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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三题作者:陈洪金

 文学教育圈 2018-03-13

     1、被叶子掩蔽着的村庄
  
    看到那土路旁边的篱笆,心都醉了。
  
    毛家湾的叶子,裹藏着一条雨后的村路,泥土还是潮湿的,远远地可以看见一股湿气从路面上冒出来,让路旁的篱笆一片蓬勃生机。走近去一看,路面还是路面,牛马走过后留下的小水洼,像散落在路上的小镜子,闪烁着晃眼的阳光。这是一个命题,村庄在清晨的呈现,让谁看了都会在心里问自己:是谁那么幸福,能够居住在这样的村庄里?
  
    走在村道上,仿佛是在一片绿色的茎与叶的海洋里游荡。偶尔看见从村里走出来的人,在弯弯曲曲的村道上,摆动着她的手臂,轻快地走着。我只能看到她腰部以上的身体,她挪动的脚步和衣摆,被篱笆遮住了。因为近视的缘故,我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她在被篱笆遮住了的小路上走来,在清晨的阳光里,肩上扛着一把黑铁的锄头。等她走近的时候,小路终于把篱笆甩向两边,她卷起了裤腿,露出了穿着一双白色朔料凉鞋的脚,走过的身旁的时候,她没有看我。我知道,我很远的地方她早已看见了我,因为不认识,才会目不侧视地走过。这是谁家的媳妇?结实、健康、纯朴,像我年轻的表嫂。
  
    村道上空无一人,它把我引导着,绕过村子,从它的腋下转过一片竹林,迎面是一片菜地,挂满了辣椒的枝头,红红绿绿的,晨露静静地凝在上面,被阳光透过,宁静得如同孩子的梦乡。这时候,我看见一只淡黄色的蜻蜓栖在一只浓绿里微微泛红的辣椒下面,沉睡中,它没有感觉到我的脚步声很冒昧地闯进它的领地。也许,晨露打湿了翅膀,清晨的潮湿沉重了它的羽翅,使得它的惊慌无处可逃。轻轻地退回脚步,绕道村路的另一侧,篱笆上的露水打湿了我的裤子,蜻蜓的睡梦水波不兴。
  
    蛄蝼的穴居里收藏着新鲜的马粪,它动用了整个黑夜,用头上黑亮的盔甲,构造了一个地下宫殿,把地底的泥土翻到地面上来,把马匹落在村道上的马粪搬到地穴里。看到路上松软的泥土,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寻找到这样的泥土,就用芭蕉叶子取来水,扒开泥土,露出了蛄蝼的洞口,把水灌进去,然后守在洞口,说起祖辈相传的童谣:“点瓜子,种瓜子,瓜子生,我也生,我和瓜子打老庚,信崽崽,请你带个信,带给你家妈去,有人在你家后花园里偷你家的丝瓜胡芦喽!”二十多年前,这童谣往往是几个孩子在一起高声叫起来的。水不断地灌进去,蛄蝼憋不住了,终于钻出地面,成了战利品。如今,再次看到曾经令人无比兴奋的新鲜泥土,我只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温习童谣,眼睛盯着那松软的泥土,脚步却没有停下来,走过去了。路,还是那条路,头顶上的天空还是那一片天空,心情却不同了。
  
    太阳渐渐升到了天空中,村庄外面的田野开始呈现出热气腾腾的景象。一些蚊虫从篱笆里钻出来,爬到茂密的叶子上来,振翅一飞,便在阳光里渐渐地离去了。村道有的一些蚯蚓,从不从哪里冒出来的,正在潮湿的路面上缓缓地爬行着,留下一道细小如线的乳白色的痕迹。蝗蚓爬过村道的痕迹,让这一条偏僻的乡村小路显得更加宁静。是的,因为村道的偏僻,连村人也很少到这里来,庄稼在阳光的照耀下,又开始了它们生生不息的成长,叶片上的脉络,枝头的花朵,弥漫的香气,沿着这条路,送到村庄里去,让那些孩子们的脸色健康而红润,让桌子上的茶肴朴素而丰盛。
  
    站在路的中间,不用担心会有人、牲畜、或者车辆经过,可以就这样站着,点上一支烟,让自己的视线里流动着淡蓝色的烟雾。远远地看着村庄,这个叫做毛家湾的村落,其实也不是我的家乡,我在这里的停留,也只是一种偶然。但是,我喜欢这个村落,它像我内心深处很柔软的那一块肉,乡村的炊烟、蚊虫、马粪味、人影,可以让我感觉到很舒坦。我喜欢这个叫做毛家湾的小村庄,因为这里路边还有篱笆,菜地、竹林。而在很多村庄里,我看到了太多的广告、塑料袋、空气里尘土飞扬。
  
              2、那桑园、沙地和小桥
  
    如果不是看到了那一片沙地、桑园和河上高高的小桥,我差一点把那个叫做翁彭的地方忘记了。向晚的时候,阳光的明亮让我对一条河流充满了一种善意,车子在河堤上缓慢地行走着,随着河流的走向,忽东忽西。河水很清澈,总是在车窗外面静静地流淌着,看不到波纹,只见河底的水草柔软地摆动着,告诉我,河水在流动。
  
    翁彭是老家的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在很小的时候去过几次。一次是在一个很早的清晨,父亲带着我,每人背着一个竹篮,去翁彭的桑园里去采桑叶,在那个长满了碧绿色的桑叶和紫黑色的桑椹的桑园里,一个比我父亲大了许多岁的老者,站在桑田边上,看着我和父亲在他的桑园里采桑叶,一边闲聊着更久远的往事。我记得他曾经问我父亲:“这是你家的少爷吗?”正因为这句话听了很别扭,我竟然记住了那一次谈话中唯一的一句。我父亲的父亲是地主,我父亲大概也算是少爷了,但是,我第一次听到别有称我为我父亲的少爷。另外还有一次去翁彭,是读小学的时候,乘着老师不注意,几个同学去翁彭吃桑椹。上午放学后跑到翁彭的桑园里吃了肚子桑椹,回到学校里的时候,下午的课程早已开始了。结果被老师罚站,一直到放学。
  
    二十多年以后,再一次到这个叫作翁彭的地方,才发现,那河边的两排高高的青皮树,还是站在河堤上,只是显得更加粗壮了。车子经过河沿向着村子里开进去,我发现二十多年以后的翁彭,还是那样宁静。只是村子外面的河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改变了流向,我刚要进入村子的时候,发现这一片沙地,一眼就能够被人发现,它其实是某一次河流冲出的堤岸的秩序,奔入农田,几次改道后留下的残迹。河流不断地改道,从不重复,沙石覆盖着的曾经的良田也便成了寂静的荒滩。
  
    初春时节,河里还没有多少水,浅浅的河水静静在躺在河床里的低洼处,更多的地方,则显现出了大片大片的沙洲,沙洲旁边还有很宽广的洲地,沙地里长着一些青草,不高,仅能没膝。草丛里还长着一些蒲公英,这时候正是晚春的时候,沙地上的蒲公英纷纷开出了淡黄色的花朵,没有风,沙地里的蒲公英星星点点的顺着河河的走向,一路盛开着,弥漫了我的视野。它们的颜色,渐渐地遮住了石头的泥土,让人感觉到村庄有一种不曾有过的安详。那感觉,仿佛是亲人们坐在门前的大树下,静静在注视着你的身影在他们的视线里,越来越近。
  
    有沙地的地方,往往会有一些看不见的虫子,在空气里飞动着,等到靠近它们的时候,才感觉到它们已经一只一只地不断到撞到脸上来,让人感觉到一种痒,让一些早已淡忘的记忆,又重新回到身边来,太多的往事,只有在寂静的沙地里,才会在深深的记忆里被翻出来,提醒我,一些经历,对于现在来说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只有对自己,似乎是一种如烟的慰藉,让心里的某些渐渐起皱的地方,渗进去一滴水,缓解了一种莫名的渴。是的,就仿佛那座桥,它毕竟在那条河上站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很多人把他一辈子的脚印,都留在了那里,一天天,一年年,在那座桥上踩来踩去,有时风雨有时艳阳。
  
    那座桥,我只走过两次,再加上这一次,也不过是三次。然而,世界是很大的,一座桥,即使仅仅走了三次,也算是有缘分了。二十多年以后,谁也没有提醒我,我竟然在这一年初春的一个向晚的时刻,再一次来到翁彭,跨过这座桥。它应该算是我差点被忘记了的老友。我看见它已经很残破了,仿佛一个老人,沉默地弯着再也直不起来的腰,随着岁月的流转,人来人往之中,它已经不必再掩饰,也已经习惯了村里人一如既往的沉静。这样的朋友,它绝对不会在你忘记它的时候忘记你,也不会在你突然想起它的时候才突然相起你。有时候,正因为人们太善变了,才让人感觉到人还不如桥。
  
  
              3、迟暮巢穴檐下风
  
    那垛谷草在夕阳里显得越来越高,它的影子渐渐拉长,掩盖了一群小鸡,在母鸡的带领下,碎碎的叫着,乘着这一天最后的时光,寻找草籽儿。六七个草垛,高高低低的,却是纯一色的金黄,黄昏到来的时候,耳边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微风吹过来,把一种情绪弥漫开来,仿佛那静悄悄的波纹,不动声色的漫开,淹没了整个村庄。
  
    四周都是低矮的房子,中间却是一片荒草围绕着的玉米地。玉米早收藏在屋檐下去了,栖息在那些玉米宽大的叶子上的蚱蜢们,也牢牢地抓住了变得枯黄的叶片,成为被深秋的露水打湿的躯壳,把生命在收获的时辰过后,渡入虚无。这时候,独自一人坐在村庄里的一个荒园里,谁都会在这样宁静的时候,在心里想起一些事情来,把这一段空旷而沉静的时光填充着,对一些事物产生感叹,对一些人以及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记忆犹新。
  
    迟暮,风声唤醒了我的慵懒,我在玉米地旁边的一捆稻草上躺下来,头对着东边青灰西边桔红的天空,点燃了一只烟,心里满是儿时在村庄里的歌声和脚印。那些时光在我的记忆里总是很新鲜的,但是,我的目光,如今能够看到的泥土和植物,都早已改变了模样,那些树,在我的记忆里曾经是细小的枝杆、低矮的叶子,但是,等我再回到村庄里的时候,才发现,那树早已长成了高过屋顶的大树,并且,在它们开完了该开的花朵,结完了该结的果实,落完了该落的叶子之后,它们已经放慢了生长的速度,并且衰老,明显地有了干枯的迹象。
  
    这些树,就像村里的一些村人,在我的记忆里,我曾经被父母亲背着、抱着去参加他们在上世纪简陋的婚礼,等我再次回到桔子里,才在猛然间发现,昔日的新郎新娘,已经长出了丝丝白发,背也驼了。平静的村庄,每一年都会被时光漂走一些容颜和青春,剩余的只是一些不断在长出石莲花的瓦檐和围墙。
  
    烟雾缭绕,覆盖了我的脸,我的目光所能够看到了天空中,也就被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这是一种迷幻的色泽,它让我渴望着睡眠的来临。
  
    这样的傍晚,我在父亲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子里,躺在四周都是房屋的荒地里,我的耳边,除了风声,连虫声都听不到一声,这样的傍晚,让我的心里不得不浮起一些心事。但是,风声越来越大,它从村庄众多的屋檐下穿过去,发现呼呼的声音,仿佛一首古歌,让人惆怅。是的,我在风声里充满了惆怅,但是我并不能想起更多的事情,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寻找一片荒凉的土地,把自己摆放到一堆稻草上。风声在入冬的时候,吹过村庄的屋檐,人们的屋檐下平静地生活着,鸡群,柴草,畜粪,锈犁,石磨,也许是一种围困,让村庄里的人们,成年累月地把它们当成了生活的内容,但是,也许它们又是一种烘托,正是这些东西的存在,村庄里的生活才具有了一种从容与沉稳的意义和价值。
  
    暮色来临,我躺在稻草上,半闭着眼睛,传说中的幽灵,在暗淡的薄暮里,踏响在它们的脚步声。所有的村从都像枝头的叶片,从田野里回到了他们的屋檐下,他们把第一杯茶,盛在碗里,放到神龛上,向着祖先们敬献,村子里到处弥漫着炊烟的气息。嗜血的鬼魂,把它们冰凉的嘴唇,贴到村外的树叶上,留下一片黑色的痕迹。风吹动了树枝,在暮色里,我看见树上的巢穴,随着树枝的晃动,在风里摇摆着。高高在梨树,叶子已经落了。剩下的几片叶子,在深秋过后,已经成了黑色的浮云,远远看去,让人心里感觉到一种深井一样幽暗的枯。
  
    在稻草上躺了很长时间,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凉。当我坐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不远处隔着低矮的院墙,屋檐下的灯光照着人影恍惚,他们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墙上,仿佛是在看一部抽象迷离的黑白电影。屋檐的夜风吹动着一盏简陋的煤油灯,墙壁上的影子便会很夸张地晃动起来,把那一块黑色的身影撕扯、拧扭、拉伸成各种各样的变形,墙上的影子似乎要挣脱了人的身体本身的决定,自己去摆动每一个部分了。不断地在屋檐下走动的人,却好像从未发现影子的反抗,还是用他的惯常方式,进进出出地行走着,他们只在乎手中的活计,院子里乱窜的牲畜,孩子们的哭声,门里门外不断上演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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