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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愈《琴操》十首析論

 黑龙江波涛 2018-04-03

 李建崑 

一、 前言 

在韓愈的樂府詩中,《琴操》十首是一組極為特殊的作品,詩中大膽地代替孔子、周公、文王、古公亶父、尹伯奇、牧犢子、商陵穆子、曾子發抒心聲。由於氣格高古,語法樸質,頗有古樂歌的神韻。但是前賢對此詩卻褒眨不一。韓愈生平作詩為文,強調詞必己出,不喜依傍古人,何以寫出這種擬古代言的作品?《琴操》的性質如何?內涵如何?韓愈擬古代言之用意何在?應如何看待這一組作品?諸如此類的問顆,仍有若干研議之餘地,筆者不揣淺陋,謹就現存的評箋資料加以分析,或能提出若干粗淺的說明。 

二、《琴操》之名義與性質 

所謂「琴操」是古代琴曲歌辭的一種。據《梁元帝纂要》所載:自伏羲制作以後,有瓠巴、師文、師襄、成連、伯牙、方子春、鍾子期等著名琴家,皆善古琴,而其曲有「暢」、有「操」、有「引」、有「弄」等名目1。宋郭茂倩心《樂府詩集》卷五十七《琴曲歌辭》一引謝希逸《琴論》云:     

和樂而作命之曰暢,言達則兼善天下而美暢其道也。憂愁而作命之曰操,言窮則獨善其身而不失其操也。引者,進德修業,申達之名也。弄者,情性和暢,寬泰之名也。2

謝希逸從道德修養的層面論析琴曲的名義,原因是古人把琴視為修養的工具,用來「修身」「理性」「禁邪」「防淫」。而所謂「操」是一種抒散愁憂的作品。劉向《別錄》云:

          君子因雅琴之適,故從容以致思焉。其道閉塞悲愁而作者,名其曲曰操,言遇災害而不失其操也。3

可見作「操」的人,都有抑塞不遇、其道不行的境況。而作「操」的目的既然在抒散悲憂,表白自身之操持,因此,所謂《琴操》,也就帶有某種道德的意味。現存的古《琴操》有十二操,分別是:《將歸操》、《猗蘭操》、《龜山操》、《越裳操》、《拘幽操》、《岐山操》、《履霜操》、《雉朝飛操》、《別鶴操》、《殘形操》、《水仙操》、《懷陵操》相傳。相傳蔡邕曾將每一操之本事都詳為記述,並附上原辭。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引《樂府解題》云:

《琴操》紀事,好與本傳相違。存之者,以廣異聞也。4

元吳萊《古琴操九引曲歌辭》云:

古者琴有五曲、十二操、九引。……古辭或存或亡,而存者類出後世之傅會。5

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也指出:      

今觀五曲、九引、十二操,率皆後人所為。若《文王居憂》、《孔子猗蘭》、將歸諸操,怨懟躁激,害義尤甚,故皆不取,而獨載昌黎所擬諸作於後,先儒所謂深得文王之心者是也。6

由此可知郭茂倩《樂府詩集》第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卷中《拘幽操》署名周文王、《越裳操》署名周公旦、《履霜操》署名尹伯奇、《雉朝飛操》署齊犢沐子、《猗蘭操》、《將歸操》署名魯孔子、《別義操》署名商陵牧子都是很有問題的,不可信以為真。韓愈對於十二操僅取其十,《懷陵》、《水仙》二操,棄而不擬。其餘十操,悉依蔡邕《琴操》之原次,未曾變更,很可能韓愈讀過蔡邕《琴操》,基於相互競勝心埋,仿效祭邕之作而撰成十操7。這十篇作品,有四言古詩體,有騷體。朱子在《楚辭後語‧琴操第三十五》引宋晁輔之的一段話:     

愈博涉群書,所作十操,奇辭奧旨、如取之室中物。以其所涉博,故能約而為此也。夫孔子於三百篇皆弦歌之,操亦弦歌之辭也。其取興幽渺,怨而不言,最近騷體。騷本古詩之衍者,至漢而衍極,故《離騷》、《琴操》與詩賦同出而異名,蓋衍復於約者。約故去古不遠,然則後為騷者,惟約猶及之。8

晁輔之對於《琴操》的性質提出極可貴的說明:首先,他指出「操」和《詩經》一樣,是被之弦歌的樂辭。其次,「操」「取興幽渺,怨而不言」接近「騷」的性質;但是「操」又不同於「騷」之宏侈,而以簡約為尚。朱子在《楚辭後語》中把韓愈《將歸操》、《龜山操》、《拘幽操》、《殘形操》是為《楚辭》,大概是就其形式上的類似所作的認定。至於宋唐庚《文錄》說:「《琴操》非古詩,非騷辭,惟韓退之為得體」9,則是就其風格上的差異而提出的看法。

三、《琴操》十首析釋

關於韓愈《琴操》十首,原未定何年所作。各本韓集皆次列於《元和聖德詩》之後。清方世舉《韓昌黎詩編年箋注》繫於元和十四年(西元八一九年)。方世舉云:

按《琴操》十章,未定為何年所作。但其言皆有所感發,如「臣罪當」二語,與《潮州謝上表》所云「正名定罪,萬死猶輕」之意正同,蓋入潮以後,憂深思遠,借古聖賢以自寫其性情也。10

清陳沆《詩比興箋》則以為非一時之作。陳沆云:     

前之四操,蓋作于陽山一謫黜之時,後之六操,乃在潮海竄逐之後。11

也就是說:《將歸》、《猗蘭》、《龜山》、《越裳》作於貞元十九年(一西元八○三年)之後,而《拘幽》、《岐山》、《履霜》、《雉朝飛》、《別鶴》、《殘形》作於元和十四年(西元八一九年)之後。陳沆之主張,雖自成一說,實有疏於考訂之處。錢仲聯先生辨之已明,在所著《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十一中,仍將韓愈《琴操》十首繫於元和十四年。12

至於韓愈《琴操》十首的題材,很可能來自《孟子》、《史記周本紀》、《史記‧孔子世家》、《孔叢子》、《崔豹古今注》、《水經注》等書,然而最直接的題材來源是漢祭邕的《琴操》。朱熹《韓文考異》引歐本云:「此效蔡邕作十操,事蹟皆出蔡邕《琴操》」。以下即逐首徵引相關資料,試為析釋,或能略窺韓愈撰作之用意及特異之姿采。

(一)《將歸操》      

孔子之趙,聞殺鳴犢作。    

狄之水兮,其色幽幽。我將濟兮,不得其由。涉其淺兮,石齧我足,乘其深兮,龍入我舟。我濟而悔兮,將安歸尤?歸兮歸兮!無與石鬥兮,無應龍求。

按《史記‧孔子世家》載:    

孔子既不得用於衛,將西見趙簡子。至於河,而聞竇鳴犢、舜華之死也。臨河而嘆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濟,此命也夫!」子貢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竇鳴犢、舜華、晉國之賢大夫也,趙簡子未得志之時,須此兩人而後從政,及其已得志,殺之乃從政。丘聞之也,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郊;竭澤涸漁,則蛟龍不合陰陽;覆巢毀卵,則鳳凰不翔,何則?君子諱傷其類也。夫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秋丘哉?!乃還,息乎陬鄉,作為陬操以哀之。(《史記》卷四一七《孔子世家》第十七)

此為韓愈寫作本詩的史實根據,漢蔡邕曾載其辭云:「復我舊居,從吾所好,其樂只且!」13此段歌辭自非孔子原作,而是蔡邕手筆。若持與韓愈擬作相較,蔡作不僅篇幅較短,意韻亦淺。   

韓愈《將歸操》以騷體寫作,起首四句先提狄水,謂狄水深黑,濟渡為難。「涉其淺兮」四句,謂就其淺處涉之,則雙足為水石所傷;就其深處渡之,則蛟龍負舟而上,此蓋形容其進退失據之狀。「我濟而悔」二句,即孔子世家「丘之不濟,其命也夫!」之意,乃將臨河不濟,歸於天命。結語二句,謂不與水石頑抗,亦絕不讓蛟龍予取予求。   

清陳阬《詩比興箋》卷四以為《將歸操》「無與石鬥兮,無應龍求」與《秋懷詩》「有蛟寒可」,《題炭谷湫》「吁無吹毛刃,血此牛蹄殷」皆有指斥權幸之意。所斥之對象為李實、王叔文輩。   

其實《將歸操》之主要意念來自《史記‧孔子世家》「君子諱傷其類」與「鳥獸之於不義也,尚知辟之,而況乎丘哉?!」二語。趟簡子殺竇鳴犢、舜華乃當時最不義之事件,孔子獲知此事,遂拒入趟國以示不齒。在韓愈仕宦生涯中亦曾遭受不義之打擊,因此以形象性之語句代言孔子不人趟之心聲,是間接表達對孔子之認同。 

(二)《猗蘭操》       

孔子傷不逢時作。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採而佩,於蘭何傷?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雪霜貿貿,薺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五十八《琴曲歌辭》二引《古今樂錄》云:「孔子自衛反魯,見香蘭而作此歌。」又漢蔡邕《琴操》云:

《猗蘭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歷聘諸侯,諸侯莫能任。自衛反魯、過隱谷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歎曰:夫蘭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乃止車,援琴鼓之雲:「習習谷風,以陰以雨。之子于歸,遠送于野。何彼蒼天,不得其所?逍遙九州,無所定處。世人闇蔽,不知賢者。年紀逝邁,一身將老。」自傷不逢時,託辭於薌蘭云。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此詩署名「魯孔子」,其真實性自然值得懷疑。此外還收錄了隋辛德源《猗蘭操》,南朝宋鮑照《幽蘭五首》、唐崔塗《幽蘭》以及韓愈之《猗蘭操》。只是辛德源、鮑照、崔塗諸作皆為五言詩,自內容觀之,都以詠物為主,而韓愈《猗蘭操》則以四言寫作,內容扣緊孔子生平行實。可知蔡邕《琴操》所載,為韓愈撰作之根據。  

本詩共十六句,起首四句謂蘭花盛放,香氣四溢。雖無人採擷佩帶,於蘭何傷?蓋芬芳為蘭所固有也。此喻君子行道,不為莫知而止。「今天之旋,其曷為然?」二句謂天道不行,賢愚倒置。原因何在?非我能知也。「我行四方,以日以年」二句謂我周流四方,多歷年所,未能見用也。「雪霜貿貿」四句,調薺麥原生於寒冬,故雪霜交至之際,正為薺麥茂長之時。蘭若不受彫傷,則我無以見蘭之所以為蘭也。末四句揭示主旨,謂薺麥之得以茂長,係因適時得所;而蘭雖時地不宜,飽受彫傷,猶固守本性,有若君子甘受創傷,亦不改本性,猶然堅持操守也。  

本詩借蘭為喻,大力頌揚蘭性以發抒孔子心聲,其實言在彼而意在此。所述正是韓愈自身抑塞難伸之感傷。「君子之傷,君子之守」兼指韓愈甘處可傷之地,不與群小抗爭之操持。《文子》所謂:「蘭芷不為莫服而不芳,君子行道,不為莫知而止。」正是韓愈《猗蘭操》所欲表現之主題思想。

(三)《龜山操》      

孔子以季桓子愛齊女樂,諫不從,望龜山而作。    

龜之氛兮,不能雲兩。龜之枿兮,不中粱柱。龜之大兮,祇以奄魯。知將隳兮,哀莫余伍。周公有鬼兮,嗟歸余輔。

《史記‧孔子世家》云:

桓子卒受齊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已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遊哉,維以卒歲。」師已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已以實告,桓子喟然歎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

又漢蔡邕《琴操》云:    

《龜山操》者,孔子所作也。齊人餽女樂,季桓子受之,魯君閉門不聽朝。當此之時,季氏專政,上僭天子,下畔大夫,賢聖斥逐,讒邪滿朝。孔子欲諫不得,退而望魯,魯有龜山蔽之,辟季氏於龜山,託勢位於斧柯,季氏專政,猶龜山蔽魯也。傷政道之陵遲,閔百姓不得其所,欲誅季氏而力不能,於是援琴而歌云:「予欲望魯兮,龜山蔽之。手無斧柯,奈龜山何!」

《史記》所載,大致就季氏親近女樂,怠惰政務而抒發內心感喟,略謂:「季氏聽信女樂之口,則我不如出走;季氏依循女樂之請,必定遭致敗亡。從今以後,我要優哉遊哉,閒適渡日!」蔡邕《琴操》則大致從季氏之專權而抒發義憤,略謂:「本欲瞭望魯國,卻被龜山遮蔽。手無斧柯啊!(喻權柄)能對龜山如何?!(喻季氏)。」      

至於韓愈《龜山操》則較前二首更富內涵。全詩十句,以騷體為之,假藉龜山為喻,嘲諷季氏無能而專擅,深哀魯國之將隤。「龜之氛兮」二句,謂龜山之山氣,不能出雲落雨。比喻季氏掌政,不能澤及下民。「龜之枿兮」二句,謂季氏有若龜山之樹,歷經砍伐,重生之枝條,根本不堪任為樑柱。「龜之大兮」二句,謂龜山雖大,不過奄有魯國。此譏季氏權勢再大,不過在魯國興風作浪而己。「知將隳悉」二句,謂魯國即將衰隤,國人之中,無人比我更哀傷。「周公有鬼兮,嗟歸余輔」謂周公地下有知,必使我歸輔魯君。兩句結語,十分沈痛,頗能反映孔子悃款不移之忠心。   

本詩措辭勁直,清朱蠡尊嘗謂:「不若古操渾妙,含味深長。」14清方東樹《昭昧詹言》云:「收句『鬼』宇,卻是字訣,若下『神』字便腐。學古歌要直,若曲便嫩。只是意直筆又直,便難看。所以筆調字眼上,又須略變。」15這是對全詩最後兩句所作的評語,可以印証韓愈詩不求平淡的作風。   

至於本詩的作意,清陳沆《詩比興箋》曰:「此刺執政之臣,智小謀大,力小任重,無鼎足之望,有棟撓之凶也。」16雖然可取,但是陳沆又實指韓愈譏刺之對象為裴延齡、李齊運、李實、韋執誼等人之「權傾相府,姦欺多端」,則猶可商榷。因為古操貴在「取興幽渺,怨而不言。」假藉古事,抒發憂思,以顯操持,是其述作之最高目的。況德宗朝、憲宗朝,權傾相府,姦欺多端之輩,尚不止裴、李等人,若渾淪指出本詩譏刺「執政之臣」,尚無大誤,實指則或有不能周延之病。 

(四)《越裳操》       

周公作。

雨之施,物以孳。我何意於彼為?自周之先,其艱其勤。以有疆宇,私我後人。我祖在上,四方在下。厥臨孔威,敢戲以侮。孰荒于門?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

越裳相傳是交趾國南方的小國家,周成王時曾獻白雉,周公作歌,遂傳為《越裳操》。據漢蔡邕《琴操》云:

《越裳操》者,周公之所作也。周公輔成王,成文王之王道,天下太平,萬國和會。江、黃納貢, 越裳重九譯而來,獻白雉執贊曰:「吾君在外國也,頃無迅風暴雨,意者中國有聖人乎?故遣臣來。」周公於是仰天而歎之,乃援琴而鼓之,其章曰:「於戲嗟嗟!非旦之力,乃文王之德。」遂受之,獻于文王之廟。

蔡邕之歌辭僅三句,而且亳無文采,因此程學恂《韓詩臆說》云:「有周公之理,無周公之才,蔡詞不足道也。」韓愈之《越裳操》則篇幅加長,內涵更深。全詩共十五句,起首三句,係就蔡邕《琴操》「頃無迅風暴雨,意中國有聖人乎」而言,謂雨水普施,萬物滋生,非我使之如此。充分表現周公謙謙之德。「自周之先」四句,謂周之先祖,艱勤開創,是以有此疆宇,造福後人。「我祖在上」四句,謂歷代先祖,臨監在上,甚有嚴威;四方之民,受治在下,豈敢侮慢?!「孰荒于門?孰治乎田?」二句,謂何人荒遊於門內,何人力作於田間,皆為我祖所臨監,此所以國治而民安也。「四海既均,越裳是臣」,謂四海均平,此所以越裳來臣也。全詩用字簡淡,將越裳來臣之功勞,歸美於周朝先祖,頗能彰顯周公斂退之風。但是韓愈作《越裳操》也有微諷當道之意。清王元啟《讀韓記疑》云:「荒于門是戲悔者,治于田是不戲侮者,皆我祖鑒觀之所及也。……舉世皆不荒而克治,此越裳所以來臣也。語語歸功祖德,與古操非旦之力二句同意。」17對一個治國者而言,「非安近無以服遠」、「必內治而後外服」可謂千古不易之鐵則。清陳沆《詩比興箋》云:「德宗初政清明,叛將投戈于河北;奉天罪己,軍士垂泣于山東,此治于門自不荒于田之驗也。一用奸相,再致播遷,貪彼進奉,權歸節鎮,此荒于門必不治于田之驗也。」暗示韓愈微諷的對象是德宗。   

韓愈自言「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聖人之志不敢存」,因此作《越裳操》代言周公之心志,除了肯定周公之節操,兼有殷切期盼主上敬畏祖德,綢繆桑土之用意。

  (五)《拘幽操》       

文王羑里作。

目窈窈兮,其凝其盲。耳肅肅兮,聽不聞聲。朝不日出兮,夜不見月與星。有知無知兮,        為死為生?鳴呼!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

《史記周本紀》云:

公季卒,子昌立,是為西伯。西伯曰文王。遵后稷公劉之業,則古公、公季之法,篤仁、敬老、慈少、禮下賢者,日中不暇食以待士,士以此多歸之。伯夷、叔齊在孤竹,聞西伯善養老,蓋往歸之。太顛、閎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歸之。祟侯虎譖西伯於殷紂曰:「西伯積善累德,諸侯皆嚮之,將不利於帝。」帝紂乃囚西伯羑里。閎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驪戎之文馬,有熊九駟,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費仲而獻之紂,紂大說曰:「此一物足以釋西伯,況其多乎?」乃赦西伯。(《史記》卷四《周本紀》第四)      

此為韓愈撰作《拘幽操》之史實根據。全詩十一句,以文王被囚禁之環境與心情作為表現中心。起首四句,謂張眼所見,一片昏暗,視線凝結,有如目盲。傾耳諦聽,一片簫條冷落,亳無聲息。「朝不日出」四句,謂囚禁之處,朝不見日出,夜不見月星。耳目無所聞見,不知為死為生。「嗚呼」三句,自歎君王聖明,吾罪當殺。   

前賢對此詩之討論甚多,大抵認為「嗚呼!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為全詩最重要之語句。宋程頤云:「韓退之作《羑里操》(按:即《拘幽操》)云:『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道得文王心出來,此文王至德處也。」18清方世舉《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云:「劉會孟詳此詩,謂其極形容之苦,不可謂非怒者。然小雅怨悱而不亂,亦人情也,況此詩唯歸咎于己,怨且無之,又何怒焉?末二語深道得聖人心事,今不知者,竟以為文王語矣。」19方氏且因「臣罪當誅」二語與韓愈《潮州謝上表》所云:「正名定罪,萬死猶輕」之意相同,從而斷定《琴操》十首作於貶謫潮州之後。   

筆者以為韓愈在《拘幽操》中最大的成就不是「為人臣止於敬注腳」(沈德潛《唐詩別裁》卷七),而是傳神地呈現周文王的人格情操。具體而言,就是「惟見己之不然,不見人之有不然」(黃震《日抄語》)的人格情操,從世俗的眼光來看,何等迂闊、不可思議;然而,從道德修養角度言之,面對橫逆,猶然深切反省之人格節操,是何等淳淨、難能可貴。此種人格節操,或為韓愈所極端嚮往者。 

(六)《岐山操》       

周公為太王作。     

 我豳于家,自我先公。伊我承序,敢有不同?今狄之人,將土我疆。民為我戰,誰使死  傷?彼岐有岨,我往獨處。爾莫余追,無思我悲。 

《史記‧周本紀》云:

 公叔祖類卒,子古公亶父立。古公亶父復脩后稷、公劉之業,積德行義,國人皆戴之。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財物,予之。已復攻,欲得地與民,民皆怒欲戰。古公曰:「有民立君,將以利之,今戎狄所為攻戰,以吾地與民,民之在我,與其在彼何異?!民欲以我故戰,殺人父子而署君之,予不忍為。」乃與私屬,遂去豳,度漆沮,踰梁山、止於岐下。豳人舉國扶老攜幼,盡復歸古公於岐下。反他旁國,聞古公仁,亦多歸之,於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築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作五官有司,民皆歌樂之,頌其德。(《史記》卷四,《周本紀》第四)

此為韓愈撰作《岐山操》之根據。全詩十二句,起首四句謂我邦以豳為邑,肇自公劉。自我承嗣邦家,豈敢有所不同?「今狄之人」四句,謂今戎狄之人,欲奪我土為疆,民雖欲為我戰,誰欲使民死傷?「彼岐有岨」四句謂岐下為險阻之地,我願獨往居處。我邦之民,切莫追從,無因思我而悲。   

清陳沆《詩比興箋》云:「公潮州之貶,以諫迎佛骨。其表言佛本夷狄之人,非中國先王之教,不宜崇奉,使愚民疑惑。故是篇託避狄之詞以寄意。」細察陳氏之說,蓋以狄人喻「佛教」;避狄而遷岐下,即「排佛而歸返先王之教」之意。若從《史記‧周本紀》及全詩之內容來看,古公亶父之所以遷岐下目的在避免戰爭,以免造成傷亡。韓愈借古寄情,應與諫迎佛骨無關,或許只是對古公亶父不忍流血的仁恩惻隱表達敬意而已。 

(七)《履霜操》       

尹吉甫子伯奇無罪,為後母譖而見逐,自傷作。     

父兮兒寒,母兮兒饑。兒罪當笞,逐兒何為?兒在中野,以宿以處。四無人聲,誰與兒語?兒寒何衣?兒飢何食?兒行于野,履霜以足。母生眾兒,有母憐之。獨無母憐,兒寧不悲?

漢蔡邕《琴操》云:

《履霜操》者,尹吉甫之子伯奇所作也。吉甫,周上卿也。有子伯奇。伯奇母死,吉甫更娶後妻,生子曰伯邦。乃譖伯奇于吉甫曰:「伯奇見妾有美色,然有欲心。」吉甫曰:「伯奇為人慈仁,豈有此也?」妻曰:「試置妾空房中,君登樓而察之。」後妻知伯奇仁孝,乃取毒蜂綴衣領,伯奇前持之。於是吉甫大怒,放伯奇於野。伯奇編水荷而衣之,採楟花而食之,清朝履霜,自傷無罪見逐,乃援琴而鼓之曰:『履朝霜兮採晨寒,考不明其心兮聽讒言。孤恩別離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歿不同兮恩有偏,誰說顧兮知我冤?』宣王出游,吉甫從之。伯奇乃作歌,以言感之於宣王。宣王聞之曰:「此孝子之辭也!」吉甫乃求伯奇於野而感悟,遂射殺後妻。

按郭茂倩《樂府詩集》引此詩,其前序謂:「……伯奇……晨朝履霜,自傷見放,於是援琴鼓之而作此操。曲終,投河而死。」20記載略異。此為韓愈撰作《履霜操》之根據。

    本操以四言古詩為之,共十六句。起首句以哀傷之語氣,泣訴飢寒。並謂己之微罪,理當鞭笞,何以竟遭斥逐?「兒在中野」四句,謂己宿處郊野,四無人聲;無人與語。「兒寒何之。」四句呼應起首四句,謂己寒無人供衣,己飢無人供食。獨行郊野,足履霜冰。「母生眾兒」四句,謂母生眾兒,皆有母憐,唯己失歡,獨無母憐,焉能不悲?!此蓋以委婉語氣,感悟其父,盼能體察失歡之由。

   本詩以樸實真率之語句,表達父子無辜被逐出家門之遺憾。通首精工,而含蓄不露。蔣之翹輯注《唐韓昌黎集》雲:「退之十操,惟此最得體,語近古而竟含蓄有味,絕無摹倣痕跡。」21程學恂《韓詩臆說》云:「妙在質、妙在樨,『逐兒何為』,『獨無母憐』,正是學小弁之怨。」兩說都是就本詩之正面涵義所作之批評。此外亦有是本詩為比體詩者,如清陳沆《詩比興箋》謂:「此及至《潮州謝表》所謂:『臣負罪嬰釁,自拘海島,瞻望宸極,神魂飛去。伏望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憐之』者也。」依陳氏所論,則是將憲宗皇帝比為聽信讒言的父親,將自己比為尹伯奇,期望藉此詩感悟君上,重拾舊歡。然而細讀韓愈《潮州刺使謝上表》,措辭雖極悲愴,並無乞憐,祇是自傷。韓愈在文中以文章自命,頌揚削平之功,勸行封禪之事,非比尋常獻諛。通篇硬語相接,雄邁無敵。而陳氏所引數句,適在謝表末端,為貶謫之臣撰作謝上表之俗套,能否印證韓愈藉《履霜操》以求哀君父,值得商榷。筆者以為蔡邕之《履霜操》辭冗氣緩,頗傷淺露,或為韓愈撰作新辭之動機,假若如此,則韓愈《履霜操》之本旨,亦不過在表彰尹伯奇之慈仁純孝而已。

        (八)《雉朝飛操》

          牧犢子七十無妻,見雉雙飛,感之而作。

雉之飛,於朝日。群雌孤雄,意氣橫出。當東而西,當啄而飛。隨飛隨啄,群雌粥粥。嗟我雖人,曾不如彼雉。生身七十年,無一妾與妃。

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云:    

舊說齊宣王時,沐犢子年七十無妻,出薪於野,見雉雌雄相隨,意動心怨,乃仰天歉曰:「聖王在上,恩及草木鳥獸,而我獨不獲。」因援琴而歌以自傷,其聲中絕。魏武帝宮人有盧女者,七歲入漢宮學鼓琴,能傳此曲。22

崔豹《古今注》述其詞云:    

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遊於山阿。我獨何命兮未有家。時將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23

按「牧犢子」或作「沐犢子」,蔡邕《琴操》則作「獨沐子」,記載略異,生平亦不詳。韓愈《雉朝飛操》共十二句,假託雄雉妻妾相隨,代牧犢子抒發七十而無妻之恨。起首二句先提雉鳥,謂一群雉鳥清晨飛翔天際。「群雌孤雄」六句,續寫一雄雉身率群雌,意氣橫出之狀。「當東而西,當啄而飛」二句落實「橫出」之意。謂此雄雉率性恣縱,當往東飛之時,比雄雉偏往西飛;當落地啄食之時,此雄唯獨不收翼。而所有雌雉,皆卑謙跟從,不敢有違。如此隨飛隨食,令人生羨。「嗟我雖人」四句,揭出人不如雉之旨,謂己雖人,實不如一雉;生年七十,竟猶無妻室。   

本詩以樸質簡約之語句,率直言之,故清朱彝尊評曰:「後四句傷直致,『曾不如』無太著力,看古詞何等渾然。」24所言甚確。程學恂《韓詩臆說》則以為:「只直言之,正足感動。誰為在上者?發政施仁,豈容緩耶?」細考程氏之意,大抵認為韓愈代天下孤獨無依者鳴不平,故有司者,宜速發善政,普施仁恩。   

筆者以為韓愈作《雉朝飛操》與貞元十一年作《感二鳥賦》之動機相類。《感二鳥賦序》云:「今是鳥也,惟以毛羽之異,非有道德智謀,承顧問,贊教化者,乃反得蒙採擢薦進,光耀如此,故為賦以自悼。」賦云:「感二鳥之無知,方蒙恩而入幸;惟進退之殊異,增余懷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飾焉是逞;感生命之湮呃阨,曾二鳥之不如。」是託鳥為喻,對已不蒙採薦,發抒無限感慨。不過,作《感二鳥賦》時,韓愈年方二十八,猶有「幸年歲之未暮,庶無羨於斯類」之氣慨,作《雉朝飛操》時,年齡已屆五十二,猶然貶謫潮州,乃有遇合無期,歎老嗟卑之意。

(九)《別鵠操》

商陵穆子娶妻五年無子,父母欲其改娶,其妻聞之,中夜悲嘯。穆子感之而作。

雄鵠銜枝來,雌鵠啄泥歸。巢成不生子,大義當乖離。江漢水之大,鵠身鳥之微。更無相逢日,且可繞樹相隨飛。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引崔豹《古今注》云:    

《別鶴操》,商陵牧子所作也。娶妻五年而無子,父兄將為之改娶。妻聞之,中夜起,倚戶而悲嘯,牧子聞之,愴然而悲,乃援琴而歌。後人因為樂章焉。25

又引《琴譜》云:    

琴曲有四大曲,《別鶴操》其一也。

其辭云:

將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兮路漫漫,攬衣不寐兮食忘餐

按此為韓愈撰作《別鵠操》之根據。全詩八句,以五言為之。起首二句,言雄鵠銜技,雌鵠啄泥,共築愛巢。三四句言巢成而無子,義當離棄。五六句以江漢之水喻「大義」,「鵠身」喻己。水大鳥微,喻父兄以「大義」相責,不可違抗。七八句,謂自此而後,再無相逢之日,權且繞樹相飛,珍惜相聚之時。  

本詩託鳥為喻,敘一家庭悲劇,與《孔雀東南飛》之題旨相似。古來多少恩愛夫妻,皆因「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之禮教黯然仳離。韓愈撰作此詩,雖無奇麗之句,飛騰之勢,隨意敘來,氣格自高。清查慎行評曰:「讀此,覺《孔雀東南飛》一首未免冗長。」26程學恂《韓詩臆說》云:「更無可說,含悲無窮,古今多少去婦詞,皆不及此深厚而悽惻也。」所論甚當。韓愈不就仳離之悲,大肆鋪陳,反而由博返約,不露一絲悲意,所蘊蓄之感染力更大,因此更能動人。

(十)《殘形操》      

  曾子夢見一狸不見其首作。

有獸維狸兮,我夢得之。其身孔明兮,而頭不知。吉凶何為兮,覺坐而思。巫咸上天兮,識者其誰?

漢蔡邕《琴操》云:

《殘形操》者,曾子所作也。曾子鼓琴,墨子立外而聽,曲終入曰:「善哉鼓琴,身已成矣,而曾未得其首也」。曾子曰:「吾晝臥,見一狸,見其身而不見其頭,起而為之弦,因曰殘形。」

按此為韓愈撰作《殘形操》之根據。全詩八句,前半四句謂夢中得見一狸,有身甚明,而不知其首何在。後半四句謂覺坐而思其吉凶,可憾巫咸已歸返上天。無人能知此夢之休咎。由於本詩託興幽邈,前賢多不得善解。如明蔣之翹云:「昔劉須溪論十操,惟此最古意,以其不著痕跡也。余以為其辭尚欠歸宿。」清朱彝尊亦曰:「直述事,語亦古直。」曾子夢狸無首,作《殘形操》事,本身即難索解涵義,韓愈代曾子抒發心聲,更使人不知其義何屬。程學恂《韓詩臆說》云:「淡得妙。糊塗得妙。笑問青天我是誰,用此章結,既濟未濟。」其說法亦甚「玄妙」,似乎有見於此。     

清陳沆《詩比興箋》云:「賈謫長沙,問吉凶於鵩鳥;屈放江南,託占筮于巫咸。此詩合而用之,明示放臣之感,故以終篇。」若從韓愈眨謫潮州加以思考,則陳氏之說,未嘗無見。韓愈論天旱人飢,被貶陽山;諫迎佛骨,竟謫潮州,人生之荒謬,有過於此乎?清夜捫心,能無慨乎?韓愈所謂:「巫咸上天兮,識者其誰?」或許正在慨歎吉凶休咎之荒謬無常也。

四、《琴操》十首之評價  

前賢對於《琴操》十首有三種主要的評價類型,其一是就文字運用之技巧所作之批評,如朱彝尊評《將歸操》「涉其淺兮」四句,謂:「四語近騷而稍加峭快。」評《猗蘭操》「不採而佩」二旬謂:「太顯,少味。」評《龜山操》謂:「語太奇險……稍乏雅味。」評《拘幽操》末二句謂:「意雖正,卻不難道,愚則以為尚未圓妙。」評《雉朝飛操》「意氣橫出」句謂:「橫出二字太厲。」又謂:「後四句傷直致。」評《別鶴操》謂:「水大鳥微,語迂拙。中著之字,更緩弱。」雖然對韓愈之用字提出以上之訾議,整體來說,朱彝尊仍以為:「《琴操》果非詩,騷,微近樂府,大抵稍涉散文氣。昌黎以文為詩,是用獨絕。」27    

其二是就格調所作之批評,如宋嚴羽《滄浪詩話》云:「韓退之《琴操》極高古,正是本色,非唐賢所及。」28這種說法, 得到很多人的贊同,最有名的是清人王士禎,王士禎在《師友詩傳續錄》中甚至認為:「中唐如韓退之《琴操》,直溯兩周。」29當然也有人反對過份稱揚韓愈的《琴操》,如明胡應麟《詩藪‧內篇》卷一以為:「退之《琴操》、子厚《鼓吹》,銳意復古,亦甚勤矣,然《琴 操》於文王列聖,得其意不得其詞;《鼓吹》於鐃歌諸曲,得其調不得其韻,其猶在晉人下乎?」30清毛先舒《詩辯坻》卷三亦云:「昌黎《琴操》以文為詩,非極詣,昔人賞之過當,未為知音。」31毛氐所賞,唯《越裳操》,《龜山操》二首。  

其三是就內涵所作之批評。宋黃震《日抄》卷五十九嘗云:「《琴操》大抵意味悠長,拱把不盡。」但是也提出:「將古聖賢之作而述之耶?抑述古聖賢之意而作之耶?」32兩項值得深思之問題。清陳沆《詩比興箋》肯定:「《琴操》皆被謫時詠懷之作。」易言之,擬古代言絕非韓愈之本意,而是藉此抒解被謫之後抑塞難伸之悲憤。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從另一個角度說明《琴操》的肉涵,何氏云:「十篇皆得不失其操本意。」亦即肯定韓愈撰作《琴操》,意在彰顯自身之情操。  

以上幾種批評,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值得參考。若從今人之評論角度來看,韓愈《琴操》十首亦有以下幾點特色:  

(一) 正確掌握琴曲之體式:  

所謂《琴操》屬於「琴曲歌辭」,非古詩、非騷詞,語言形式不定,而以表現情操為內容。韓愈《琴操》十首之中,《將歸操》、《龜山操》、《拘幽操》、《殘形操》便用騷體之句式寫作,《猗蘭操》、《岐山操》、《履霜操》以整齊之四言句式寫作,《越裳操》、《雉朝飛操》以四言長短句式寫作,《別鶴操》以五言長短句式寫作,句法極富變化。在韻律方面,《將歸操》協「尤韻」、《猗蘭操》協「陽」、「先」、「宥」、「有」韻,《龜山操》協「○」韻,《拘幽操》協「庚」韻,《岐山操》協「車」、「陽」、「語」、「支」韻,《履霜操》協「支」韻,《雉朝飛操》協「質」、「微」韻,《別鶴操》協「微」韻,《殘形操》協「支」韻,韻部寬,換韻極為自由,頗為符合古樂歌之體式。   

(二) 巧妙運用代言之手法:

古樂府之命題有主意,琴曲歌辭更有其史實根據,代言古人心志,本已極為困難,何況韓愈撰作《琴操》時,已有蔡邕等之琴曲歌辭完成在先,韓愈之創作空間十分狹窄。韓愈本其精湛之學養,過人之想像能力,就前人所未措意之處,契入古聖賢之心靈,將「代言」手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如《將歸操》就「臨河不濟」代孔子抒心聲,《猗蘭操》借「蘭性」代言孔子之心志,《龜山操》全就「龜山」為喻,代孔子申述悃款不移之人格,《越裳操》以「歸美祖德」代言周公謙敬歛退之情操,《拘幽操》以「臣罪當誅,天王聖明」道出文王淳淨之人格,皆與蔡邕《琴操》之代言角度不同,因此韓愈對古聖賢心志之掌握,更為具體傳神。   

(三) 於擬作形式中賦與新義:   

就形式而言,韓愈《琴操》十首誠然是假設摹倣之作,然而就內涵而言,則有甚多創新之成份。如蔡邕《將歸》、《龜山》、《越裳》三首原辭甚短,僅三兩句,而韓愈則不但篇幅放長,內容增加,而且手法翻新。蔡邕《拘幽操》原辭過長,高達二十六句,韓愈則縮短篇幅,以更精確之語句,傳述文王之人格,境界遠高於蔡作。再如《別鶴操》古辭為七言詩,共三句,而且詞冗氣緩,韓愈則以五言長短句寫成。可見韓愈之《琴操》十首不能單純以擬作看待。再就內涵而言,韓愈代孔子、周公、文王、古公亶父抒發心聲,都有對其嘉言彝行表示認同、敬仰之意;代尹伯奇鳴冤,意在表彰純孝;代牧犢子訴苦,則在自歎遇合無期;代商陵穆子卿訴仳離之悲,則有憐憫家庭悲劇之意;代曾子說夢,則或有慨歎自己吉凶無常之意,凡此皆為《古琴操》所無之內涵,可見韓愈雖以擬古之形式寫作,實有新義含藏其中。

五、結語   

 經由以上論析,吾人不難獲知;《琴操》十首是韓愈本其淵博之學問根柢;敏銳之想像能力精心結撰,不論形式、技巧與內涵,都有高度的成就。夏敬觀《說韓》嘗云:「《琴操》、《皇雅》一類詩,皆非深於文者不能作。」便是有見於《琴操》是學養與天才的結晶。因此,絕不可視為尋常之擬古作品。程學恂《韓詩臆說》以為:「《琴操》十首,皆勝原詞,有漢魏樂府所不能及者。」揆諸全詩,洵非虛言。(完)


1 參見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第五十七卷《琴曲歌辭一》,里仁書局版821頁。

2 同前。

3 見《後漢書‧曹褒傳》注。

4 同註1,第822頁。

5 《淵穎吳先生文集》卷九,轉引自吳文治編:《韓愈資料彙編》第659頁,學海出版社。

6 見明吳訥《文章辨體序說琴曲歌辭》,長安出版社版第28頁。

7 參見《朱子韓文考異》。

8 見宋朱熹《楚辭後語》卷四,在朱熹《楚辭集注》,277頁,河洛圖書出版社。

9 見宋唐庚《文錄》,轉引自吳文治《韓愈資料彙編》188頁,學海出版社。

10參見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114頁,學海出版社。

11參見清陳沆《詩比興箋》卷四,藝文印書館版435頁。

12同註10

13轉引自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十一,以下蔡邕《琴操》原辭皆引自此書。

14見清顧嗣立《昌黎先生詩集注》卷一,學生書局版108頁。

15見清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廣文書局。

16見清陳沆《詩比興箋》卷四,藝文印書館版439頁。

17轉引自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十一,1157頁,學海出版社。

18見《二程語錄》卷十一,轉引自吳文治《韓愈資料彙編》141頁,學海出版社。

19同註171160頁。

20見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第五十七卷《琴曲歌辭一》,里仁書局版833頁。

21見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十一,1166頁,學海出版社。

22見清顧嗣立《昌黎先生詩集注》卷一,學生書局版111頁。

23見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第五十七卷《琴曲歌辭一》,里仁書局版835頁。

24同註22

25同註23844頁。

26見錢仲聯《韓昌黎詩繫年集釋》卷十一,1169頁,學海出版社。

27見清顧嗣立《昌黎先生詩集注》卷一,學生書局版105頁至113頁。

28見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河洛圖書出版社,172頁。

29參見吳文治《韓愈資料彙編》第955頁,學海出版社。

30參見吳文治《韓愈資料彙編》第806頁,學海出版社。

31參見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172頁,河洛圖書出版社。

32參見吳文治《韓愈資料彙編》第540頁,學海出版社。 

 

(原載:國立中興大學中文系主編《興大中文學報》第3期,頁1852001990.1

又收於拙作《韓孟詩論叢》下冊,頁3157,台北:秀威資訊股份有限公司,20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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