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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诺索夫:白公鹅

 老鄧子 2018-03-03

如果可以给禽鸟授军衔的话,那么,这只白鹅可以当个海军上将。瞧它那姿态,那步履,同村里其他的鹅讲话时的那种语调——全是海军上将的风度。


它走起路来神气十足,一步一停,每迈出一步之前,总是先把白色制服下的鹅掌高高抬起,同时把那像折扇似的脚蹼一收,站一会儿,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把脚往泥泞里踩去。


它竟然能够用这种姿势走过最泥泞的道路而不弄脏一片羽毛。这只鹅从来不跑,甚至放狗去赶它也不跑。它总是高高地、一动不动地昂起长长的脖子,好像脑袋上顶着一罐水似的。


提起脑袋,说实在的,它好像并没有脑袋,从脖子上直接长出那橙黄色的巨喙,鼻梁上凸起一个大包。这包非常像是帽徽。


当这只鹅在浅滩上伸展开身子,扑打着那足有一米半长的翅膀时,水面便激起阵阵粼波,岸边的芦苇也沙沙作响。如果这时它再叫两声,草场上挤奶人的奶桶也会被震得嗡嗡作响。

总而言之,这只白鹅是整个草场上最重要的人物。由于这一地位,它生活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村里最漂亮的母鹅一只只都盯着它。水草、浮萍、贝壳和蝌蚪最多的浅滩全都属于它。


最干净的、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沙底浴场——是它的;最嫩的青草地——也是它的。这些都不打紧,最要命的是我钓鱼的地方——浅滩之间的深水湾,白鹅也认为是属于它的。


为了这个水湾,我同它打了好久的官司。

它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一会儿把它的鹅舰队排成纵列,径直朝我的钓鱼台开来,而且久久不去,绊住我的浮标就乱扯乱拽;一会儿又在正对岸集体洗澡。洗就洗吧,它们还又叫唤,又扑打翅膀,追来追去地扎猛子、捉迷藏,要不就同别的鹅群打架。


战斗结束之后满河飘着羽毛,喧嚣声和得意洋洋的叫喊声,弄得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鱼来咬钩。它多次吃掉我罐子里的蚯蚓,拖走我穿在绳子上的鱼。它干这些并不是偷偷摸摸的,而是大大方方、从容不迫的,仿佛在宣称它对这条河流的统治权。


显然,它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为它而存在的,要是它知道连它自己,也是属于村子里的一个小孩——斯焦普卡的,只要斯焦普卡愿意,完全可以把它宰了,让妈妈拿去做鹅肉白菜汤,一定会感到惊奇。


今年春天,风刚把泥泞的土路吹干,我就把自行车拾掇好,把两根鱼竿系在车架上,出发去钓鱼了。我顺路去村子里绕了一下,吩咐斯焦普卡挖些蚯蚓给我送到河边来。


赶到我钓鱼的地方时,白鹅已经在那儿了。

我竟忘了宿怨,开始欣赏起它来。它沐浴着阳光站在河边的草地上,丰满的羽毛一片片那样均匀,在阳光下显得那样晶莹光洁,仿佛整个鹅是由一大块冰糖雕刻而成。


看见我以后,它把脖子往下一伸,贴着草地向我走来,发出威吓的咯咯声。我赶紧用自行车把它挡住。它张开翅膀狠命地扑打了一下自行车的辐条,被弹开之后,又上来扑第二下。


“该死的,呵——嘘!”

这是斯焦普卡在叫。

他拿着一罐蚯蚓沿小路跑来了。

“呵——嘘!呵——嘘!”

斯焦普卡抓住鹅的脖子,把它往一边拖。白鹅反抗着,用翅膀使劲抽打孩子,把他的帽子都打掉了。


“坏东西!”斯焦普卡骂了一声,把它拖到了远处,“它谁也不让过,一百步之内不让任何人靠近。现在它有小鹅了,所以特别凶狠。”


这时我才发现白鹅身边那一朵朵“蒲公英”在动弹,它们挤成一堆,草丛里怯生生地伸出一个个嫩黄色的小脑袋。


“它们的妈妈呢?”我问斯焦普卡。

“它们是孤儿……”

“怎么回事?”

“母鹅被汽车轧死了。”

斯焦普卡捡起草地上的帽子,沿着小路往桥上跑去。他该去上学了。我还没有完全安顿下来,白鹅已经又跟它的邻居干了好几次架。后来,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头小花牛犊。


白鹅又朝它冲去。

小牛犊尥了个蹶子,拔腿就跑。

白鹅追了上去,用鹅掌去抓拖在地上的半截绳子,结果摔了个筋斗。它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两只鹅掌无能为力地在空中乱抓了一阵。翻过身来后,它的火气更大了,一个劲儿地追着小牛,把牛腿上棕色的毛一团一团咬了下来。


小牛有时也试着想抵挡一阵。

它把前腿分开,站在那儿,鼓起一双紫蓝色的眼睛盯着鹅,笨拙地、不大有信心地晃动着长着一对招风耳的脑袋。可是,白鹅刚一扇起那对一米半长的翅膀,小牛就掉头逃走了。


最后,小牛终于钻进了一片密密的柳树丛,在那儿“哞哞”地哀叫起来。“嘎——呜!”白鹅得意洋洋地晃动着短尾巴,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整个草场都能听见。


总之,嚷叫声、威吓的咯咯声和翅膀的扑打声在草场上从未停息过,而小鹅们只要看见勇敢的父亲跑开了,便心惊胆战地挤在一起,不满地吱吱叫着。


“你把孩子们吓坏了,真蠢!”我批评它说。

“咯咯!咯咯!”它回答道,仿佛是说,“哪能呢!”



“你要是人的话,这样干早被扭送警局了。”

“嘎——嘎——嘎!”它是在讥笑我。

“你这个暴躁的家伙!还当爸爸呢!嗬,真了不起,抚育下一代……”


我一面同鹅斗嘴,一面修整被春天的洪水冲塌的钓鱼台,没注意从树林后面升起了一团乌云。乌云愈来愈大,渐渐变得像一堵灰蓝色的、厚厚的墙,一点也不透光,没有一丝缝隙。


它缓慢地、毫不留情地吞噬着蔚蓝色的天空、渐渐逼近了太阳。毛茸茸的云边像熔化了的铅似的闪亮着。但太阳不可能把整团乌云都溶化掉,它终于完全消失在铅灰色的云层里。草场上变得黑压压的,就像到了黄昏。


刮起了旋风,风卷得鹅毛团团飞舞,向空中飘去。鹅群不再吃草了,一个个抬头仰望天空。头一阵雨滴抽打着睡莲宽大的叶片。紧接着,突然狂风怒吼,柳树被吹弯了腰,草场变得像一片起伏着灰蓝色波浪的海洋。


我刚披上雨衣,乌云就像是裂开了一般,倾盆大雨斜飘着自天而降,雨水冰凉。群鹅全都张开翅膀,匍匐在草地上,翅膀下藏着它们的儿女。整个草场上到处都能看见一只只神色紧张的昂起的鹅头。


突然,一个坚硬的东西在我的鸭舌帽檐上敲了一下,自行车的辐条也被敲得“当当”作响,接着从我脚边滚过了一粒白色的东西。


我抬头一望,只见草场上一片白花花的雹。

村子消失了,远处的小树林也看不见了。灰蒙蒙的空中响着沉闷的沙沙声,灰色的河水也哀鸣着,不断翻着水泡,被冰雹蹂躏得残破不堪的睡莲发出阵阵断裂声。


鹅群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惊惶不安地互相呼唤着。那只白鹅则蹲在那儿,高高地昂着脖子。当冰雹打中它的头时,它便哆嗦一下,眨眨眼睛。


而当特别大的雹子击中它的头顶时,它就把脖子一缩,晃一晃脑袋,然后又重新伸长脖子,一直注视着空中的乌云,同时警惕地偏着脑袋。在它那张得大大的翅膀下,整整十二只小鹅不声不响地蠕动着。


乌云愈来愈狂暴地摧残着草场。它似乎要把那装满雹雨的口袋彻底撕开。白花花的冰雹在小路上东跳西蹦,狂飞乱舞。


草场上的鹅群坚持不住,扔下小鹅逃跑了。

它们拼命跑着,冰雹咚咚咚地敲打着它们的脊背。灰蒙蒙的雨帘也使劲打它们,几乎完全遮住了它们的身影。


满是冰雹的草地上,忽而东忽而西地闪现着一只只毛茸茸的小鹅头,偶尔能听见它们吱吱吱地呼救声。有时吱吱声会突然中断——被冰雹击中的嫩黄色“蒲公英”扑倒在草地上了。


群鹅佝着脊背跑呀,跑呀,终于跑到了河边,一个个像大石头似的,从陡岸上扑通扑通地滚进水里,藏进了柳树丛和陡岸下。接着,很少的一些小鹅也跑到了,也像小卵石似的纷纷跳进河里。


我连头蒙在雨衣里。往我脚边滚来的已经不是圆圆的雹粒,而是足有半斤糖块那样大的冰块。雨衣不怎么管用,冰块打在背上好疼好疼。


那头牛犊从小路上急匆匆地跑过,半截湿漉漉的牛绳在我的靴子上抽了一下。它刚跑过去约莫十步远,便消失在蒙蒙的雹雨里。


一只被困在柳树丛里的鹅一面扑打着翅膀,一面嘎嘎叫着;我的自行车辐条叮叮当当地响得更欢了。


乌云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最后一阵冰雹刚从我的脊背上敲过,在河边浅滩上溅起一片水花,河对岸的村子立刻显露出来,太阳从乌云里伸出头,把阳光洒在湿漉漉的河对岸、柳林里和草场上。


我脱掉了雨衣。

在阳光下,草地上白花花的冰雹眼看着渐渐融化了。小路上出现了一个个水洼。在湿漉漉的草丛中,躺着一只只被冰雹击中的小鹅。它们几乎都死了,没能跑到河边。


受到阳光的温暖,冰雹融化了,草场重新显现出绿色。只是在它的中央,有一个白斑怎么也变不成绿色。我走近一看,原来是那只白鹅。


它趴在那儿,张开强劲的双翅,脖子垂在草地上,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乌云飘走的方向。从它小小的鼻孔里,顺着嘴喙往外淌着鲜血。


12只毛茸茸的“蒲公英”你推我挤地从它的翅膀下爬了出来,没有一个受伤。它们欢快地吱吱叫着,在草地上四散开去,啄着那些尚未融化的雹粒。


一只背上有条黑斑的小鹅笨拙地倒换着宽大的脚掌,想爬到白鹅的翅膀上去,但每次都像陀螺一样滚了下来。


小家伙生气了,它急躁地乱抓乱扑,从草丛中挣脱出来,倔强地往白鹅的翅膀上爬去。小鹅终于爬到了父亲的背上,在那儿站住不动了。它还从来没有爬得这样高过。它面前展现出一个充满亮丽青草和阳光的神奇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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