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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四十载,我终究成了一个“不纯粹”的老中医

 志存高远863 2018-03-29

本文系献礼自治区60年大庆原创栏目《宁夏记忆》出品,每周二、五准时更新

以手搭脉,目光如炬,望闻问切,身怀妙器,他们洞悉眼睛和舌头上透着的“天相”;枇杷叶20克、陈皮15克、甘草10克……这是破解生命密码的钥匙,是一句句关于生命的神秘暗语,中医是哲学,更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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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住在彭阳,祖祖辈辈务农。乡下人身子骨硬朗,身体都很好,很少生病,一些不要紧的小病,咬咬牙便扛过去了,就算是生了大病,也只选择用村里流传的偏方,或是去卫生院抓几副汤药来喝。

我从小体弱多病,母亲给我试了多重土办法都不奏效,家人找来一位老中医,将我仔细查看了一番,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脉枕,给我号了脉,好半天才慢吞吞说道:“这个娃娃脾胃不和,调和顺了,自然就能吃喝,能长个儿了!”

老中医穿着件发黄的白大褂,胡子花白,满脸褶皱却容光焕发,他从我家提走了只老母鸡,用鸡胗子配了几副药,没过多久,我的身体便渐渐好了,既神奇又神秘,我对于中医的印象,便由那时开始。

母亲不识字,却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家里就算再困难,也坚持把我送到学校去念书。高中毕业后,我在乡里做了名教师,教小学生识字背书,闲时帮家里务农,照顾双亲。

1976年,我得到了上大学的机会,那个年代,上大学都是公社推荐名额,公社领导将推荐表送到了我家,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领导把表塞到我手里,说:“卫生院调走个大夫,实在缺人手,才拨下这么个名额,培养个中医师回来上班,你读过高中,学起来快,好好学!”

“学中医?”我眼睛一亮,突然又想起小时候遇见的那位老中医来,目光如炬,精神矍铄。

能做一名医生,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在那个年代,教书匠是穷苦的象征,而医生,则受万众敬仰。我收拾好行装,坐上了开往银川的长途汽车,那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固原,汽车绕出大山,开往广阔的平原。

宁夏新医学校中医班的四十余名新生,均来自宁夏各市县乡镇,带班的李老师年纪不大,却不苟言笑,开学没多久,便带着我们进了尸体解剖室。刺鼻的气味,触目惊心的课堂内容,实在让我们无法忍受,大家纷纷掩鼻跑出教室。

我的适应能力很强,没过两天,便完全适应了解剖课的教学境环,但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中医与解剖学的真正关联。

中医理论课的授课老师喜欢夹着厚厚的讲义来上课,老师经常上午在医院坐诊,下午便穿着白大褂进了教室,枯燥乏味的理论,在他精彩的讲解下,成了一堂堂有趣的历史课、艺术课。

“西医未尽周详,中医率多差谬,西医有所长,中医亦有所短。”老师带着我们走进医院,一边为病人看病,一边传授我们临床知识,然而中医博大精深,短短两年的学习,远不能让我们触及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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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初,我学成回到了家乡,在彭阳县王洼镇中心卫生院工作。乡亲们生了病还是喜欢来看中医,开些草药回去,诊室外边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我与医院的其他医生一样,成了镇上乡亲们无比信任和欢迎的人,走在路上,每个人都会和我亲切地打招呼问好,或是抓几个果子塞我手里,或是笑着跟我讨几个药方子,那是属于乡下人最淳朴的表达方式。

然而,正如当年老师所说,“西医有所长,中医亦有所短”。一次,一个右下腹剧痛的小伙子来到医院,高烧不退呕吐不止,意识已经出现模糊,我诊断为急性阑尾炎,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阶段了。

我一下子慌了神,同科室的老大夫赶过来看了看,说道:“烧太高了,很危险啊!联系县医院外科吧!”

那并不是我遇见的第一个急症患者,可确是第一次遇见如此生命垂危的状况。老大夫摘下眼镜,拍拍我的肩,说道:“咱们这儿没条件,在县医院输液消炎,及时手术就行,会没事的。”

我点点头,可心里还是十分不舒服,从学医到从医,最难的不是繁多复杂的药方,而是“无能为力”四个字。

小伙子在县医院做了阑尾炎手术,十天后出院回到了镇上,他的母亲来到卫生院开术后用药,看见我连忙走过来打招呼,我接过她手里的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陌生的西药名称。

“大夫,你看这些药对着吧?你再给开几副中药,娃脸都黄了。”

面对这些陌生的西药,我并不能确定会对那个小伙子起到什么治疗效果,突然间,我开始怀疑自己,当一无所知、无能为力接踵而至之时,我还算是一个合格的医生吗?一个医生急不能救人,缓不能疗疾,背那么多经典、药书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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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我极力争取到去宁夏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进修的机会,主修中西医结合。时隔十年再一次来到银川,银川城巨大的变化让我目瞪口呆。附属医院门庭若市,患者熙熙攘攘,医院里科室繁多,医疗仪器也十分先进齐全。

那时候,附属医院的中西医结合科室正处于发展阶段,进修医生被安排轮流到各科室学习,除了内外科理论,还要掌握心电图、超声、CT、X光片、血液检测等一系列检查结果的解读。

在心内科,持续胸痛的患者前来就医,心电图显示T波倒置,主治医生果断确诊为心梗前兆,立即安排住院用药;在急救中心,高血压昏迷病人被送进来,护士第一时建间立静脉通道,检测血压,化验血样,紧急注射利血平,病人转危为安……西医讲求精确数据与严格的规范,我亲眼目睹了它的干脆和利落,并开始学会运用西医的手段去对待病症。

科室巡回学习结束之后,我又回到了中医科开始进行系统学习。来中医科就诊的,不是得了慢性病需要长期调理的老人,便是西医无解的疑难杂症病患,科室内外充满沉闷的气息。

一天,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到中医科看病,主任医师送男人走出诊室,拍拍他的肩,温和地说:“已经好太多了,咱们慢慢来,不要急……”男人接过药方子,千恩万谢地出了门。仔细询问后我才知道,那个男人是肾病综合症,患病很长时间了,用西药治疗后副作用太大,肝脏受到严重损害,便选择来看中医。

主任医师详细了解了他的病程,又与泌尿科医生分析病例,最终采用了中药合并激素的联合治疗方法,肝损伤虽不可逆,但病情却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缓解。

“中医中药几千年的历史,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财富。但救死扶伤,才是医之根本,中医也需要吐故纳新啊!”主任医师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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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年,我一直辗转于银川与西安之间,专注于中西医结合的学习。在西安,我运用中药灌肠结合西药调解电解质的保守治疗手段,成功治愈了一位肠梗阻患者,更加坚定了我走中西医结合之路的信心。

1997年,我回到了彭阳,在彭阳县医院中医内科工作,和前几年相比,来中医科就诊的患者明显少了许多,我坚持兼用中西医两者的诊疗手段,根据不同病情,为每一位患者斟酌出最适合的治疗方案。

医院设置了替患者煎药的服务,同时开始出售煎好并塑封的汤药,患者回家只需热一热便能服用了,越来越多的中成药出现在市面上,中药不再仅仅是苦涩草药的代名词。

我时常想起在王洼镇的日子,并仍旧像从前那样,保持着中医的泰然作风,与患者面对面而坐,纯净入定,全神贯注地望闻问切,一边写着草药方子,一边缓缓地讲述每一味药的出处、疗效甚至传说故事。

2015年,我正式从彭阳县医院退休了,接受老同事的邀请,转到银川一家中医院就职,每周有五天的时间在医院坐诊,周三便到社区卫服生务站坐诊,社区居民们围着我,你一句他一句,从养生保健到慢性病调理,我耐心地一个个回答,内心无比满足。

西医重视微观和局部,中医则重视宏观和整体,无论中西,疗效才是根本。从医四十余年,从执着于传统中医的小医生,到中西兼顾的老中医,无论中西,我自认算不上太精通,但只要能够帮患者扫除病痛,又有何妨?我安于这样的“不精通”,乐于这样的“不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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