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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井

 纪勇 2018-03-22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越发怀念起乡村的井。
    犹记得,曾几何时,村里几乎到处都有井,而水质最甜口碑最好的那眼井,一定在村子的中央。
    一眼井就是一个村庄的根。谁都知道不是先有村,后有井;而是先有井,才有村的。
    一眼井,更是一汪乡愁。它承载着一个村庄所有的福祉,蕴藉着乡村千年的梦想。乡村的井,有时就像一位老者,那斑驳的石头,绿得耀眼的青苔,似乎在诉说着村庄的古老故事和传说。一眼井,更是一本书,记录着乡村的喜怒哀乐。
    上世纪七十年代,交通不发达,马车为主要运输工具。临村供销社的售货员,经常耀武扬威地赶着马车从我们村经过,远远就能闻到上面装载的酱油和醋的味道。井的周围本来就积水,泥也很黏,雨后更难走。这时,那些原本就趾高气扬的售货员立马变成了人来疯,轮换打马救车。据说,许多售货员的鞭子,比专业的车把式打得还响。这不,他们为了炫耀,似乎要施展平生本事,开启轮换虐马的表演。马的颈上泛出一道道血痕,连张扬着尊严和生命张力的马鬃也被打乱了。小孩子不懂事,在乐呵呵地看热闹。老人们却不愿意了。他们会一把夺过那些罪恶的鞭子,狠狠地扔到烂泥里,抖着胡子,两眼瞪得让人害怕,似乎在义正词严地说:“你知道牲口在庄稼人心中的地位吗?他们才是真正的劳力,是庄稼人的亲兄弟,轮不到你们在这撒泼。”井,见证了许多这类善良战胜丑恶的交锋。
    挑水是勤快的标志。在乡下,沉沉睡去的村庄从梦中醒来,似乎不是金鸡的啼鸣,而是被一只水桶叫醒的。接着就是谁家大门的响声。每当这时,奶奶就会说,你听,谁家的孩子真勤快。
    在历史上,据说有些有钱人家为了奖励长工们挑水,提前在水桶里放几个鸡蛋,谁先起来谁先得到鸡蛋,但条件是必须挑满所有的水缸。奶奶说,某村有个十几岁的小长工,为了这几个鸡蛋,起得太早,累病了,成为这一带饭后茶余的笑谈。井,见证了旧社会底层人们的心酸。
    奶奶还说,那年村里过“八路”,那些当兵的闲下来就帮百姓挑水。部队开拔的时候,这些可爱的战士还不忘为那些缺劳力的人家挑满水缸。奶奶当然不会说“军民鱼水情、一家亲”之类的话。她一辈子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就是,“八路最好,八路最能”。
    井,是神圣的,一点都不能亵渎。因为它一年四季为村人无私奉献。村民们当然也会义无反顾地感恩。看吧,每到正月十五,他们会在井的周围摆上家里最美的灯,表示对井的顶礼膜拜。当然村里的人更愿意把井当成老朋友。他们在井的周围吃饭、说笑,甚至嬉戏。村里的那些调皮的小伙子,看到漂亮的姑娘挑水,嘴里喊着“转一个”,手便拿住一只桶猛地一转,这时挑水的姑娘,必定笑骂,但肯定不会真恼。这也是验证一个乡下姑娘定力和脾气的最好方法。
    在乡下,如果你细细观察,和井相伴的必定是一盘碾。而那碾,据说是为了压住水中的龙。其实,这多半是为了拉碾的牲口饮水方便。大概是七八岁那年,我和几个伙伴偷烧生产队的玉米。娘拿着玉米秸儿撵着打我。我不敢回家,藏在井边的碾盘下。夜深了,恐惧和饥饿包围着我。幸好娘出来喊我了:“国儿,回家吧,娘不打你了。”我爬出来,怯怯地问娘:“娘真不打我了?”娘没回答,把我紧紧埋在她怀里,点点头。我从此再不敢动公家的东西了。
    一个村吃着一口井的水,就是一家人。那年深秋的早晨,二叔出去挑水,回来时竟成了落汤鸡。奶奶以为二叔掉井里了。二叔轻描淡写嘟囔说,村西头谁家的二?不小心掉井了,他跳下去把人家用头顶上来的。奶奶听了一点也没责怪。
    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冰激凌,更谈不上汽水了,甚至连五分钱的冰棍都买不起,夏天解暑的最好办法就是喝井水。用空罐头筒,中午围在井边打水喝。奢侈一点的就在水里放上几粒糖精。为防闹肚子,每喝一罐水,就吃上几瓣大蒜。多年后,读老舍先生笔下的祥子,一路喝凉水,听自己的肚子像牲口那样咣当。那感觉,真的很逼真。
    乡村的井大约消逝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随着压井的发明,许多好井废弃了。我说的那眼井,现在就在我一个自家堂哥的屋基下。
    寒假里,偶尔回老家住。从电视上听到那句泉水的广告词:柔柔的感觉,甜甜的味道,竟然莫名地触碰了我灵魂里那根最脆弱的神经,禁不住怀念起我涩涩的童年,怀念起那永远涌动着浓烈乡愁的乡村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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