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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湘绮楼联语》杂记(时习之)

 昵称29604659 2020-06-25

王闿运(18331916)字壬秋,一字壬父,号湘绮。咸丰七年(1857)中湖南乡试举人,曾任肃顺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府。1880年入川,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主讲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今衡阳)船山书院、南昌高等学堂等。晚年先后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辛亥革命后任国史馆馆长。著有《湘绮楼诗集、文集、日记》等。

【下文蓝色部分为时先生的杂记】

回雁峰东寮

明窗啜茗时,半日闲,三日忙,须勘破庭前竹影;

画船携酒处,衡山月,嶷山雨,冷思量城外钟声。

回雁峰在衡阳,虽然不高,但为衡山七十二峰之首,名气甚大。“东寮”无具体说明,但无论从字面意思看,还是从联文意思看,应该是属于居室。“嶷山”即九嶷山,在湖南西南部与广西交界处。

全联潇洒而带一点禅味,是所谓才人之笔。几处局部工对也颇见功力。上下联首句平仄相粘,在前人似不甚在意。

西禅寺

湖南无十方丛林,一方大缺点也。普明上人尝议以西禅寺公之法侣,示寂后,法裔秀枝师愿成之。栋宇狭小,香田租少,惧不负众望,运木寺中道徒,犹惴惴焉。乃有碧岩和尚以无边宏愿,行不思议功果,且拾且募,不三年成百万大工,斯滨海内稀有之事。于今世举一事而先咨嗟者,识力为何如也。工成庆赞,因题柱志愧。

弹指见华严,看天马云开,一角小山藏世界;

观心礼尊宿,听木鱼晨叩,十方古德应斋期。

西禅寺在衡阳天马山,上联“天马云开”即指天马山。下联“古德”系佛教用语,指佛教徒的先輩,或古代有德高僧。

多用佛家语入联,可谓是题佛教场所联的不二法门。此联用了不少,但很自然,并不使人有堆砌之感。对仗方面,“弹指”与“观心”,“天马”与“木鱼”之对均甚工巧。

另题下注文中标点“道徒”二字似应后属。

江南关公祠

杯酒斩颜良,河北英雄齐丧胆;

单刀赴鲁肃,江南名士尽低头。

此联很有名,写得也确实好。据说是王闿运初到江南,有意要折服“江南名士”的。但是如果从史实的角度看,则有些问题。一是上联的“杯酒”没有出处。据《三国志·关羽传》记载:“(关)羽望见(颜)良麾盖,策马刺良於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遂解白马围。”可见整个过程与“杯酒”没有关系。网上有的版本作“匹马斩颜良”,显然要合理得多。二是下联的“单刀赴鲁肃”,事实上并没有使“江南名士尽低头”。据《三国志·鲁肃传》记载:“(鲁)肃住益阳,与(关)羽相拒。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请将军单刀俱会。”可见“单刀”是双方对等的。关羽固然是“单刀赴鲁肃”,鲁肃又何尝不是“单刀赴关羽”呢?而且无论是据《三国志》还是裴松之注,东吴方面在双方会谈中并没有落了下风。使“江南名士尽低头”的事只见于《三国演义》。而按照梁章钜的观点,题关庙联是不宜用只有《三国演义》才有的内容的。

东洲禅寺

衡府东洲罗汉寺,乃前明旧刹,几三百年。建船山书院于前,适余主讲,柏永禅师主寺,相邻十年,因题柱以志因缘。

竹树护精庐,林鸟似识前朝事;

钟鱼答弦诵,芋火还容宰相分。

东洲是衡阳城南湘江中的一个岛。

与前面的西禅寺联不同,此联另是一种写法,用佛家语甚少。上联仅用“精庐”二字关合寺庙,重点放在“乃前明旧刹,几三百年”上。下联也仅用“钟鱼”二字关合寺庙,而用“弦诵”关合书院,并用了唐朝宰相李泌早年在衡山寺读书时,寺中和尚分芋的典故来关合双方的关系,还隐含了王闿运作为船山书院山长对学生今后能有大出息的期望。

多宝寺

四川彭县牡丹甚多。

山中昼永看花久;

树外天空任鸟飞。

多宝寺在四川彭县(今彭州)丹景山,今名金华寺。

据南宋大诗人陆游的《天彭牡丹谱》记载:“牡丹,在中州,洛阳为第一。在蜀,天彭为第一。天彭之花,皆不详其所自出。土人云,曩时,永宁院有僧种花最盛,俗谓之牡丹院,春时,赏花者多集于此。”文中“天彭”即彭县县城所在地天彭镇,“永宁院”即后来的多宝寺。

此联内容全无佛家语,推详应该不是题在山门、大殿等正式的佛教场所的。

另题下注文“彭县”后似应断开。

伊山寺

明月似闻三弄笛;

白云长对六朝山。

初读此联,颇有文不对题之感。待到弄清了伊山寺的有关情况,才明白其中缘由。伊山寺地处衡阳市衡阳县杉桥镇伊山村,始建于魏晋时,东晋名人桓伊曾在此创作笛曲《梅花三调》,系琴曲《梅花三弄》的前身。如此,则上联“三弄笛”与下联“六朝山”就都迎刃而解了。与上一联同理,此联也应该不是题在山门、大殿等正式的佛教场所的。

船山书院

海疆归日启文场,须知回雁传经,南岳万年扶正统;

石鼓宗风承宋派,更与重华敷衽,成均九奏协箫韶。

衡阳船山书院是清光绪十一年(1885)由彭玉麟创议并捐资在衡阳东洲建设的。此前彭因中法战争在广东“会筹防务”,此时因镇南关大捷后中法媾和而离粤。上联首句即指此事。下联的“石鼓宗风”指始建于唐代的衡阳石鼓书院。下联后两句的“重华”、“成均”、“九奏协箫韶”都与舜有关,大约与舜死于并葬于湖南有关。“成均”又与学校有关,就又归结到书院来了。

彭玉麟捐建船山书院时,就聘王闿运为山长,但王当时在成都执掌尊经书院,直到1891年才到船山书院就任,而彭玉麟已于1890年去世。此联应是王就任后所题,想必心头是会有些感慨的。

确山铜川书院

文武继诸周,好为汝南增月旦;

弦歌开广夏,定因言叔得澹台。

确山在河南南部,古属汝南郡。故上联末句即以东汉许劭兄弟“汝南月旦评”之典入联,就地取材,看似信手拈来,却也切合书院。下联“言叔”即孔子弟子言偃(字子游),“澹台”即孔子弟子澹台灭明(字子羽),二人均属孔门七十二贤。澹台灭明是武城人,而言偃曾为武城宰。据此推想,王闿运应是捧了一下当时的确山地方长官。

另王闿运故意用“厦”的通假字“夏”来对上联的“周”,也很见手段。

四川尊经书院(集张、左句)

考四海而为隽;

纬群龙之所经。

四川尊经书院在成都,创办于清同治末,王闿运曾任山长近十年。

上联出自西晋左思《蜀都赋》的“考四海而为隽,当中叶而擅名”。下联出自东汉班固《幽通赋》的“登孔昊而上下兮,纬群龙之所经”。故题后注有误,当作“集班、左句”。

成都杜公祠

自许诗成风雨惊,将平生硬语愁吟,开得宋贤两派;

莫言地僻经过少,看今日寒泉配食,远同吴郡三高。

“成都杜公祠”即成都杜甫草堂中的工部祠,因有北宋诗人黄庭坚和南宋诗人陆游“配享”,亦称三贤堂。了解了这一点,上下联末句才不难理解。

上联首句化自杜甫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但杜甫原诗是对李白的称许,王闿运却改成了杜甫“自许”,未免欠妥。

下联首句亦是改杜甫诗“幽栖地僻经过少”而成,与后两句一以贯之,却极为妥帖。

 “吴郡三高”指吴江三高祠,祀范蠡、张翰和陆龟蒙。

苏州湖南馆

文武翊中兴,翩然楚客听吴咏;

循良有先正,谁比云汀继道荣。

苏州湖南馆即苏州的湖南会馆,创建于同治六年(1867),位于苏州市通和坊,今已不存。

此时正当“同治中兴”即湘淮两军平定太平天国之后不久,东南数省都是两军尤其是湘军的势力范围,无论文官还是武将大多数是湖南人。此联当创作于此时,上联首句才有着落。从上联“翩然楚客听吴咏”看,此联所题或当是会馆的戏台。

下联向在苏州作官的湖南老乡提出了一个如何继承“循良”的“先正”的问题,这就提升了全联的思想性。“云汀”指陶澍,湖南安化人,字云汀,曾任江苏巡抚(驻苏州),后升任两江总督,官声甚好。从全联文字看,“道荣”亦当是在苏州作官的湖南人,且早于陶澍,地位声望亦当与陶澍不相上下,“道荣”应是此人的字。可惜查不到究是何人,诚望知道的读者有以教我。

不过江苏巡抚的驻地苏州是由李鸿章的淮军打下来的,所以那一段时间的江苏巡抚大多是淮军系统的人,而且没有一个是湖南人。不知这些非湖南籍的巡抚读到此联时有何感想。

衡州长沙馆台

东馆接朱陵,好与长沙回舞鹤;

南山笼紫盖,共听仙乐奏云门。

【注】“鹤”,日记作“袖”。

联题中的“台”指戏台,故联文中用“舞”、“仙乐”等相切。

上联的“朱陵”指朱陵洞,衡阳八景之一。下联的“紫盖”指紫盖峰,衡山第二高峰。二者相距不远。

平心而论,此联平平而已,特别是直接写出长沙,颇失水准,只是方位字和颜色字的对仗略显亮点。

衡州庐陵台 代江西五府首士作

胡、文游迹至今存,高闬重新,当今先正流芳远;

湘、岳清晖扶栋起,一枝广荫,共喜江州盛会多。

上联“胡”指胡铨,江西庐陵人,南宋初年名臣,因弹劾秦桧接连遭贬,最后被贬到海南,秦桧死后“量移衡州”。“文”指文天祥,江西庐陵人,南宋末年名臣,在任荆湖南路提刑时,曾到衡阳,并作有《衡州上元张灯记》一文。

题衡阳的庐陵会馆,就用与衡阳有关的庐陵“先正”入联,是很好的写法。

从“高闬重新”看,这个会馆应是重新修建或至少是翻修过的。

此联的不足处是与戏台的关联弱了一些。

西关祠台

演段亦声容,居然晋舞秦讴,慷慨鸣鹍增壮气;

传芭祠义烈,遥想荆城益濑,往来风马卷灵旗。

联题“西关祠台”很费解,后来在网上看到有题作“西安关祠戏台”的,即指西安关帝庙的戏台,则“晋舞秦讴”和“荆城益濑”就都好理解了。

下联的“传芭”出自《楚辞》的“成礼兮会皷,传芭兮代舞。”上联的“演段”则很难确定其确切含义,不知是否可以直接解释作演戏或演出折子戏?

此联在切题方面是颇见功力的,四个地名的自对互对以及“鹍”与“马”之对也甚工整。

成都贵州馆  祠祀尹王

何须驷马高车,祗名山教授,下驿栖迟,千载西南留道统;

同此瓣香尊酒,问洨河真传,鹅湖正派,几人宦学比前修。

推测会馆所祀的“尹”当指尹珍,东汉牂柯(在今贵州)人,《后汉书》称:“桓帝时,(牂柯)郡人尹珍自以生于荒裔,不知礼义,乃从汝南许慎、应奉受经书图纬,学成,还乡里教授,于是南域始有学焉。”(对应联文中的“名山教授”)。“王”则指明代大思想家王守仁,浙江余姚人,曾任贵州龙场驿丞(对应联文中的“下驿栖迟”)。

上联首句“驷马高车”用司马相如“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之典,切成都,而前面用“何须”一问,后面用“祗”字领出两个与贵州有关的名人,既切了贵州,又用贵州压了成都。极见手段。

与上联相比,下联则显得相对平淡了些,“鹅湖正派”指朱熹和陆九渊的传人似无问题,“洨河真传”究竟何所指,殊难确定,甚至这里的“洨河”是指河北的还是陕西的都很难确定。

成都湖南馆

游宦溯前贤,自襄阳诸葛,连道恭侯,蜀都中盛集千年,楚国楩楠参古柏;

华轩开广厦,数南北萍踪,东西使节,锦水外江流万里,洞庭吐纳豁离襟。

上联的“连道恭侯”当是指三国蒋琬。据《三国志·蒋琬传》记载,蒋琬是“零陵湘乡人也”,仕蜀官至大将军、大司马、录尚书事,封安阳亭侯,死后谥号为“恭”。另据《后汉书·郡国志》记载,湘乡属零陵郡,而连道属长沙郡,不过到南朝宋时,连道并入湘乡,而湘乡也属长沙了。不知王闿运与陈寿谁是对的?

如果不看联题,只看上联,会认为这是题成都湖广会馆的联(网上有作湖广会馆的),诸葛亮和蒋琬一个湖北,一个湖南,都是在成都“游宦”,而且做的官也差不多大。但是如果联题确是湖南会馆,那么“襄阳诸葛”就不合适了。

下联也是相对平淡一点,不过通过长江把“锦水”和“洞庭”联系起来,还是颇具巧思的。

又,代莫提督作

少年裘马锦江游,喜整顿重来,秋稻屡丰兵气静;

高会簪缨华堂敞,愿英贤继迹,甘棠留荫后人看。

陆游有《风入松》词,全文如下:

十年裘马锦江滨。酒隐红尘。万金选胜莺花海,倚疏狂、驱使青春。吹笛鱼龙尽出,题诗风月俱新。  自怜华发满纱巾。犹是官身。凤楼常记当年语,问浮名、何似身亲。欲寄吴笺说与,这回真个闲人。

上联首句当是从陆游词句化出,但整个上联的意境却与陆游词完全不同,一派丰收、和平的太平盛世景象。

下联后两句又是希望在成都的湖南官员要“继迹”前辈,留下政绩,提升全联的思想性。

对仗方面,“秋稻”与“甘棠”之对甚为工巧。

查不到这位“莫提督”是何许样人,颇觉遗憾。

衡州江南馆

湘水东流,想金陵龙虎遥蟠,共向邮亭望远;

雁峰南馆,看石鼓江山如画,长依侯计筹边。

湘江是长江的支流,湘江水流入长江后,就会顺流而下,流到南京。于是客居衡阳的江南人就睹物思乡,望着东流的湘江水而遥想南京。上联这一写法较之常见的会馆联略有新意。

下联写回雁峰、石鼓山,全在衡阳一边着笔,似有所偏题。末句所指称的“侯”未详所指何人。不知是否是指经略西北的左宗棠?

网上找到一张上世纪四十年代拍的衡阳江南会馆的老照片,贴在这里。

又,江南馆台

铁板铜弦,高唱大江东去;

琼楼玉宇,细听水调歌头。

此联又是“高唱”,又是“细听”,又是“铁板铜弦”,极切戏台,对仗也很有意思。

上联自苏轼《念奴娇》化出,下联自苏轼《水调歌头》化出,如果是题在苏轼祠堂的戏台,可谓绝佳;如果是题在某地眉山会馆的戏台,也还可以。但苏轼既非江南人,而《念奴娇》作于黄州,《水调歌头》作于密州,皆非会馆意义上的江南(清初曾设江南省,辖境大致为今江苏、安徽、上海),则此联题于“江南馆台”,未免欠妥。

南昌湖南馆

宅枕龙沙,看表里川原,曾是湘人辛苦地;

门盈驷马,喜从容尊俎,幸逢江介晏安时。

南昌湖南会馆创建于清同治六年(1867),位于南昌市进贤门内,即松柏巷罗家塘路,今已不存。

龙沙是地名,在南昌城北,《水经注》、《太平寰宇记》皆有记载。

江西是湘军与太平军激烈厮杀,反复争夺的地方,光是省会南昌的一次攻防战就延续了三个多月。上联末句即指此。

下联回到“同治中兴”后新修建的会馆上来,亦是题中应有之义。

联中首句“龙沙”与“驷马”的对仗值得探讨一下。本来两个字的对仗,一工一宽是很正常的,有时甚至比两字皆工还别有妙处。但这里是三个动物字加一个非动物的“沙”字,这样“沙”字就有点扎眼了。

莫愁湖亭 

同治十年,重新莫愁湖亭,桂芗亭司使索(余)题。余案乐府(词),莫愁,河中人,嫁卢氏,卢亦北方名族。而石城艇子,说者岐异。盖丽质佳名,流传词赋,如宋子、齐姜之比。不宜侪之苏小、真娘,故为引附(以念好事云)。按:括号中字为日记版。

莫轻他北地燕支,看画艇初来,江南儿女生颜色;

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无恙,春秋桃李又芳菲。

桂嵩庆(生卒年不详),字芗亭,一作香亭,江西抚州临川人,曾任江宁布政使(布政使俗称藩台,全称为某地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故王闿运简称其为“司使”)。

此联很有名,据说上联末句原来是“江南儿女无颜色”,与前面的“江南名士尽低头”如出一辙。后来迫于江南人士的压力而改为“江南儿女生颜色”。从内容上看,改后版远不如原版。

另有网络版本下联“春秋”作“春时”,似较合理。

西湖退省庵

花柳野亭开,居士身闲来放鹤;

湖山行处好,圣朝恩重莫骑驴。

杭州西湖退省庵在西湖三潭映月,是清代“中兴名臣”,湘军水师大将彭玉麟的别墅。光绪朝中期,彭玉麟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除每年巡视一次长江水师外,就在衡阳或杭州的退省庵休息。

上联用林逋孤山放鹤之典,下联反用韩世忠西湖骑驴之典,都很恰当。而“放鹤”与“骑驴”之对也极好。唯一不够妥帖之处是下联的“莫”字。无论从年龄(彭生于1816年,王生于1833年)还是地位(彭官至兵部尚书,王只是一个举人),王闿运用带有劝告意味的“莫”字对彭玉麟说话,都是不大恰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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