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湖南人从骨子里有一股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气。既如此,青春作赋是丈夫情怀,皓首穷经便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了。
1929年,杨树达痛感除余嘉锡外,“湘人居京者,无一真读书人”(《积微居回忆录》)。而其时任清华大学历史系主任的邵阳人蒋廷黼(1895-1965),那么优秀的一个近代史学者、中国近代外交史研究的开风气者,数年后终于也放不下天下苍生,放下教鞭,步入宦途。
晚年蒋廷黼与故交、著名考古学家李济交谈,李济问他:“照你看是创造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还是写历史给你精神上的快乐多?”蒋廷黼反问:“现在是到底知道司马迁的人多,还是知道张骞的人多?”显然,他对创造历史更感兴趣。
抗战胜利前,湖南卓越的训诂学家曾运乾(1884-1945)病逝于辰溪。其好友杨树达在痛悼之余,对其在湖南学术史上的地位作了一番回顾:
湘士在有清一代大抵治宋儒之学,自唐陶山(仲冕)承其家学(父奂,曾有辨《伪古文》著述);余存吾(廷灿)游宦京师,两君颇与戴东原之学接触。陶山之子镜海(鉴)仍折归宋学。乾嘉之际,汉学之盛如日中天,湘士无闻焉。道光间,邵阳魏氏治今文学,承其流者有湘潭、长沙二王氏(王闿运、王先谦),善化皮氏(皮锡瑞)。皮氏尤为卓绝,然今文学家,不曾由小学入。故湘中学者承东汉许、郑之绪以小学音韵、训诂入手进而治经者,数百年(曾)星笠一人而已。
这段话要而不烦,但是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那便是道光年间吴荣光在长沙设湘水校经堂,那里已经“群相矜以汉学”(李肖聃《湘学略》)。钱基博甚至认为从那以后:
这当然大大地言过其实。不过,长沙、湘潭二王与其象杨树达说的是承魏源之流,还不如说与这一环境更有关系。
王先谦(1842-1917)从场面上看绝对一幅汉学家的模样。他于1865年中进士,曾授翰林院编修,任国子监祭酒、江苏学政,1889年回乡后先后主讲思贤讲舍、城南书院、岳麓书院。其治学重考据、校勘,尤以校勘见长,平生校刊古籍数十种,包括《汉书补注》、《合注水经注》等重要典籍,人称“季清巨儒”。
然而其校勘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杨树达曾批评:“王氏校书太失之机械,不能心知其意”。例如《汉书补注》,他便发现“所采周寿昌说谬误甚多”。周寿昌(约1814-1884)也是长沙人,著有《前汉书校补注》、《后汉书校补注》,其学问当然是典型的湖南做派。
杨树达是“汉圣”,《汉书补注》不能入他老人家法眼不足为奇。王先谦的《合校水经注》,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也有类似的评价:
王益吾为全校本,以聚珍版(即戴本)及赵本为主,参以诸家,虽无新发明,而最便学者(王氏所著书大率如此)。
梁任公总算心存厚道,对其“无新发明”不甚在意,而只表扬其“最便学者”。应该说,这虽然不算经世,却也不失致了用吧。
至于王闿运(1833-1916),那是一个“纵横计不就,空留高咏满江山”的怪物。其人不为无才,但妄自尊大。其实他是不甘心老老实实做一介学者的。不得已而做学者,他也是不甘心做一个规行矩步的学者的。他总要表现他个人,标新立异,逞才露己。所作《湘军志》,只重文气词藻的骚人当然叫好不迭,当事而无利害关系的郭嵩焘则认为“其颠倒功过是非,任意低昂,则犹文人习气”。其治学路数,杨树达在读他人著作时顺带说过一句:
等到湖南人在学术上真正卓有建树,已是民国这批在学术上脱尽乡气的学者兴起之后。杨树达的语言文字学、余嘉锡的目录学成就,已为世所共仰。不幸未享高年、从而未逢1948年中研院院士选举的曾运乾,杨树达评价其为“一代宗师”:
其《喻母古读考》,当世治音韵者奉为定论。张生清常去岁与余书,谓罗常培近著《音韵学》,赞星(笠)为钱竹汀后一人,非过誉也。
湖南人不信邪,只信自己苦干、硬干乃至蛮干。因而湖南人如果对学问真的感起兴趣,其勤苦往往非外地人可比。职是之故,湖南人往往可以不受正规教育而能成为大学者。
现代以来湖南籍的著名学者中,有很多人是根本没有象样学历的。余嘉锡,就是靠读《四库全书总目》读成1948年中研院院士的。卓有建树的文献学大家张舜徽,也就是受到余嘉锡的激励而自学成才的。还有,沈从文,当初从湘西独自跑到北京时,只受过小学教育;到后来环境不允许他创作了,他硬是转行成为一个研究服饰史的专家。
作为这一现象的副产品,如果一个湖南人没摸着路,那结果会异常可悲。他也会找死地往前走,一身泥,一身水。而他本人肯定还自鸣得意,很有成就感。现实中这样的例子也颇不少。
我们随便可以发现湖南人做学问做得特别漂亮的例子。截断众流,单刀直入,一下子就把人的痒处挠着。最突出的莫过于蒋廷黼的《中国近代史》。同类著作现在已无虑数百种,可没有一种能象他那样,寥寥数万字,硬是把近代以来中国历史发展的脉络、关节讲得举重若轻,清清楚楚。
读这样的著作你会得到一种感觉:痛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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