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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形象探源6

 试看金娃对玉郎 2018-03-24

六、被整体移动的二尤故事

 

更进一步,如果我们探究一下早稿中薛家、二尤、十二官的登场时序,也不难发现三者之间的内在联系。按,今本中十二官是在庚辰本第17、18合回中被贾蔷从苏州采买回贾府的:

 

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着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庚辰本第17、18合回)

 

这时候,大观园已基本建成,但工程尚未结束。因而,稍后小说又云: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方略心意宽畅,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庚辰本第17、18合回)

 

此处,有批语曰:

 

至此方完大观园工程公案,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塚。(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又根据第42回黛玉说的“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可知十二官的登场时间乃是在元春省亲前的一年之内。而如前所述,早稿薛家进入贾府的时间,也正是在元春省亲前的一年之内,大约相当于今本第16、17回的位置。也就是说,早稿薛家与十二官的登场时间异常接近!考虑到两者初入贾府,均住在梨香院。这种登场时序上的异常接近,就很难用巧合来解释了。很显然,按《石头记》早稿的写法,恰恰应该是薛姨妈一家带着自己豢养的十二个女戏子,于此时住进了梨香院!只是今本已将薛家登场的时间向前提拉了四、五年,又让十二官与薛家彻底脱了钩。于是,只好把薛姨妈一家入住梨香院的时间,变成了她们一家搬出贾府,将梨香院让予十二官的时间!

 

那么,早稿中二尤的登场时间,又是否与早稿薛家及十二官的登场时间相一致呢?答案是肯定的。只是要说明这一点,需要多费一点口舌。今本中二尤的故事,集中在小说第64回至第69回,紧接在贾敬丧事之后。许多人都看出,二尤故事乃是书中独立性最强的一个片段,就像是《红楼梦》之外的另一个故事,被作者强行插到这个地方一般。如前面赵同所言,尤二姐、尤三姐这“两位不属于《红楼梦》系统的人物,她们突然出现,一上场,立即夺取了主角地位,轰轰烈烈地唱起戏来。一口气唱完了,立刻下台走人,把剧场还给原来的戏班子。她们虽然唱得尽兴,却把原来戏班的剧本拦腰切断,上下文在此裂开,不再是连续的故事了。”其实,尤二姐、尤三姐严格说起来也并非“不属于《红楼梦》系统的人物”,而实是《石头记》早稿中两位薛家女伶的变形。她们的故事之所以会把大观园主线的剧情“拦腰切断”,乃是因为作者对其进行了整体迁移!具体地说,从今本第63回的下半回起,直到第69回结束,除了中间的第67回以外,整整五回半文字,原来都是紧接在今本第15回之后的,时序上正好相当于今本第16、17回的位置,却被作者整体进行了搬迁,改到了第63回的“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之后!而作者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将贾敬的葬礼与秦可卿的葬礼对调,让秦可卿死后享受到贾敬葬礼那样的风光!

 

按,今本中的秦可卿死于第13回,是一个甫一登场便匆匆谢幕的角色。然而,种种迹象显示,早稿中的秦可卿并未早死。她一直活到了第76回那个中秋月圆之夜。正如戴不凡所指出的那样,秦可卿死后,脂评本中突然出现的那个面目不清的神秘女人——“贾蓉之妻”,其实就是秦可卿的替身:

 

(1)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庚辰本第29回)

 

(2)这日宁府中尤氏正起来同贾蓉之妻打点送贾母这边针线礼物,正值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兴儿回奶奶,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庚辰本第53回)

 

(3)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蓉妻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蓉妻又捧与众姊妹。(庚辰本第53回)

 

(4)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庚辰本第54回)

 

(5)这里贾母笑道:"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竟没一对双全的,就忘了蓉儿。这可全了,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倒也团圆了。"(庚辰本第54回)

 

(6)知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贾母、邢、王、尤、许婆媳祖孙等皆每日入朝随祭,至未正以后方回。(庚辰本第58回)

 

(7)临日,贾母带着蓉妻坐一乘驮轿,王夫人在后亦坐一乘驮轿,贾珍骑马率了众家丁护卫。(庚辰本第59回)

 

(8)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政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蒙府本第64回)

 

(9)贾蓉之妻带领家下媳妇丫头们,也都秉烛接了出来。(庚辰本第75回)

 

(10)贾母听说,笑道:"这话很是,我倒也忘了孝未满。可怜你公公已是二年多了,可是我倒忘了,该罚我一大杯。既这样,你就越性别送,陪着我罢了。你叫蓉儿媳妇送去,就顺便回去罢。"尤氏说了。蓉妻答应着,送出邢夫人,一同至大门,各自上车回去。不在话下。(庚辰本第76回)

 

表面上看,这个“贾蓉之妻”似乎应该是贾蓉的继配。但书中并无一字提及贾蓉在秦可卿死后续过弦。而且,在《红楼梦》中,凡贾府的正房媳妇,都交代有姓氏,即使继配如邢夫人者亦然。惟有这个忽然出现的“贾蓉之妻”,作者似乎一直在回避她的姓氏。惟有上述例6中,突然冒出的一个“许”字,似乎在暗示她姓许(谐音“续”)。但后来作者也并没有坚持,仍用“蓉妻”、“贾蓉之妻”相称呼。按常理说,这样一个面貌不清,也无甚影响的女人,在书中原无必要存在。可作者却让她顽强地一再现身,直到第76回那个中秋月圆之夜。这个神秘的女人显然是在填补某个更为重要的女性角色的空位。而这个人其实就是秦可卿!正因为秦可卿原本并未早死,今本却让她在第13回就早早地命丧黄泉,在来不及对作品进行充分的抛光打磨的情况下,早稿秦可卿在第13回以后所留下的行踪,也就只好拿这么一个无名无姓的“蓉妻”、“贾蓉之妻”来临时填补一下了。

 

而既然早稿中秦可卿并未早死,从第13回到第15回这么洋洋洒洒写了几大回的丧事,又该是谁的葬礼呢?很明显,只有贾敬这个宁国府的长辈,才有资格享有如此风光的哀荣。今本为了强化对贾珍的讽刺,索性让贾珍用安葬父母的规格去安葬秦可卿这么一个儿媳,无疑是对宁国府所标榜的“孝道”,竭尽挖苦之能事,且应了孔老夫子那句话:“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贾珍哭的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第13回)

 

亦如脂批所言:

 

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甲戌本第13回侧批)

 

“尽我所有”,为媳妇是非礼之谈,父母又将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思织酒后狂言,及今复见此语,含而不露,吾不能为贾珍隐讳。(庚辰本第13回双行夹批)

 

作者让秦可卿提前死亡,挤占了原本属于贾敬的风光哀荣。那么,贾敬之死势必只能延后。作者选择了第63回的下半回,让“死金丹独艳理亲丧”的葬礼场面与“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欢宴场面构成对照。而今本中,二尤既然已经脱离了薛家女伶的身份,转而被设定为尤氏名义上的妹妹。她们来到贾府的理由,也被设定为随母亲尤老娘一起来为尤氏理丧帮忙。那么,二尤的故事也就只能随着贾敬之死的延后,一起从今本第16、17回的位置向后迁移到今本第63回以后。下面,我们再补充两个证据,说明贾敬之死与二尤的事故是被整体向后迁移过的:

 

其一,众所周知,今本第37回,贾政就被朝廷点了学差,派往了外地: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诸事,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付花笺,送与他。(庚辰本第37回,己卯本、蒙府本、戚序本、戚宁本略同)

 

准此,直到第71回贾政回京之前,他都一直不在家。然而,蒙府本、戚序本的第64回,在贾敬的葬礼上,却频繁出现了贾政的身影: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赦、贾政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政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赦、政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政在旁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痛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相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目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诊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幸而发散的快,未曾传经,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了心。至次日仍服药调理。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曾甚好,亦未去。其余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蒙府本第64回)

 

此处,“贾政”这个名字出现了四次,单称一个“政”字也出现了一次。贾政怎么又突然回来了呢?其实,贾政并没有回来,而是他此刻尚未被派去出差!贾敬的葬礼本来是应该位于今本第13回至第15回的位置。这时候贾政当然是在家的。只是由于贾敬之死与二尤事故均被整体迁移到了第63回之后,这才同第37回贾政放学差的叙述构成了矛盾。可笑的是,梦稿本的整理者也看出这个矛盾,在第37回中索性删除了贾政放学差的交代。结果,害得许多读书不认真的红学家反倒误以为梦稿本是个“很早”的版本,曹雪芹早稿中“本无贾政放学差一事”呢!而实际上,即使是梦稿本的第70回中亦有贾政寄书信到家的情节,梦稿本的第73回中亦有“贾政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叙述。足见,贾政放学差本身没有任何问题,真正问题的恰恰是贾敬之死的时序被后移了!

 

其二,在脂评本系统中,在每回的回前,由“题曰”、“题云”、“诗曰”、“诗云”等标记字样打头的标题诗,乃是一种十分独特又很关键的存在。它属于曹雪芹的正文,不是脂批,却又独立于每一回的具体情节之外。其文意往往是立足于本回内容,却又辐射全书宗旨。有的通过前、后文的对比,预示了后三十回佚稿中的情节,有的则干脆向读者亮明作者的爱憎立场。种种迹象显示,曹雪芹的写作计划是,逐次推进,给每一回都配上一首合适的标题诗。然而,他还来不及完成他的这个心愿,就已经“泪尽而逝”了。因此,目前诸脂本中只有一小部分章回拟出了完整的标题诗,还有不少章回单有“诗曰”、“诗云”字样,诗的内容尚属空白。以下是现存所有内容完整的标题诗,每首诗的名称系笔者根据诗意所取,括号内文字说明该诗存在于哪些版本之中:

 

第1回标题诗——《作者自叹》:

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所有版本俱存)


第2回标题诗——《冷子兴赞》: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存于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列藏本、己酉本、梦稿本)


第4回标题诗——《贾雨村叹》:

题曰:

捐躯报君恩,未报躯犹在。

眼底物多情,君恩诚可待。

(存于列藏本、梦稿本)


第5回标题诗——《太虚幻境赞》:

题云:

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

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孽人。

(存于己卯本、蒙府本、戚序本、己酉本、梦稿本)


第6回标题诗——《刘妪赞》:

题曰:

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

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存于甲戌本、己卯本、蒙府本、戚序本、梦稿本)


第7回标题诗——《秦钟赞》:

题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

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本姓秦。

(存于甲戌本、蒙府本、戚序本)


第8回标题诗——《金玉姻缘赞》:

题曰:

古鼎新烹凤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

莫言绮縠无风韵,试看金娃对玉郎。

(仅存于甲戌本)


第13回标题诗——《风月黄泉叹》:

诗曰:

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

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

(仅存于庚辰本)


第17回标题诗——《元春省亲叹》:

诗曰:

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

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存于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序本、列藏本、梦稿本)


第64回标题诗——《幽淑女叹》:

题曰:

深闺有奇女,绝世空珠翠。

情痴苦累多,未习颜憔悴。

哀哉千秋魂,薄命无二致。

嗟彼桑间人,好丑非其类。

(仅存于列藏本)

 

很显然,在第1个十回中,除了中间的第3回和后面的第9回、第10回以外,每一回都已经拟出了作者认为合适的标题诗。换言之,前十回中有标题诗的就占了七回。第二个十回仅仅有第13回、第17回拟出了标题诗,有标题诗的仅占两回。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十回,以至于第七个、第八个十回,则连一首标题诗也没有。这很符合一般的创作规律。按常理,既然要逐次为每一回拟出标题诗,自然应该是从前往后逐渐拟定的。尽管遇到个别回目也可以暂时先跳过去,但总的趋势仍然是先写前面的,再写后面的。然而,列藏本第64回却孤零零地出现了一首《幽淑女叹》。按说其内容,应该是吟咏黛玉的,却又忽然扯到二尤这样的“桑间人”、“淫奔女”身上去。还不伦不类地将黛玉跟二尤抓到一起比较,说她们“好丑非其类”。乍看上去,这就很让人生疑了。而实际上,笔者倒不认为列藏本的这首标题诗是后人伪造的。这首诗之所以会孤零零地出现在第64回,说穿了道理也很简单——因为整个第64回原本就该位于今本第16、17回的位置。它是很晚才被作者移动到第63回之后的!假设它就是原来的第16回或第17回,其拥有标题诗,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么?至于该诗的内容,我们稍后还将具体论述。这里只需要清楚两点就够了:1、特意让黛玉这个“幽淑女”跟二尤那样的“桑间人”划清界限,其实恰恰是欲盖弥彰,说明了早稿中的黛玉也是二尤那样的“桑间人”、“淫奔女”。2、黛玉能与二尤划清界限,本身也说明早稿黛玉虽与尤三姐同类,但并不同源。不仅早稿宝钗不是从尤二姐脱胎而来的,就连早稿黛玉也不是尤三姐的后身!

 

回到本章开头的话题,既然早稿薛家、二尤、十二官的登场时间,均处于元春省亲前不到一年的时间内,且相当于第16、17回的位置。那么,三者同样跟梨香院有缘,这就更不是一种巧合了。沈治钧说的对,宝钗、薛蟠确有一定的梨园色彩。只是把他们想象成优伶,则不免发挥过度了。事实上,早稿宝钗当是女伶们的主人、各类曲文的发烧友,而不是所谓的“家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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