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收获》文本 | 红柯短篇:老镢头 2

 老鄧子 2018-03-04

2008-4《收获》刊载红柯短篇《老镢头》


老镢头


红柯



2


有第一把就会有第二把,一直到第十二把。

我们村子很小,就二十来户人家,十二把老镢头占了大半个村庄。按理说家家都有老镢头,以老贺的行事风格,每家都会丢失一把老镢头。也确实是这种趋势。但在第十二把镢头上打了折扣。

第十二把镢头丢失三年后的那个秋天,老镢头主人的儿子回来了。儿子在县城念高中,隔三差四回村子,又匆匆离开,一门心思考大学,考了又考,没考上,就回来了。成了真正的农民,心思放在土地上。人呢,有点呆头呆脑,大家不以为怪,人家念过书嘛,是念到高中毕业的农民,在村子里独一无二,认死理,爱较真,一根筋,爱管闲事,大家烦他又怕他。事情就出在他身上。我们还是叫他高中生方便些。

高中生从老贺家地头过去的时候,发现了自己家的老镢头,高中生最先的反应是抓到手里。老贺坐在地头抽烟歇息,镢头扎在塄坎上,老贺压根就没注意身边的动静,高中生拔下镢头,看了两眼,扛在肩上抬腿就走,走出十几步老贺才叫起来。老贺边跑边叫,还带着嘲讽的口气叫人家“大学生”。老贺底气足么,老贺的娃去年就考上大学,另一个娃上重点高中,村子历史第一个出状元的人家么,说话口气就不一样。

“我不是大学生,你把舌头摆顺。”

老贺愣一下,舌头还是不怎么顺,说出的话刺里疙瘩。

“不叫大学生就叫秀才,念过书的都算秀才,叫你秀才没冤枉你。”

高中生板着脸。老贺用下巴指一指高中生肩上的镢头,“我说秀才,戏台子下边的婆娘是有下家的。”高中生就说:“我扛的是我家的镢头,我又没扛你家的婆娘。”“啊!”老贺一声尖叫,接着又一声尖叫,一连叫了三声,老贺指着高中生,“你刚才说啥?”

“我扛的是我家的镢头,我没扛你家婆娘。”

“啊——啊——,你再说一遍。”

高中生又说一遍。老贺连声说:好!好!好完老贺就跑。老贺去找村干部。

村干部也有自家的地,离得不远,老贺很容易找到村干部。村干部是个复员军人,走南闯北、见过世面,脑子比较深静,让老贺啊啊地叫,叫够了,又是一气“扛婆娘”。大家都吓坏了,脸都白煞煞的,谁都知道在老贺跟前不能提老贺家的婆娘。还是复员军人脑子清,复员军人说:“学生娃么,四六不分,把镢头跟女人混在一起,重点是镢头,不是女人,你女人又没在跟前,你女人又跟他不熟,这你可要搞清楚。”复员军人成功地把女人换成镢头,老贺连说:“对,对,狗日的把我的老镢头扛走了。”复员军人拍老贺的肩膀,“咱不要转移目标,就把目标锁定在镢头上。”

刚锁定在镢头上,高中生就扛着镢头过来了。高中生也是来告状的,高中生说老贺是个贼,高中生说完这句话,就让镢头咚一声戳在地上。已经有好多人围上来了,大家都听见了高中生的话,大家的眼睛张得跟嘴一样大。复员军人说:“学生娃,你可是念过书的,你可是有法律意识的,说话要有证据。”老贺赶紧接上,“证据,证据。”老贺把大家看一圈,“他从我家地头拿的么,扛上就走,跟扛自家的一样。”复员军人说:“学生娃么,念书是行家,下到地里就不是行家了。”大家都点头,眼睛里有了光,不再是那么黑洞洞的。

不要把村干部不当干部,村干部日他娘就是厉害,村干部不失时机地给学生娃找台阶下,“学生娃么,刚下地干活么,把镢头拿错了。”大家噢,边噢边点头,老贺都跟着噢哩,事情眼见就要完满收场。要是高中生的父母在场,就不会发生后边的事情。高中生让父母早早回家,他一个大小伙子多干活是应该的。他娘早早回去做饭,他爹去镇上办点事。大家都没有跟知识分子打交道的经验,包括这个走南闯北当过兵的村干部。村干部只念到初中,没念完就回乡劳动,到十七岁就去当兵,喝的墨水少啊,高中生的下一步行动大大地出乎他和所有人的意料。

高中生问老贺:“这镢头你就没换个把?”“好好的,换啥哩嘛。”老贺有干部撑腰,老贺不怕学生娃,学生娃、学生娃,见了油菜说是花,乡村有许多关于学生娃的笑话,老贺没有一点危机感。学生娃又问一句:“你也没卸过?”老贺还是那句话,“好好的,卸啥哩嘛。”“比如说,”学生娃像个公安局的,“镢头松了,加上楔子。”老贺扫了学生娃一眼,“到底是个念书的,镢头松了,不加楔子,浇点水就行咧。”

大家都哄一声笑了,脑袋都笑歪了,跟看戏一样看着学生娃。学生娃腰杆直起来,眼睛把大家扫一圈,把镢头举起来,“我估计你没动过,还是好几年前的老样子,浇过水,也在水里泡过。”学生娃就到石头跟前去了。离大家伙十几步就是个斜坡,坡根有石头,学生娃在石头上磕几下,把镢头的头扒下来了,里边垫着布片,撕掉布片,木把的顶端有三四寸的地方是方的,学生娃的名字就在上边。学生娃挨个让大家看,大家的眼睛又大起来,谁都看见了,学生娃的名字,还有年月日,2001718。那是学生娃考上高中的日子,父亲给老镢头换新把儿,学生娃给父亲打下手,就把那个高兴的日子写上去了,用碳素笔写的,布片垫着,装在镢头的脑袋里,很保险的。学生娃咧嘴笑,不再那么呆傻,还说了一句挺幽默的话:“装在脑袋里的东西是抹不掉的。”

学生娃一点也没意识到灾难性的后果。大家都吓白了脸,复员军人跟打败仗的将军一样在地上走来走去绞尽脑汁谋划怎么撤退。学生娃就是不会看脸色,他娘担心的就是学生娃会看书不会看脸色,他娘把这个问题提高到生存的高度,反复给他强调。

“娃呀,不会看脸色就不会做事;不会做事就活不成。”

学生娃没有把他娘的话当一回事,大家的脸色难看得跟死人脸一样了,学生娃还是没感觉,复员军人、村子里的最高领导都不动弹了,学生娃竟然把卸成两件的老镢头举到老贺跟前,“看清楚,你不识字我给你念。”学生娃念出了自己的名字,还念出了2001年7月18日,学生娃咧开嘴笑,“今天是2004年9月18日。”

老贺一下子就说话了。老贺能说话把大家吓一跳,大家都不知道这个话咋说?包括复员军人,都想不出话咋说。老贺就是老贺,总有老贺说的,老贺是这么说的,老贺大叫了一声:“三年啦!啊!三年啦!啊!”老贺走到复员军人跟前,嗓门低了一半,右拳砸左手,跟捣蒜一样连捣三下,“三年啦!啊!”复员军人说:“老贺别激动,你千万别激动。”老贺带着哭腔,“我能不激动吗?三年啦!啊!”老贺走到大家伙跟前反反复复就是那句话,“三年啦!啊!”大家都点头,大家不点头不行啊,老贺脸那么红,脖子那么粗,呼吸那么急促,大家不但点头,还有说的,也就是:“三年了,三年了。”

学生娃一下子糊涂了,这并不妨碍他说话:“嗨嗨!奇了怪了,三年咋啦?拿人家东西满三年,就不是贼了?”

大家不理学生娃,道理很简单,老贺已经有了说法,大家相信老贺的说法不相信学生娃。

大家不理学生娃,老贺不能不理,碎卖狗子!话太难听了!都把贼这么脏的字说出来了!老贺有老贺的办法,老贺一直都是有办法的人么,这是大家伙儿公认的。老贺手一挥,“跟娃娃伙不说,要说跟大人说,跟你家大人说去呀。”

老贺去找学生娃的父母。这个办法不错,大家点头称赞,复员军人点上烟,可以松口气了。

学生娃从牛仔裤紧绷绷的口袋里掏出身份证,“我不是小孩,我十九岁啦,我是个公民,有公民权呢。”复员军人说:“在你爸你妈跟前你是娃么。”学生娃说:“法律认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跟镢头把上的一字不差。”“哈,他想打官司。”大家乐了。学生娃一本正经,“那不一定,该打就得打,得讨个说法。”大家都当是玩笑,都散了。

其实没散,在地头散了,在村子里又聚起来了。肯定在学生娃家里。

学生娃回去的时候,院子里全是人,他爹他娘老贺还有复员军人坐在一起喝茶抽烟,又说又笑,其他人都站着。大家都觉得事情还没有完,大家不知道该怎么完?学生娃就进来了,一手提镢把,一手提镢头。他娘把娃接住,叫娃去房子里洗手洗脸。他爹拿起镢把也不看上边的字,而是转到墙角,用斧头削上边的字,削不掉。当初学生娃不知出于啥心理,先用刀子在上边刻字,再用碳素笔描了一遍,跟在身上刺字一样,刺在镢把上了,墨汁渗得那么深,除非把镢把砍了。还真给砍了,咣啷!一斧头,切去半长,重新安装,还是原来的老镢头,那么长的镢把缺个两三寸不影响干活。

学生娃隔着玻璃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学生娃出来的时候眼带嘲笑,有点不太像学生娃了。大家担心他闹,他没闹。他拣起砍掉的镢把子,看了看上边的字,因为削了好几层,木纹和字都是新的,跟刚写上去的一样。谁都能看见学生娃把要想说的话压住了,咽下去了,学生娃走到老贺跟前,他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

“你说的三年是啥意思?”

老贺咳嗽一下,告诉学生娃,“三年前,在这个地方,我确实给你爹说过,我要借你家的镢头,等用的时候再来拿,后来我有了镢头明白吗学生娃,我自己有了。”学生娃连说明白啦明白啦,学生娃一脸怪笑,老贺说:“你咋这么笑?你啥意思?”学生娃赶紧板起脸,可眼角的笑没清理干净,老贺走的时候很不痛快。

老贺的女人几天后才知道发生的事情。村子不大嘛,捂不住事。女人又那么敏感,尤其是老贺的女人,问老贺:“你把镢头扛回来啦?”

“扛回来啦。”

“扛回来啦?”

“扛回来啦。”

一个女声一个男声,中心就是镢头。镢头就在院墙站着,隔着玻璃就能看见,女人还这么说话,说个没完没了,老贺害怕了,老贺说:“娃他娘,你甭胡思乱想。”

“我啥也不想,我也没啥想的。”

该干啥还干啥,老贺下地干活,女人做饭。做的比平时多,多出来的是馍,有蒸的烙的,还卤了肉,装在罐头瓶子里,周末两个上学的娃回来要带呢,女人把这都弄好了。女人就去跳井。当然是自家的井,扑通一声就下去了。独门独院,老人住在后边,老人又听不见。

老贺进门先喝水,不见桶,老贺就寻到井边,井盖开着,轳辘是空的,老贺听见女人在井底下呻唤,老贺以为女人搅水不小心掉下去的,老贺赶紧招呼人来捞人。把人捞上来,把肚子里的水倒出来,女人喊叫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活啦!捞我做啥呀!啊啊啊啊——”女人哭天喊地。大家才知道女人是跳到井里的,肯定是搅水时受到的启发。



3



学生娃在村子里待不成啦。人命关天的事情么。他爹他娘听到女人跳井第一个反应就是叫娃躲开。娃不躲,“她跳井跟我有啥关系?镢头都拿走了嘛。”

“你不懂,你以后就懂了。”

他大伯亲自用摩托把他送出去,托熟人找个活干。他大伯陪他待了两天,从大伯嘴里他知道老贺的难处。老贺身体不行,女人是家里的支柱,女人跟个马一样,侍候老人、经管娃娃,还要经管地里。大伯开始支支吾吾,从这些支支吾吾断断续续的话语里,学生娃只听懂了一个意思,老贺的女人跟村子十几个男人有瓜葛。学生娃不信,“老贺的孩子长得跟老贺一丝不差呀。”学生娃学过生物学,也懂一些生理知识。他大伯就瞪眼睛。“能让女人生娃,不一定能让女人满足。”说完他大伯就后悔了,说太多了嘛,他大伯就训学生娃,“你屁眼大个娃娃,问那么多干啥呀?”他大伯就走了。



4



学生娃在外边打工,去过好多地方,再叫他学生娃已经不合适了,已经看不出学生味了,完全是一个成熟的青年人了。有了自己的女人,有了孩子。他就给自己的女人讲村子里的事情,绕来绕去,总在躲一件事。女人总是很有耐心的样子。打工很累,孩子睡熟,应该好好休息。丈夫总不好好休息,总是说他那个很少回去的村子。有一天,丈夫终于讲到老贺一家,丈夫是带着愧疚讲这件事的。丈夫说:“孩子也不是他的,我跟大伯赌气,拿生物学遗传学蒙我大伯,其实老贺的孩子都不像老贺。现在老贺的孩子工作了,日子好过了,老贺把人活出来了,有人就给老贺编段子埋汰人家老贺。”丈夫就说出那个有名的段子:老贺躺在凉椅上,短裤太肥,凉风吹来,下体露出大半,有个七八岁的娃娃就叫:哈哈,一个卵子!一个卵子!老贺不生气,老贺就像个佛爷,大人吓坏了,要打娃娃,老贺不叫打,老贺还表扬了娃娃,娃乖么,说的是实话么,就是一个卵子么,一个卵子也弄事哩,一个卵子也能弄成事!女人说:“话难听,可在理,人家就是把事弄成了嘛,把全村子的气脉全都拔走了嘛。”丈夫半天说不出话来。女人说:“知道第十二把镢头为啥要从你家拿?而且是三年?你爹跟这女人的关系不一般,说不定你爹是她最后一个情人,说不定老贺的孩子中有你的亲兄弟。”丈夫终于说话了:“老贺也不容易。”女人说:“不容易的是他老婆不是他。”他们就想回家去看看。

这些年他们都是匆匆回家又匆匆离开。这回他们在家待了很久。他们商量好了,带上礼去看望老贺,尤其是老贺的女人,他们都认为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老贺家的房子是村子里最漂亮的,用农村人的话讲门楼高嘛。热天嘛,老贺穿着他那条有名的大型短裤,还有那张躺椅。老贺特意强调一下,躺椅是娃从深圳带回来的,娃学营销,在深圳开起超市。年轻人的眼睛扫了一下老贺的大短裤,妻子用肘碰他一下,他马上抬头正眼看人家老贺。老贺的女人端上茶,老贺的女人问长问短,拉着年轻人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娃干啥工作嘛,这么厚的精痂(老茧),噢,建筑工地,抡洋镐。那等于咱农村的老镢头么。要省点力气,力气用过了人吃亏哩,咱不能叫人吃亏。”年轻人的妻子就有点急,就告诉人家:他抡过洋镐,现在不抡了,现在手里攥的是劈灰刀,是有技术的装修工。老贺女人微微一笑,“瓦刀,劈灰刀都是圆木把把么,铁锨镢头也是圆木把把么。”

他们不知道咋出来的,心情复杂得不得了。


【完】

 

中国邮政网上订阅《收获》双月刊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