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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散

 高家 2018-03-28



&图黄敬敬


我常常想起那些被风吹散的时光,无论是人潮浪海里,还是慢步于荒草丛生的小路上,我常常希望自己能托起那厚重的时光,唤醒那沉睡的过去。

一场无人可叫醒的梦幻,时间也正悄无声息地盗窃,那些被流放许久的记忆,也终在湛湛时光里,慢慢拾捡……



有段时日,侄女极爱绘画,无论着笔像或不像,她随时随处都手拿一支油画棒,涂涂擦擦,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我打趣道:“长大了想当什么啊?”

侄女放下手中的油画棒,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姑姑,长大了,我要当画家,你看,画家能画出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我忽然间晃了一下神,继而望了望侄女,我没有想到,这句话会从年仅五岁的她的口里讲出,

想想最初的自己,每每别人问起长大后的梦想是什么,我的回答便是好吃的,好玩的,甚至我要有一所大房子。

算起自己真正有梦想的年纪,大抵是小学三年级时,我第一次有了一个会画画的同桌,也是第一次开始拿起铅笔去真正画一幅自己的画,那时,我只有一支铅笔,我不厌其烦地画,白天画,晚上也画,书本上只要有空白处,定会成为我的画纸。

我那时就想,长大了,我要去当画家,我要把我所有的希望都画出来,我常常盘坐于星光摇晃的黑夜里,幻想着一间画室,色彩绚烂的涂料,还有那一幅幅挥手即来的画作……

如今,十几年悄然溜走,我开始觉得自己的心越发地矮了,我也不知,我是如何一年年习惯丛草从嫩绿变成枯黄再到烂到土壤里。

爱画画的同桌早已身为人母,日子过得不咸不淡,我仍旧喜爱画画,不再为梦想,而是每每进入这种状态,常常能感受到从前的那个自己还在。

我常想,倘若让我为过去涂上颜色,我一定涂上鹅黄色,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能在任何时间都能温暖任何人的色彩。


我小时候,父亲卖过冰棍,我们那时常把雪糕叫冰棍。

一个白色的大箱子,里面加些冰块,外面裹上一层厚厚棉被,这便成了父亲自制的简易冰箱。将大箱子装在老式自行车上,父亲推着车子各个村庄吆喝着。

冰棍一毛钱一根,咬起来也是生硬,过于甜腻的,可是,那个时候,却是我斑驳童年里最清凉的一笔。

那个大白箱子,一直留到现在,其间装过书本,装过衣物,但我知道,它所装载的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记忆以及父亲曾经为了养家糊口所要担起的沉甸甸的责任。

我还记得那几间老屋,那是爷爷亲自烧制的砖瓦,也是爷爷、父亲亲自砌成的房屋。

当我有了记忆,每逢雨季,整个墙壁都是斑驳潮湿的,偶尔会有墙上的灰块“啪嗒”而下,屋顶的雨水“嘀嗒”而落。

想起来,那灰暗的空间以及沉闷的空气,让人几乎绝望,而又再次想起,我又忽然觉得如此生机勃勃,活色生香,正是那几间老屋,将整个家庭的希望与互爱装载。

那个时候,我们很少有新衣穿,想吃的零食也很少,却将生活过得一丝不苟,绚烂多彩。

我曾试图努力将现在的生活过好,却发现自己竭尽所能将日子闹出一点动静,只不过期待自己能再次回到那趣味横生的童年。


我小时候,是个很闹腾的孩子,对长辈也绝不是恭恭维维,若是我觉得长辈们审判无理,我也定会出口惹来他们一顿闷气,

我记得我的三爷,不管我们几个孩子间有意过无意的争吵,他总是站出来爱护他自己的孙辈们,我曾为此与他吵闹,到处宣扬他只有私心,没有公正,偶尔,他会气得双手发抖,手拿竹条却只能拍打尘土。

我还曾因村里的一位老人的对我的无意的一句喊骂而偷偷打翻他辛苦挑来的一担水;也曾为了取乐而悄悄吓唬过村里的一位孤寡老人……

他们的身影早已在生活的深潭里沉沦,有时候还想着吵闹,却只能沉默,有时候也想着忏悔,却忽然发现,我只能回转身,面对着一堆堆黄土,低头或仰头叹息。

那时的七月,远没有如今的燥热,但为了一份乐趣与清爽,还是会亲近河水,

有天中午,我与姐姐,还有邻居家的两个姐姐偷偷下河玩水,不知是谁告的密或是母亲回到家寻不到我们,刚下河没多久,我与姐姐便听到母亲四处喊叫我们,当时的我们怕极了,连忙从河里爬起,偷偷藏躲在河岸的深草丛里,我只见母亲手拿竹条,顺着小路向河边走来。

姐姐问:“敢不敢出去?”我答:“不敢。”

“要不要出去?”我答:“不出去,出去肯定挨打。”

就这样,我们几个在太阳的暴晒下纹丝不动,母亲见河边寻不到人,便丢下竹条回了去。

我与姐姐也急忙从另一条小路飞奔回家,也恰好在母亲之前到了家,才免得那一顿棒打。


我真正惧怕河水是在十二岁那年夏天,

那天傍晚,母亲让我到河边清洗挖下来的脏草以便回家喂养兔子,我边搓洗边玩水,忽然我听到邻居家的小奶叫了声我的名字,她说她要下河洗澡,我打趣道:“好啊,水可凉了。”

她脱去上身的长外套,飞一样地笑着向我跑来,我整个人还未反应过来,她的胳膊便顺势将我带入水里,

我仍能清晰地记得水底的浑浊,我努力睁开眼,河水灌进我的耳朵里,鼻孔里,我拼命挣扎着,这时小奶一定察觉到我不会游泳,连忙将我从水下拽起。

我上了岸,眼泪哗哗而下,我想小奶当时也定是想与我开个玩笑,这一场无心的玩闹竟让我从12岁那年再也不敢轻易下河。

岁月永远像流水,不停歇地向前走,带走熟悉的一幕幕场景,也带来无声时空里的一声声空寂咏叹。

我生活的那个村庄,近几年里,发生了不少变化,那片竹林、树林早已被房屋占据,那条小河已尘土掩埋,那片片田野,淡去了更多人的足迹……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亡,那年,我七岁,那天凌晨,离我们家不远处的一位老奶奶离世。

我仍能清晰地记得她常常一个人打坐在门前的砖块上,偶尔,驮着几乎成九十度的躯背,踮着一双三寸金莲,双手靠背行走着。她步速很快,也许是那一双脚太过于小巧,她唯有加快速度才能求得平稳。我常常担心她走路时会摔倒。

她去世的时候,九十岁的高龄,村里人都说这是喜丧。我看着她晚辈们的房屋一片白,她的棺木正放于正房的正中,出殡那天,她棺木前跪倒一片,唢呐声混杂着哭声冲刺着我的耳朵。

“奶奶,他们为什么要哭?”

“家里有人老喽。”

“什么是老了?”

“老了就是从此后再也看不到她了。”

奶奶从不在我们这群孩子面前提“死”这个字,或许是年老的她觉得“死”这一字眼是对那些逝世的人最大的不恭敬,或许是她觉得在孩子面前提“死”最为晦气,又或许是其他原因。

七岁的我忽然间联想到家里那些死去的猫和狗,我也曾在它们的最后一声呻吟声再不见它们的身影。我继而觉得难受,想到以后她的门前再也不见那个身影,我竟紧紧地靠近奶奶,双手也紧紧抓住奶奶的双手。

我第一次直面死去的人,是我的爷爷。早在之前,我也无数次从别人口里听闻死去的人的模样如何恐怖,也在脑海里根据他们的描述而去对应相关影视剧里某些“鬼”的模样。

可是,看到爷爷之后,那些所有的可怕的形象都一瞬间散去,我看到躺着的爷爷面色安然,像睡着了一样。

他去世的第一天夜里,我们轮着为他守灵,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用白布蒙盖着,我就坐在他的侧头边,没有一丝害怕,竟也会在脑海里幻想着爷爷忽然间坐起来,手轻轻拍打我的头,笑说一句:“丫头,吃饭没?”

再后来,也直面过几次死去的人,或许是长大了的缘故,又或许是职业原因,我开始对死亡有了几份敬畏。


我还认识一个邻村女孩,或许是由于疾病,又或许是其它原因,从我认识她起,她便与常人不同。

我经常能在上学的路上遇到她,也常听村里人说起她,说她在家里时常发疯,母亲不让她吃饭,她偷各种物品,也为此挨了不少打等等诸如此类的事。

我们在来回的路上,经常大喊:“疯玲玲,疯玲玲……”她偶尔会傻笑,偶尔也会捡起任何她拿得起的物品扔向我们,嘴里骂着脏话。我们也骂她、躲她、讥讽她,以此来增添生活的乐趣。

初三那年,偶然间听到村里人说她结婚了,嫁了一位与她一样,有着精神疾病的人。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忽然遇到了她,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行走时冲着每一位过路人傻笑。

后来,又听闻她怀孕了,只是孩子在她回娘家的路上出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亦不懂,孩子在麦田里生下时便死去。

再后来,我也外出求学,而使她从我的记忆里慢慢淡去。

有一天,我站在孩提时常走的那条路时,脑海里瞬间闪现了她的身影,我连忙跑回家询问母亲:“妈,我们邻村的那个玲玲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听说第二个孩子刚生下不久就死了。”我的头忽然轰然一声,便说不出任何话。

如今,她早已淡出人间,几乎没有人再提起她,但我却偶尔间会想起她,不仅仅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更加怀念从前,更多的是对年幼时自己对她的讥讽的愧疚与忏悔。

我知道所有人包括岁月都能原谅一个孩子的无知与过错,但想起儿时她冲我的“傻”笑,我却觉得心疼,因为当时她的笑里一定包含着她期待的某些东西,只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无法解读和体会她的期许。

我们村里还有一位“傻奶”,她不过大我七岁,由于儿时的一场病伤了大脑,她便不得不嫁给大她20多岁的我的小爷。

我的小爷从小便跛脚,家境也贫寒,以至于年近四十的他还未娶妻,家人无奈,便领来我的“傻奶”,说是只图能生养,一家人安稳过日子。

“傻奶”进门那天,22岁,她话很少,我每次叫她,她都只是久久看着我,脸上显现出似有似无的微笑。

她寸步不离小爷,尽管婚后一年,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还是步步紧跟小爷。

有一年夏天,连降大雨,村里也进入了一场不小的汛期。小爷带着村里的几个人去塘子里抓鱼,“傻奶”紧跟其后,小爷责令她快回家去,她也不听,依旧双手抓着小爷的衣衫,小爷忽然间恼火起来,将她一把推倒在浅水里,她哭喊起来,小爷心烦意乱,拿起竹棒欲去打她,嘴里骂着脏话。

我听闻到哭声也连忙跑到她的身旁,夺下小爷手中的竹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佯装成大人的架势,嘴里喊道:“男人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那一天,我丝毫没有给小爷留情面,以至于我现在每每回家见到小爷还会深觉尴尬。

如今,近十年已过,小爷一家也生养了五个孩子,偶尔回家,也会见到小爷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一家人集市里、田地里转转,日子清贫,却有着无穷的快乐。

“傻奶”还是话语很少,见了我也只会裂开嘴笑,我叫一声“小奶”,她笑一下,真的,我从未觉得那一次次微笑里有“傻气”,我能感受到空气里传递的热度。



人,是有记忆的动物,而无论是集体记忆或是个人记忆,我只知道,游走于生活里的每个人都会珍藏一份过往,任一蓑烟雨淋湿时光,将一份记忆密封,在流年深处生出一缕暗香。

大学毕业后,我选择在异乡求职,在大学的几年以及工作的一年里,我也游走了一些不远不近的地方,看过相似的景,遇过相似的人,也无数次梦过一个场景,我在一条昏黑的小路上走啊走啊,却无论如何都不到路的尽头……

逐一品味,真的,能够让我刻骨铭心,深夜里想起心中会生疼的,寥寥无几。近几年的时光,会让我觉得恍若过眼云烟。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逝去,我越发觉得我要去记录儿时的那份记忆。

某个时候,当我会将一个长的故事越讲越短,当我想努力去记起儿时的一个玩伴的名字,又或是当我想去见某个人,却无论怎样都找不到时,我会觉得害怕。

我不是一个善于揣摩人心的人,却常常会在一个寂静的角落揣摩岁月。

近几年里,有些人随着时光淡去,有些人还实实在在存在着,偶尔,我站在路口,朝四处望望,也朝着天空望望,觉得心里很多很多话,却又是只字不提……

奈保尔曾说:生活如此绝望,每个人却都兴高采烈地活着。我想,这大抵是生活赋予人类的最伟大的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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