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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词记】陆游:此身谁料,心在天山,身在沧洲(上)

 江河行地劲草庐 2018-03-28

陆游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形象,首先是一位大诗人,因为他一生总计创作了近万首诗,而词作仅有143首,两相比较,词跟诗完全不成比例。宋淳熙十六年,陆游整理完自己的词集,而后写了篇《长短句序》,其在序中称:“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今绝笔已数年,今旧作终不可掩,因书其首,以识吾过。”

 

陆游撰《放翁词》清光绪十四年钱塘汪氏刻《宋名家词》本


由这段自序知,他的词作大多创作于年轻时,晚年整理自己的词集时,后悔当年写这么多的词。这至少可以证明他在年轻时颇喜作词,然而到了晚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悔其少作,但仍然会偶尔为之,并且,他没有舍弃这些词作,还是将其结集出版。欧明俊在《陆游研究》一书中对陆游的诗词比例做了统计:“《剑南诗稿》凡八十五卷计九千多首,而晚期作品竟占六十五卷,近六千五百首之多。词与诗的情形恰好相反,晚年仅有三首。”


《皇甫持正文集》六卷补遗一卷,清光绪二年冯氏读有用书斋三唐人集本,陆游跋

 

陆游晚年写了六千五百多首诗,而词仅作了三首,如此说来,这三首词与他那大量的诗作比起来,连偶尔为之都算不上。但毕竟陆游是文学大家,他的这些偶尔为之,依然受到了后世的广泛夸赞。《四库全书总目》在给《放翁词》所写的提要中,就有如下的评价:“游生平精力尽于为诗,填词乃其余力,故今所传者,仅及诗集百分之一。刘克庄《后村诗话》谓其时掉书袋,要是一病。杨慎《词品》则谓其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平心而论,游之本意,盖欲驿骑于二家之间,故奄有其胜,而皆不能造其极。要之诗人之言,终为近雅,与词人之冶荡有殊。其短其长,故具在是也。”

 

四库馆臣说,陆游的主要精力用在了写诗方面,填词乃是偶尔为之,所以他的词仅是诗的百分之一,而提要中又引用了刘克庄对陆游的评价,刘认为陆游的词有用典过多、掉书袋的毛病;同时,杨慎评价陆游词写得婉约的部分像秦观,而豪放的部分则有东坡风格。四库馆臣则觉得,以陆游的本意,他是想将这两者合二为一,可惜的是,无论婉约还是豪放,陆游都没有能超过这两个人,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呢?四库馆臣认为,这是陆游偏重诗作造成的,因为诗讲求雅正,词讲求冶荡,所以作为大诗人的陆游,也就很难在词作方面同样出表现的极端。

 

刘克庄的原话出自《跋刘叔安感秋八词》:“长短句昉于唐,盛于本朝。余尝评之:耆卿有教坊丁大使意态;美成颇偷古句;温、李诸人,苦于挦撦;近岁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后村说,词产生于唐,而盛于宋,接着评价了几位大词人的不同风格,他讲到了柳永、周邦彦、温庭筠及李煜等人,又说近年陆游和辛弃疾的出现一下子扫荡了词坛上的纤艳风格,具有高昂的气概,惟一的瑕疵是两人的词都有着掉书袋的毛病。



下起了薄薄的雪

 

从这段话的语气来看,刘克庄依然在夸赞陆、辛,并没有把掉书袋这件事看得有多严重,例如他在《翁应星乐府序》中又有着这样的赞语:“至于酒酣耳热,忧时愤世之作,又如阮籍、唐衢之哭也。近世唯辛、陆二公有此气魄。”在这里,刘克庄依然夸奖着陆、辛的气魄,看来在他眼中,雄浑才是陆游词作的本色。在《后村诗话续集》卷四中,刘克庄又对陆游的词做了风格上的分类:“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感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

 

对于刘克庄的这段话,高利华在《亘古男儿——陆游传》中作出了这样的评价:“这番话自有过誉之处,却概括了放翁词的三类题材风格,即抒写匡复河山、忧时忠愤、‘激昂感慨’的爱国词;寄情山水风月、‘飘逸高妙’的隐逸词;抒发男女闺情春怨、‘流丽绵密’的恋情词。陆游现存的140多首词,主要集中在抒怀、隐逸、恋情三类题材。”由此可知,陆游词流传至今者虽然仅百余首,其风格却有着多样性。而四库馆臣所述及的明代杨慎评语,其实是有针对性的,杨慎在《词品》卷五中说:“放翁词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其《感旧》[鹊桥仙]一首:‘华灯纵博……’英气可掬,流落亦可惜矣!其‘坠鞭京洛,解珮潇湘。欲归时,司空笑问,渐近处,丞相嗔狂’,真不减少游。”

 

杨慎所指的这首《鹊桥仙》,全词如下: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一取封侯,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断蘋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君恩赐与!

 

就流传广度而言,该词并非陆游词中的名篇,然细品该词,能够看到陆游晚年虽然退居绍兴,但心中的不平气依然时时涌动,尤其最后三句,他暗用了贺知章的典故,以此来表达睥睨一切的心态。

 

若以名气论,陆游的词作当然是那首《钗头凤·沈园题壁》最为后人所乐道: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祠介绍牌

 

这首词的创作背景也为后世所津津乐道。其本事书上都有记载,例如《齐东野语》等等,我引用其中一段如下:“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获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绝之,则为别馆,时时往焉。姑知而掩之,虽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绝之,亦人伦之变也。唐后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尝以春日出游,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唐以语赵,遣致酒肴,翁怅然久之,为赋《钗头凤》一词。”

 

当年陆游娶了表妹唐婉,按说两家人本来就是亲戚,但不知什么原因,虽然夫妇二人处得很好,但是婆婆却容不下这个儿媳。没办法,陆游只好在外面给唐婉搞了套房子,两人继续偷着来往,但后来还是让他母亲发现了,她坚决的将儿媳赶回了娘家。后来唐婉又嫁给了本地另一人,某天春游时,陆游在沈园遇到了唐婉夫妇,看来这位唐婉倒是很落落大方,她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现任丈夫,同时请其丈夫置办酒席,来招待陆游。这样的酒席让陆游吃得很难受,而后他就在沈园的墙壁上题下了这首词。


小憩

 

按照书上的记载,此后的陆游还写过多篇诗作怀念唐婉。而他所作的这首《钗头凤》,因为感情真挚,于是广为流传,也被唐婉看到了,于是唐婉也和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据说,唐婉写此词后不久,就因抑郁而死。以我的想象,这种说法在一定程度上是后世的附会,因为在宋朝,离异再婚并不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何况从唐婉跟后夫的关系来看,他们的相处也还不错。虽然她怀念前夫,但也不太可能为此而死。当然,事实如何,我也不知道,只能做这种随意的推测了。

 

就陆游的经历来说,虽然他也想念前妻,但也不会像后人所认为的那样,是如何的痛苦与难受。比如《随隐漫录》卷五中记有这样一段八卦:“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呼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余半载,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某天陆游住在驿站,看到墙壁上的一首诗写得不错,一打听,原来是驿站工作人员的女儿所写,于是陆游就把她纳为了妾,可是仅过了半年,这位妾就被陆游的夫人赶走了,由此可知,他后娶的老婆是位悍妇,由此推论起来,他想念唐婉,倒也有些缘由。


这头狮子很滑稽

 

陆游的这次纳妾虽然半途而废,但并没有阻止他在这方面的追求。《齐东野语》卷十一中又录有这样一段话:“蜀娼类能文,盖薛涛之遗风也。放翁客自蜀挟一妓归,蓄之别室,率数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颇疑之。客作词自解,妓即韵答之云:‘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或谤翁尝挟蜀尼以归,即此妓也。”

 

陆游46岁时到四川任职,工作了8年之后,直到54岁才得以奉旨东归,而返回的同时,他带回了一位四川妓女。显然他的夫人不能容之,于是只好给此女另外弄了一套房子,有空时就前去见此女。可是有一段时间陆游生病,去看此女的次数少了,于是引起了此女的疑心,两人以作词的方式进行解释。这件事后来被人听说后,就有人造谣说陆游曾经从四川带回来一位尼姑,就是现在的这个妓女。这样的传说显然对放翁不利,但也由此说明,陆游不仅在性格有着豪放的一面,同时也是位儿女情长之人。

 

他曾经给韩侂胄写了篇《南园记》,为此受到了后世的诟病。其实从相关记载来看,陆游本不愿意写此记。《隐居通议》卷二十一中称:“韩侂胄颛政,方修南园,欲得务观为之记,峻擢史职,趣召趣阙。务观耻于附韩,初不欲出。一日,有妾抱其子来前,曰:‘独不为此小官人地耶?’务观为之动,意为侂胄作记。是由失节,清议非之。”以陆游那种正直的性格,他当然不愿意去巴结韩侂胄,但是有天,他的一个小妾抱着小孩子来跟陆游哭诉,言外之意是说,你不替大人着想,总要替孩子想一想。陆游一见孩子,马上心软了,于是就给韩侂胄写了那篇《南园记》,看来这也是典型的英雄气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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