠中、刘毓庆国学对话录

 

    文学是什么?在本期的国学对话中,姚奠中、刘毓庆二位先生,先从纷繁复杂的“概念”谈起,接着话锋一转,拨开“众说纷纭”,直接进入国人的“心灵”世界,从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谈到风雅、比兴、美刺、讽谕,甚至对当下文学现象的解读。可以看出,他们是把“文学”作为一种鲜活、灵动的生命现象来认识和辨析的。他们之间的娓娓道来,令人细细品咂之余,深感其中不乏精辟之见解,且廓清了一些谬误,从中能感受到他们端正的学风与文风,读罢令人酣畅。

 

    观点提要:

    ●中国传统文论强调“教化”,教人向善,所坚持的就是经典中的那种道德精神。

    ●在汉代形成了“风雅”“比兴”“美刺”“讽谕”的理论,影响了中国诗歌理论与诗歌创作两千多年。

    ●无论是倡导“教化”还是倡导张扬个性,都不能太过了,“过犹不及”,要把握分寸,要掌握一个“中”字。

    ●雅与俗的分野,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体现得非常明显。

    ●其实中国古代“文以气为主”的理论,就是把文学作为一种生命体对待的。

                                                              ——编 者

 

    刘:在现在的学科分类中,我们算是研究文学的专业队伍了。可是谈起文学,我却感到是最头痛的事。这并不是说看了文学作品头痛,阅读一些优秀的小说、诗歌作品不但不头痛,还会感到很快乐。而面对文学理论就很让人大伤脑筋了。因为古人对于文学的认识与现在人不同,现在的学术界也存在着分歧。比如说“什么是文学?”或者问“文学是什么?”我就感到很难回答。

    姚:讨论概念问题,这是现在人所谓“科学研究”的一个起点。好像不弄清概念问题就没有法子搞研究,于是就出现了把事物本身放在一边,而在那里纠缠概念范畴。其实有些问题,大家本来心里都有个谱儿,相互之间的理解也相差不太多,基本上可以达成一致。可是一旦给它个定义,马上分歧就来了。特别是人文学科方面,这种情况遇到的比较多。原因就是有些需要心灵把握的东西,你一定要让它“科学化”,那就会出问题了。比如说“文学是什么?”在上个世纪初期学术界争论的就很厉害。章太炎先生就说过:用文字写下来的就是文,论其法式则谓之文学。胡适说:文学不外乎达情和表意,只要表达得好,就是文学了。有人说:文学应该分为“纯文学”和“杂文学”两种,有人说应该分为“理智文学”与“感情文学”两种,等等争论。到后来又有人把文学定义为“一种意识形态”,又说“文学是一种语言艺术,是用语言塑造形象,用形象来反映生活的”。现在有学者又提出说:文学是一种审美意识形态。关于这个问题一直争论到现在,也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

    刘:对于概念的界定,应该说是需要的,但不必要为它去争论。因为争论概念问题,有时会把实质的问题给丢失掉,偏离了原初的目标。把实质性的问题给丢到一边,只抓空洞的概念,那有什么意义呢?有人总结目前关于“文化”一词的定义就有160多种。争论“文学是什么”与这有点相似。其实有些问题,只要大家理解的差不离也就行了,关键是面对事物本身说话。在对事物本身的研究中,再逐渐调整对概念的理解。不必一上手就先争概念。我们现在即便不回答什么是文学的问题,大家也都会把小说、诗歌、辞赋,还有读起来很美的文章归于文学的。只要知道了什么不是文学,文学是什么自然也就清楚了。

    姚:就中国传统文学来说,它也是和经学精神相联系的。古人说六经是文章之渊,这不是仅仅指文章的体裁,也包括了文章的思想。中国传统文论强调“教化”,教人向善,所坚持的就是经典中的那种道德精神。《毛诗序》就强调诗歌“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价值。同时又说“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这其实就是要求文学肩负起社会道德的责任。

    刘:如果说“史学”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监督系统的话,那么“文学”则是中国文化的德化系统。“史”起着法官的作用,“文”起着教官的作用。二者从不同的方面,确保着经学道德精神的落实。历史是死的,不可改动的;哲学是虚的,变化不定的;文学是活的,是可以感染人的。

    姚:我以前写过一篇关于政教中心与现实主义的文章,谈的就是中国传统文论中关于诗歌政治教化问题的。在汉代形成了 “风雅”“比兴”“美刺”“讽谕”的理论,影响了中国诗歌理论与诗歌创作两千多年。这些概念都是从《诗经》的研究中得来的。“风”言教化,“雅”言王政废兴,都是与政治相联系的,这是一个创作原则。“比兴”讲比喻、起兴,这是创作方法。“美刺”是颂美讥过,这是创作态度。“讽谕”,“讽”暗含讥,“谕”是晓谕,让对方明白,这是创作目的。这一套理论直接影响到了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如白居易就曾说过:“为诗意如何,六义互铺陈。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就是指诗歌创作干预时政、为现实服务的。

    刘:让作家也板起面孔来充当传教士。这样对一个自由人来说,自然是不舒服的。

    姚:但从中国文学的创作情况看,真正与“政治”相关联的并不算多,更多的是与道德教育相联系的。像戏剧、小说,很多都是教育人的。看来对“政治教化”的“政治”二字应该作更宽泛的理解才对。“政治”并不仅仅指与政府、政事、政权相联系的事物,而应该理解为与天下安定、和平相联系的事物。这样来讲,“政治教化”自然就包括了道德教育、引人向善的内容。再说,虽然“政教中心”理论与我们今天所说的 “为政治服务”性质上是一样的,但它从不强调为某一个具体的政权服务,而是强调干预政治,关注现实。现在人对“政治教化”感到反感,有一个原因是,在上世纪六七十代年过分强调文艺为阶级斗争工具造成的。那时强调文艺要歌颂社会主义的光明面,起到教育人民、打击敌人的作用。只要文学作品一涉及到现实中存在的黑暗面,马上就会被斥为反社会主义的毒草。这种做法,人们自然受不了。在古代文论中,其实更多强调的是批评政治、揭露现实,即所谓的讽谕。像以前中学课本上选的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卖炭翁》之类,都是对现实有所批评的。“教化”其实就是要倡导正气,不让人向邪道上走。教化的对象不只是百姓,而是整个社会。目的是要起到改变社会不良风气的作用。也就是说,通过诗歌,可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这明显是对统治者说的。是要统治者根据诗歌中披露的信息,改正他们自己的错误。

    刘:倡导“教化”应该说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它倡导的其实是作家的责任心,即向社会负责、向孩子们负责的心。一方面创作应该是自由的,而另一方面应该考虑到社会效果。现在有些作家,甚至是名头很大的作家,笔下很不干净,有些描写下流到令人作呕的程度。确实个性是表现出来了,可是也带来了精神污染。这污染的呈现,便是他个性心灵的呈现。还有些作家笔下消沉、灰暗,把一种极端不健康的思想抖搂给了社会。对成年人来说还无所谓,对青少年确实是没有好处的。从这一点上看,古人倡导文学的“教化”作用,还是必要的。

    姚:任何事情都有个度的问题,这就是“中庸之道”,这个“中”字很重要。无论是倡导“教化”还是倡导张扬个性,都不能太过了,“过犹不及”,要把握分寸,要掌握一个“中”字。虽然中国古代文论强调“教化”是一个主要传统,但同时还有两个带有理论性质的诗论,与“教化”说相互关联、渗透。一是言志抒情说,一是好辞尚丽说。“言志抒情”强调个人情感的抒发,“好辞尚丽”强调语言的华美。在中国诗歌中,恐怕更多的作品还是属于言志抒情范畴的。

    刘:文学具有三重性,一是道德性,二是抒情性,三是愉悦性。其中“抒情性”是最主要的,这是文学的本质特征。传统分文学为四大类,即:诗歌、散文、小说、戏剧。诗歌宣泄心中的情感,散文书写不能释怀的事、理,小说勾勒心灵所感受的世界形象,戏剧在演唱故事的同时,又在表达着世俗情怀。文学与哲学、史学以及人类学著作的最大不同,在于文学的情感色彩及其对心灵世界的展示上。中国第一篇诗歌理论《诗大序》,就从发生学的角度把诗歌与人的情感宣泄联系在了一起。认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便有了歌咏。而且认为“发乎情,民之性也”。“情”是生命力的表征,人不能无情,有情必然要表达。司马迁有一个理论,认为圣贤发愤了便要写作,像《周易》《春秋》《国语》《离骚》,特别是《诗经》三百篇,都是“圣贤发愤之所为作”。韩愈著名的“不平则鸣”的理论,所谈的也是情感发泄。因此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所表现的是作者的人生情怀,是心灵世界。但是人的心灵世界有阳光的,有阴暗的;人的性情有正直的,有奸邪的。从个人主义的角度来讲,我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痛快就怎么做,我要把我的心灵展示给世界,这也没有什么可非议的。但从社会影响上来讲,这样做显然就有些不合适了。

    姚:《诗大序》强调“发乎情,止乎礼义”,就是这个原因。20世纪到现在,不断看到有人批判这个理论。认为“止乎礼义”就是强调“封建道德”。没有认真考虑“礼义”概念所蕴含的意义。“礼”是什么?古人说:“礼者,履也。”礼是人所当履行的规则,也就是社会规范。“义”是什么?“义者,事之宜也”,是合于事理的行为。《礼记·冠义》说:“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止乎礼义”就是要保持“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则。极端的个人主义者,只求自己痛快,完全忘记了自己作为一个人应当承担的社会责任,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进行创作,情之所起,任其泛滥,一些思想极端不健康的乱七八糟文学作品的出现,确实是让人担忧的。还有些是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创作出的低级趣味的作品,那更是要不得了。我们从现在的情况可以看到古代,古人之所以倡导“教化”,禁止一些有伤风化的低级读物的流行,是出于对社会负责的考虑,并不是要为哪个政权服务。现在一些人还把古代的“教化”说成是“封建说教”,这种认识未免偏激了些。

    刘:“道德性”是文学创作的主导精神。《毛诗序》说:“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民之性”是就文学的抒情性而言的,“先王之泽”是就文学的道德性而言的。但是道德性的表达与作者的价值观、道德修为是相联系的。“先王之泽”就是指人类文明智慧积累起来的价值观。鲁迅曾说,水管里流出的是水,血管里流出的是血。每一个人都会“发乎情”,但发的是什么“情”,这“情”体现着怎样的价值取向,则是由他的道德品质、价值观念所决定的。也就是说,什么样的人就会抒什么样的情,说什么样的话。“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这是强盗的情;“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这是良吏的情。“诗因写意凭衷诉,户为寻欢待月开”,这是浪子的情。因此作家如果没有道德原则的制约,他所抒发的便不仅仅是个人的“情”,而是病毒,其对社会的危害是会很大的。

    姚:古人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文学艺术作为精神产品,是一定会表现出作者的内在精神的。古人强调诗要出于“性情之正”,表面上是对文学作品道德性的强调,从根本上说,是对作家道德品质修养的强调。作家只有好的道德修养,能够坚守礼义,他创作的作品才能出于“性情之正”,具有了道德意义。

    刘:“道德性”是和文学的治疗功能相联系的。关于文学对人的治疗作用,近些年来关注的人逐渐增加。但关注它对社会的治疗作用的则很少。一个人心里有话,不吐不快,这便是病。吐出来,发泄了,心灵得到了调剂,这“病”便好了。比如武侠小说,社会上不平事太多了,自己痛恨于心,又无力回天,只好通过笔下侠客带血的剑来发泄自己对恶势力的仇恨。读者也可以通过阅读侠客行侠仗义的故事,来发泄对社会恶势力的不满,心灵获得一丝安慰。这是一个方面。同时对社会出现的弊病,文学对其进行干预,对不好的风气进行鞭挞,这也是治疗。在这个治疗中,“道德性”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文学中表现出的正义感,表现出的人间正气,便是对道德性的张扬。电视剧《康熙微服私访记》收视率很高,我想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剧中对人间不平之事的处理,让许多人在现实中聚积起来的不满得到了发泄,心灵在发泄中得到了愉悦。

    姚:你说文学有“道德性”“抒情性”“愉悦性”,这是对的。抒情是必然,愉悦是自然,但这二者都应该受到道德的制约。特别是“愉悦性”,这一点在文艺节目中表现得最突出。但有一种情况值得注意,有些低级趣味的东西,却能博得更多人的欢心。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把握好分寸。这分寸应该就是“止乎礼义”,要符合道德原则。

    刘:想来这里有个高雅与低俗之分。“愉悦”应该是文学的一个属性。所谓文学的治疗功能,就是从“愉悦性”中来的。文艺可以让人在娱乐中得到教育。所以古人谈教化时就特别强调诗歌与音乐的教化作用,所谓寓教于乐,也就是这个意思。越是思想向上、情调高雅的作品,可能受众就越少。越是表现世俗情怀的作品,受众就越多。而且低俗的文艺作品所含的愉悦性几乎是饱和的,它因对人的神经的刺激而带来的身心放松,是高雅的作品难以达到的。黄色书籍久禁不绝,黄色短信借助现代传播工具更是铺天盖地,这是事实。为什么禁?是出于道德教化的考虑;为什么屡禁不止?是人本能的需求。在东北舞台上看到的二人转节目,与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上的二人转节目,几乎是两回事,为什么?因为“春晚”节目经过了“道德”检查。否则父亲和未成年的女儿同坐在沙发上看地道的二人转,双方都会很尴尬的。

    我在山西某地考察时,听当地老百姓说,他们这里以前逢会闹红火,演戏娱乐,在前半夜演大家都可以看的戏,到后半夜就要让妇女儿童退场,只有成年男人留下来娱乐。因为后边演出的节目便全都是黄段子了。为什么要让“妇女儿童”退场?就是怕对他们产生不良影响。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一个问题来,高雅与低俗都是人所需要的。高雅的东西是以道德为主导的。低俗的东西是以愉悦为主导的。愉悦要经过道德检查。道德检查并不是要彻底消灭低俗之物,而是要把它局限在一定的范围内,让它“有益无害”。

    姚:雅与俗的分野,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像诗歌和散文,基本上是属于雅文学的。它们的作者多属于士大夫阶级,因此内容多是表达士大夫情怀的,无论是关于君国大事的,还是个人遭际的,或是惜春伤别的等等,都可以看出其中高雅的情趣来。虽然不能说篇篇都是“载道”之作,但低级趣味的东西毕竟要少得多。因为这些东西会影响到士大夫个人的声誉,他们基本上要考虑到“风化”二字。如果有伤风化,他们就会驻笔,这就是所谓的“止乎礼义”。有时即便为一时痛快写了出来,过后也不敢收入自己的文集。戏剧和小说就不同了,它们属于俗文学,它们的作者大多是地位不高的文人,受众主要是下层百姓,因此就显得低俗,内容多是家庭婚姻、男女爱情、忠奸斗争、清官故事、家将传奇之类,并于这些内容中注入了笑料,注入了低级趣味的东西,甚至淫秽的描写。像《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几部古典名著,其中的一些段落,在课堂上就很难面对学生讲。作家在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他们考虑的是一个“情”字,他们的价值观是在追求人间的真爱,“止乎礼义”的概念几乎是没有的。以前人多以冲破封建礼教、追求真正爱情来评价这些作品,对其中的淫秽描写就忽略不记了。其实这些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迎合世俗心理的。尽管有些语言很美、很雅,但内容却是世俗最感兴趣的。

    雅和俗是向着两个不同方向的。雅的东西偏向于精神,追求的是境界,是引人向上的,但往往和人的物质需求、本能欲望相背离。俗的东西偏向于物质,追求的是欲望的满足,会把人拖向下坡路,但却与人的基本物质生活的需求相联系。现在一些作家动不动就大讲“人性”,在他们眼里俗的东西是最符合人性的,因为所讲的是饮食男女,因此在这方面大加发挥。但要知道,要引领人类精神向上,还必须要“雅”文化来完成,“俗”只能是低级的本能需求,永远不会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因此在文学作品中如何处理好雅和俗的关系,是需要认真思考的。

    刘:这是就文学的属性而言的。从根本上讲,文学是心灵世界与生命姿彩的展现,是生命的一种存在形式。以前把文学当做现实的反映,把古代文学当做“遗产”,这恐怕是从根本上扭曲了文学的性质。

    姚:其实中国古代“文以气为主”的理论,就是把文学作为一种生命体对待的。像古代文章评点中常用的 “眼目”“血脉”“神理”“结穴”“主脑”“脉络”“风骨”之类的词语,所表现的就是“生命形态”。这种观念与研究方法,确实能让人感到文章的妙义所在,而且也确实能使人“与古人精神相遇”,并且进行对话、交流。只是这种观念被西方输入的文学理论冲掉了,认为那样表述不科学,提倡要用科学的分析方法研究,其结果排挤掉的不仅仅是一种理论和方法,而是一种观念。使文学研究由对生命的体悟,变成了对物理结构的分析;由对艺术魅力的探索,变成了对所谓规律的把握。像上个世纪,就把研究文学规律当做了文学研究的一个主要方向,有所谓文学继承与变革的规律、文学发展演变的规律、文体之间相互渗透影响的规律、文学批评与创作相互促进的规律、民族之间文学交流影响的规律等等。认为抓住了这些规律,就可以指导创作实践。现在看来,这种所谓的规律研究意义并不大,规律根本指导不了创作实践。如果说有用,只是对教师上课有用,因为这样容易条理大纲,教师便于讲授,学生便于记忆,也便于考试。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完全把文学搞死了,丰富多彩的文学作品,被抽象化成了索然无味的教条。没有发现哪一部不朽的文学巨著是在所谓规律的指导下完成的。相反把握了所谓的规律,却束缚了正常的创作。

    刘:我想20世纪文学研究的最大失误,就在于用学科的态度对待文学,而没有把文学作为一种生命现象来认识。本来是一个鲜活、灵动的生命,却要把他看做是一个肉体而进行解剖,在手术刀下虽然明确地找到了心、肝、脾、肺的位置,甚至发现了它们的功能,可是要问生命在哪里?却茫然不知了。要知道文学不是科学,不能用科学来对待。以前几乎所有的大学中文系,都在说:“我们不培养文学家,我们是培养理论家的。”为什么中文系不培养文学家?难道让化学系、数学系去培养?还是文学家只能是自生自长不能培养?其实一个根本的问题,就是因为把文学当做了一种科学知识,而把文学的鲜活性、灵动性给抛弃掉了。在中小学讲文学作品,往往是讲什么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然后来个“通过什么什么”“说明了什么什么”“反映了什么什么”,把鲜活的东西给弄死了。最后在考试题中,再用死的答案限定活的东西,搞什么选择之类。一些有文学天赋的同学,在这样的教育模式下,对文学也心灰意冷了,文学家还如何培养?因此我觉得文学观念的转变,是目前面临的一个大问题。文学研究要想有新的突破,就要放弃用科学对待文学的方法。

    姚:听说你的一个学生获得了百篇优秀博士论文奖。他的论文是《明诗文学生态研究》,从题目上看,“文学生态”这个概念就是把文学作为生命来对待的。看来文学观念的转变,是文学研究突破旧的模式的关键。

    刘:《明诗文学生态研究》能获奖,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是转变了观念,开辟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如果认识到文学的生命本质,就有两个领域需要探讨,一是文学心灵世界,一是文学生态环境。“心灵世界”是从文学内部考虑的,这是一个看不见的隐形世界。哲学、史学及科技著作,是有什么说什么,意义全在文字语言的表层,而文学的深刻意义则在文字语言的深处,在看不见的层面上。“文学生态”是在认定文学为一种生命现象的前提下,所作的环境观照。以往对文学作品产生的历史背景、文化思潮、时代特征等等所作的研究,是在把文学作为一种“遗产”的前提下,对文学所作的因果归类与价值定位。而“文学生态”的研究,则是对一种特殊生命的产生及其意义的关切。显然这是一个新的命题,反映了一种新的研究思路与方向。

    姚:文学观念转变是一个大课题,你所提出的“文学是生命的一种存在形式”这一理论,可以在总结中国传统文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完善。中国古代在这方面有很好的认识和论述。比如唐宋有古文运动,明代有前后七子的复古运动,他们为什么复古呢?他们复的是什么古呢?难道他们看不见语言华丽是一种艺术吗?这原因在于他们关注的是文学中的那种体现生命力量的精神。他们称许秦汉文章中的“浑元之气”,这浑元之气就是生命力量的展现。之所以反对华丽文风,是因为语言的华丽伤害了文学生命的张力,使文学呈现出的精神变得纤弱。这说明古人本来就是把文学作为生命现象来认识的。只是20世纪的西学东渐,使这个传统断裂了。现在要研究这个问题,可以参照中西方的理论,进行深一步的理解。

    刘:我也很想这样做,因此这些年参照东西方的理论,在这方面做了较多的思考。暂不说“文学生态”的问题,就文学自身而言,我觉得其中存在着三重世界。第一重是“语言世界”。语言美不美,有没有文采,这是文学最外在的表现。刘勰《文心雕龙》说:“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没有语言层面的光彩,文学性是会大打折扣的。通常说,某一个领导的讲话很有文学性。这“文学性”多半是指讲话的文采说的。以前把文学说成是“语言艺术”,很大程度上是在语言层面上立说的。第二重是“生活世界”。即用语言构成的现实生活内容,是文学中看得见的一个层面。这个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凡是人类生活的基本内容,几乎都能在这里见到。以前所谓“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主要是在这个层面上立说的。第三重是“心灵世界”。这里所说的“心灵”,是指内在于人的一切。这是一个隐存在生活世界背后的无限广阔的领域,是一个看不见的世界。这三重世界的关系是,语言世界是形式表现,由语言而构织成的生活世界是具体内容,用生活世界为素材而构成的则是心灵世界。内在心灵支配着人的外在表现,人的行为实际上是心灵的外向化。因而“心灵世界”是文学最本质的意义所在。语言世界、生活世界是直接或间接为呈现心灵世界的图景而服务的。中国文学就她最本质的意义而言,她是中华民族心灵世界的展现,她表现出的是中华民族内在的精神、气质、性格及人生情怀。中国文学以教化为主导的创作方向,所展现的正是中国人的道德精神。这一点是历史、哲学等著作无法代替的。

    姚:你这三重世界的划分,与王弼在《周易略例》中提出的言、象、意的概念是相合的。王弼说:“意以象尽,象以言著。”“言”是语言,是表现“象”的。“象”是事物形态,是为了说明“意”的。“意”是意义,是“象”要说明的主体。言、象、意三者正可以与文学的三重世界相对应。但具体到文学,语言层面、内容层面——即你所说的生活层面,这都是实在的可以把握的层面,因为它是看得见的,可以分析的,因此人们关注的比较多,认识也比较透。中学生阅读书籍,往往要把书中很优美的语言抄录出来,就是感觉到了语言的魅力与光彩。语文课上讲小说,往往以情节的开头、发展、高潮和结尾为主线,讲人物性格,讲所反映的生活;讲诗歌,往往要讲起、承、转、合的变化,讲诗人喜、怒、哀、乐的情感,关注的是内容的层面。至于你所说的心灵世界,因为看不见,不好捉摸,因此人接受起来就有困难。你还需要细化一下,更具体一点谈,把这种理论落实在经典文本上。否则便会变成“玄学”。

    刘:这一方面我是做过认真思考的。看不见的层面要让人们去把握它,确实是有一定难度的。但它却决定着一部文学作品的价值。印度的《唱赞奥义书》中讲述过这样一个故事:乌达勒恪·阿垄尼对儿子说:“孩子,从树上摘一颗无花果来。”儿子摘来了,又说:“把它打开!”“打开了,父亲。”“里面有什么?”“有籽。”“把籽破开!”“破开了,父亲。”“在里面看见有什么啦?”“什么也没有!”阿垄尼于是说:“孩子,看不见的才是最精妙的东西,一棵大的无花果树便是由此诞生的!”这个故事说明,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不在事物的表层,而在其内在意蕴。同样,文学最有价值的东西,最感人的东西,不在作者用艺术之笔精心构建的生活世界本身,而在于他注向生活世界躯壳中的生命元素,即看不见但能感觉、体悟到的,使生活世界充满灵性和活力的无限广阔的心灵世界。比如杜牧的《山行》诗,研究者多说这首诗的妙处在于把秋天描写得像春天一样美丽。而且还说后面的“红”字与前面的“白”字相互映照,形成了诗篇的色彩美。可是却忽略了这首诗对作者内心世界的展示。请想:作者走出喧闹的城市,游览于曲折的山路之间,闯入他的视野的首先是那弯曲的山道上走向白云缭绕之处的人,那人是回家的,他的家就在白云升起的地方,那里是多么祥和、宁静!为什么作者会发现这里呢?因为他在仕途半生奔波,太劳累了,白云之处的祥和便不由得闯入了他的心灵。潜意识感到,自己应该休息了,那白云升起的地方,才是灵魂最好的栖所!在那里面对悠闲的白云,可以免除人世间的一切烦恼。那地方太好了!可是就在他叹美“白云人家”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山坳中的一片枫林。经霜的枫叶,尽管生命就要结束,却呈现出了火一样的红色,“红”是生命之色,这一景观再次燃烧起了他生活的激情,潜意识中感到,生命不能就这样结束,它应该展示出最美丽的姿彩。在短短的四句诗中,展示出了作者心灵世界中的巨大反复与波动。如果把这首诗与明秦简王朱诚泳的《山行》诗作一对比,就更容易说明问题了。朱诚泳诗云:“万木阴阴石径斜,乱山深处有人家。春风满耳多啼鸟,涧水流来半落花。”“寒山”给人的是凄凉、寡欲的感觉,而“万木”则是繁荣的气象;“白云”是悠闲的,而“乱山”则是喧闹的。满耳啼鸟、涧满落花,这样把一个清静的山林,表现得像是闹市。这哪里是写山中的景色,分明是作者荣华富贵心态的展现!像这样的诗,如果我们不从心灵世界的层面上考虑,很难把握到它的深层意义。

姚:好好研究吧,争取能探索出一条新路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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