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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课】复旦中文系教授邬国平:《宿甘露僧舍》新解

 老刘tdrhg 2018-03-20


读《宿甘露僧舍》

复旦大学中文系   邬国平


宋人曾公亮,不以诗名,流传后世的诗作很少。他的七绝《宿甘露僧舍》从前流传并不广,现代以来,尤其是此诗被编进中学语文教材后,影响才扩大,解说也见增多。然而如何解读这首诗,仍有可商讨之处。


宿甘露僧舍

枕中云气千峰近,

床底松声万壑哀。

要看银山拍天浪,

开窗放入大江来。


先读诗题,题是一首诗歌的要领。


此诗较早记载于清人厉鹗《宋诗纪事》卷十一,注取自《镇江府志》,题目是“宿甘露僧舍”。另一部《宋诗拾遗》(是清人托名之作,见王媛《陈世隆〈宋诗拾遗〉辨伪》,载《文学遗产》2014年第2期),除了将诗人名字误作“鲁公亮”,其他与《宋诗纪事》所收同。今人编撰的诗选,如《宋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萧涤非、刘乃昌主编的《文学名篇鉴赏辞典》,所收此诗的题目也没有变化。然而语文教材收此诗,题目为《宿甘露寺僧舍》,题中“寺”字似为教材编者所添入,出发点或许是使题意更显明确,其实这属多余,因为“僧舍”已将“寺”包含在内。


题目以“宿”字起,说明此诗是写入夜后情景,一二句紧扣“宿”,三四句没有出现明显的时间跳跃,因此它不是写晨,更不是写白天,若把最后两句理解为诗人打开窗户,看见汹涌的江水,就不够妥当,那成了白昼光景。


再谈对诗的理解。


一、二句写山上夜气浓厚,松声回响。“枕中”“床底”都关乎睡眠,径入诗题“宿”字。绝句、律诗首联破题,通常如此。“云气千峰近”“松声万壑哀”,按照正常语序,应当是“千峰云气近”“万壑松声哀”。诗里“哀”字表示声音,诗人明明点出“松声”,与“哀”的意思相衔。如果“哀”不属“松声”,而属“万壑”,则无异于表示“松声”之外,另有更受诗人关注的声音,如此写景不免繁乱。而且,突出“万壑”之声,使“松声”冷落了,甚至将它掩抑了,诗句如此构建景物之间的关系,殊不合理。既然“哀”属“松声”,不属“万壑”,则此句语序本当作“万壑松声哀”甚明。“云气千峰近”与“松声万壑哀”相对,自然也应当是“千峰云气近”语序的倒置。诗人在这里故意避熟,以求造语别致,使阅读感受变得更加丰富。又借此调节阅读节奏,让读者读到这里停顿下来,对诗句细加琢磨。读诗太省力,过于顺溜,会觉不出滋味,故诗人往往错落语词,化平为奇。这种错置语序的修辞手法为诗歌创作所常见。


大家普遍认为,这两句诗是写诗人虚拟的图景,不是写实,理由是甘露寺所在的北固山不高,并无“千峰”“万壑”。此说有一定道理。不过需要指出,曾公亮此处确实是在写北固山,并不是另写别处崇山峻岭,来做北固山的替身。不妨举几例古人笔下的北固山。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卷二十六:“下临长江,其势险固。”陆游《入蜀记》卷一:“此山多峭崖如削,然皆土也。国史以为石壁峭绝,误矣。”宋人乐史《太平寰宇记》卷八十九引刘桢《京口记》,称此山“回岭入江,悬水峻壁”。明人汤寅《北固山赋》写其山高峰迥,形容更甚:“负崇构而杰起,峙崱屴而崟嵚。”“拂乎天之胎禽,攀九垓之仙躅。远峄微而迎茜,石路欹而衔绿。楼台羃而高骞,诸峰迥而起伏。”文章叙写实境,比诗歌有更多优势,文句尚且如此,何况诗句?且文学包括诗歌,离开虚拟和夸张,几乎寸步难行,而诗人有时确实需要为情造景,以抒发对江山之强烈感受。比如唐人写大雁塔之高,“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四角碍白日,七层摩苍穹”(岑参《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大雁塔实际高六十余米,离太阳、星星远着呢,诗人不会幼稚到连这一点也不清楚,但是,这些俱不足以影响他们使用极度夸张的诗句赞美大雁塔雄峻高伟。这么解释曾公亮诗中的“千峰”“万壑”,也就不会徒生疑惑。


诗中的“哀”字,教材解释为“呼啸哀歌”,然而“哀歌”与全诗健朗豪迈的诗风未免扞格。“哀”谓心伤、悲切,形容声音,指哀伤之音,这是常用的词义。除此外,它还可以形容动人心扉的凄清的声响或音乐,与悲哀没有必然关系。如“哀玉”一词,指击玉发出凄清悦耳的声音。尤其是当“哀”出现在诗句押韵位置,这种用法就更多,如王勃《临高台》:“瑶轩绮构何崔嵬,鸾歌凤吹清且哀。”其他如李峤《汾阴行》:“棹歌微吟彩鹢浮,箫鼓哀鸣白云秋。欢娱宴洽赐群后,家家复除户牛酒。”王勃、李峤这些诗句都是表现欢乐,皆用“哀”形容鸟鸣和音乐,可见此“哀”非彼哀。同样道理,曾公亮“床底松声万壑哀”,也只是形容诗人夜间听到松涛清响,未必与悲哀的情绪有什么联系。


最后两句为诗之精彩,而又可以有分歧的理解,比如,“要看”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般认为,“要看”是想看,“要”表示希望。这无疑可以将诗意解释通:上句为假设,说如果想观看长江水浪,下句是回答,那么就打开窗户,放波涛进来吧。


除此还有没有别的解释?


我们如果把“要”念成平声,同“邀”,“要看”,谓邀请观看,这样,对两句诗的理解就不同了。诗人说:为了相邀长江水浪,供我观赏,于是将窗户打开,放进波涛。这是诗人用拟人化的手法,将巨大的波浪想象为不仅能够感知,而且能够实际接受诗人心意的有灵性的对象。古代汉语“要”和“要看”这类用例不少,如《诗经·桑中》:“要我乎上宫。”又如唐诗人储光羲《田家即事》:“蒲叶日已长,杏花日已滋。老农要看此,贵不违天时。”齐己《寄寻萍公》:“孤峰恐忆便归去,浮世要看还下来。”显然,对曾公亮诗句的这种读法是可以成立的。


比较两种不同解释,第一种读法是说,想看(江浪)而放它进来,第二种读法则说,为了邀请(江浪)为我观赏而放它进来。“邀请”与“放入”,比“想看”与“放入”,词义的搭配更紧凑自然,感情也更亲切。诗人将超常的想象与邀客来家的日常生活经验融合为一,不仅写出长江水浪气势浩大,而且邀请长江,语义不凡,表现出诗人的豪迈气概,故第二种解释确实有其所长。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未必将两种不同的解释都纳入进来,然而诗歌作品一旦形成,又往往自成一体而可供不同理解,这是文本的魅力。


“要看银山拍天浪”,第六字宜仄而平,成为拗句。第五字本来可以用平声,也可以用仄声,因第六字平声,所以第五字必须是仄声,“拍”就是对“天”声调的弥补,这称为拗救,属于本句自救。诗人为何非要用“拍天”一词,造成拗句,换两个平仄声词代替它不好吗?可能诗人欲写出水浪高卷的气势,舍不得撂下“拍天”一词。这不是说没有别的声调的词可以选用,而是说勉强遣字,会使诗意逊色,所以才合理犯规。况且,这句诗后五字“平平仄平仄”格式,近体诗本来就用得比较多。


 末句“放入”一语新异,人们鉴赏此诗语言惊卓,多举此例,然而这只解得一部分妙处。它除了表示诗人设想奇特外,还与第三句“拍天浪”呼应,共同衬出北固山甘露寺高迥:既然拍天水浪涌向僧舍窗户,则甘露寺之高不言自明,而北固山之高也在其中。同时,这又回应了前两句“千峰”“万壑”,使前后弥合无隙。


——《语文学习》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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