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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翌霖 | 内身体意识

 道2和 2018-03-13




作者 胡翌霖 (清华大学助理教授)

责编 许嘉芩 刘愈



具身性是由现象学带来的一个重要概念,但它在分析哲学家或认知科学家那里往往变得现成化,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具身性这个概念的术语化造成的(我不喜欢这个术语,特别是它的中译),另一方面是一些学者对“身体”作了现成化的理解,注目于那副现实摆在那里的肉体,把具身性问题变成了“关于身体”的问题。


联想到胡塞尔、海德格尔等现象学家对时间的分析,必须把现象学所谈论的时间与客观度量的时间区别开来,“内时间意识”并不是“关于时间的意识”,“时间”在成为一个可以用分秒来度量的客观对象之前,作为原生于意识之内的某种结构,恰恰是度量时间等各种客观认识得以可能的先验条件。

和时间性一样,现象学的“身体”也是类似的道理,作为一个具有客观位置和现成边界的肉身固然是值得关注的东西,但更重要的还是更源始意义上的身体性,这种身体性大致相当于时间性之于意识的地位。延续斯蒂格勒的思路,我们试图把“技术”放在某种比“时间”更基本的位置。而技术作为“身体的延伸”,而在身体成为一个有着确定边界的客观对象之前,身体之延伸并未中断,技术与身体的界限并未明晰,在这种意义上,源始的技术性就是源始的身体性。

胜利师兄讲到现象身体与对象身体的区分,但他认为西医研究对象身体,中医研究现象身体,这我就不认同了。现象身体是某种前科学、前理论的东西,而理论化势必伴随对象化、客观化,无论借助的理论是物理化学还是阴阳五行。

所谓“具身性”所涉及的身体性,并不是说“关于身体”或“有身体参与”的意思,相反,具身化在某种意义上恰好是对象身体的退隐,例如,弹钢琴时,如果我时时注意我的手指,那么钢琴于我尚未具身,舞剑时,如果我时时注意我的手势和步法,那也是不够具身,具身化指的是对技术熟练应用以至于“像自己的身体一样”,但这个像自己身体一样中的“身体”,不是对象身体,而是前对象的身体。

汉语有所谓“如臂使指”来形容对某种技术或控制的熟练自如。所谓臂使指,调动手指的是手臂,但在手指的调动中,手臂是退隐的,是意识不到的。我晃动手指,从客观上看,我是通过手臂来指挥我的手指的,但在我的意识中,我的意念跨过手臂直接延伸于手指。手臂的退隐是手指之“身体化”的条件,正因为我的意识可以略过手臂而“直接”指引手指,手指才成为我的身体。而一个残疾人试图用他的手臂去控制机械手指时,他的意识也许只能延伸到手臂,虽然从客观上看,他同样在“臂使指”,但他的手臂始终没有退隐,意识滞留于手臂而不及手指,他就难以把机械手指看作他的身体。当然,我们想象当他把这机械手指用得非常熟练后,也能够“如臂使指”,他的意识不再止步于手臂,而是抽身而出,直接指挥机械手指,此时这一技术物似乎成了他身体的延伸,这就是“代具化”或“具身化”。

也就是说,技术物之具身化恰恰体现为身体的退隐,意识略过身体而直接支配技术物。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伊德等人在互联网具身性问题上犯了怎样的错误(参照吴宁宁):在互联网实践中,在所谓的虚拟体验中,人的意识正好是“抽身而出”,沉浸在网络活动之中,这恰恰是有史以来最显著的“具身”技术之一,尽管每一种技术都能具身化,但几乎没有什么技术能比网络和虚拟技术那样容易让人具身。网络沉迷的案例之多,以及少年儿童更容易熟练掌握上网和虚拟技术这一事实,佐证了这一点——我以后还要详细讨论为什么儿童更善于学习某些技能,比如语言、读写,这倒不是说在客观上成年人学习能力变差了,但儿童更善于把所学到的技能内化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正是因为儿童的“身体图式”尚未成型,余地较大,而成年人的“身体图式”基本固化,再嵌入一套新技能时往往需要撬动原有的结构。

之所以把这种特别具身的技术看作特别不具身的技术,无疑是因为客观化的思维方式,在客观视角下,指是由臂调动的,剑是由手舞动的,但在网上交流中,人的客观身体好像始终坐着不怎么动,看起来好像参与得少。而这一情况恰恰是因为这一技术太过“具身”了。事实上,既然任何意识或经验都离不开身体性(一如时间性),而互联网体验之所以不怎么需要客观身体的配合,恰恰是因为这一技术本身就蕴含了充足的身体性。

试想我能够像武侠小说描写的那样达到人剑合一、以气御剑的境界,坐着不动,意念一动就可以指使宝剑上下飞舞,那么这把剑是更具身了还是更不具身了呢?它更像我身体的一部分还是更不像了呢?显然,“意念离体”恰恰意味着“具身化”的推进而非扼止。而互联网和虚拟技术恰恰就是这种能够延伸意念的“飞剑”,它的“离体”恰恰证明了它的“具身”。

关于“内身体意识”的结构,我还没太想好,大致上也可以参照“内时间意识”,甚至可以直接挪用“滞留”与“前摄”这两个概念,或曰“受”与“攻”,或曰感受与控制。我们的身体感无外乎这两个维度或者说两个方向,就时间而言是前与后,就身体而言就是内与外,自外而内的感受与自内而外的控制的会聚之处,就是身体或具身化技术的所呈现的“界面”,也是意识的驻留之处。

人的意识并不是躲在视网膜背后看电影的小精灵,人往往“活在”身体之外,意识在界面中活动,界面分隔开自我与对象,自我延伸在感觉与控制会聚之处。例如照镜子时,把镜中像认作自我与把一幅图像或一个名字认作“我的”不同,镜像中的我是自我的延伸,我认出镜中的我,并不是因为记得它的长相,而是因为我能够控制它,我举起手,镜中像也举起了对应的手,这时我才确认了自我的延伸。当一个人从迷茫中醒来时,也许会看看自己的手或捏捏自己的脸,他感受着自己双手的运动,或感受着脸上的疼痛,确认了自己活着、醒着,这正是因为他在感受与控制的交会处找到了自我的存在。

而在这个交会处,感受与控制并非泾渭分明的两方面,而是在这个“晕圈”中,感受与控制互相渗透。在捶锤子时,锤子并非从感觉中完全退隐,沉重感和阻滞感时时回馈给我,我通过这些细微的感受时时调整我的控制力,才能够达到如臂使指的境界。另一方面,当我感受着某一事物时,例如只是冷眼旁观面前的一个瓶子时,控制的能力也始终作为感受之背景起作用,例如,我能够转到瓶子的另一个侧面,我能够拿起瓶子,我能够把水倒入瓶子……我的这些控制能力都沉淀在我的身体之中,决定着我把瓶子感受为何物。

每一种感觉都蕴含着控制,触觉是感受与控制之交互最为显著的一种感官,触摸既是感受也是控制,因此我们往往以皮肤作为自我与外物的分界面。但在其它感官中也存在着控制力,视觉中的聚焦,听觉中的偏向,都是控制的能力。而且感受与控制未必,或者说通常不是在某一特定感官内部交会的,更常见的是多重感官的交会:例如用眼睛看着自己晃动的手。

我们把难以控制的感受归于他者或异物,即便这种感受发源于我们的肉体之内(例如“如鲠在喉”),仍是某种“异物感”,“异物”并不是与控制无关,而恰恰是因为其对控制的阻碍而被注目。而当某种事物完全剥夺了感官控制力时,这种感官可能干脆被中断,这种事物不再被感受到,例如眼睛在无法聚焦的纯白世界中会变盲,耳朵或鼻子会把挥之不去的背景噪音或气味屏蔽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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