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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抱朴守拙

 爱雅阁 2018-04-05

 
清明,是与故人纠缠的节气。

佳节清明桃李笑,
野田荒冢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哲,
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
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
满眼蓬焉共一丘。
........黄庭坚《清明》

逝去的人,都是故人。人间本无永远,江河湖海都会变迁,江山社稷没有永固,
昨日的道别,今日已成故人,多少惊心动魄生死之事只是一瞬间。用灰飞烟灭这一词做死亡的注解再恰当不过,花开了你来了,花落了你去了。我知道我亦如一朵飘零的花,花开未败却已风吹雨打般的开始凋零。

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清明:物质贫乏的时代,对于清明的时节故人的凭吊,在坟头插上一支带着嫩绿
的树叶的枝条(插青),却是满怀了生者的相思,每当那个时候,我心里总是相信土堆下躺着安眠的那个人一定有零有神,于是我愈发的虔诚,甚至于气都不敢大出一声,生怕亵渎了故人。除开爷爷、奶奶、太太、太爷,插青还有另外两个人:三爷、四爷。三爷、四爷都是未冠之年已成故人,一个因病而去,一个因狂犬咬伤而故。母亲教导我们:插青不要忘记了三爷、四爷,不要让别人说那是孤坟没了后人,让三爷、四爷做了孤魂野鬼。


其实,母亲并未见过三爷、四爷,两位爷爷去世之时,恐怕母亲尚未出生。母亲对于鬼神确有几分恭敬与虔诚,那时候我偶尔的头疼脑热,母亲总是用手摸摸,然后祷告着说:不是爷爷奶奶亲热了吧,赶紧保佑我家幺儿好了,过年过节亲自去多烧纸钱孝敬!我也是在懵懵懂懂之中平添了敬畏,以至于前些年我在乡下拒绝走夜路,到陌生的地方住宿夜里需要开灯。这几年,遭遇人生断崖坠落,生死几乎置之度外,我倒是胆大了许多,鬼神有无不下妄论,但是生死有命我倒是深信。

亲人第一做故人的是爷爷。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四岁,说实话我到今天如若不是看照片,我真回忆不起爷爷的模样,那年正月里爷爷做了故人,享年八十岁。奶奶在父亲八岁因痢疾故去,爷爷再也未娶,拉扯大了八个姑姑两个儿子,去世之时真可谓儿孙满堂。爷爷去的很平静,满屋的儿女孙子外孙挤得里外三层,据说爷爷去了的脸上都是微笑着的。七十年代的贫困时代,我们家算是稍显富裕的,爷爷半夜去世,还是第二天上午便入土为安了,那个年代满地都是阶级斗争,再加上生产造地运动,“在河边造堤坝的全村男女几乎都来抬你爷爷上山落土了好不风光,唯一的就是我们管了两餐饱饭!”母亲多次回忆时总是如是说道。

开始记事的时候,首先是学校在清明时节组织的活动:祭奠革命烈士慕。在政府的对面山坡上,有一个高大的墓碑,据说里面有几个解放时期的战士遗骨安放。小学生的我们打着红旗,走上大约三公里,在墓碑前集合,然后摘取松柏树枝献上鞠躬,然后便是校长的讲话缅怀,回到学校照例就是一片歌颂主题的作文。在清明之前,母亲还是和原来一样,带着我去给故去的亲人上坟插青,只是插青已经不是一支嫩绿的树叶,而是红、白、绿、黄等几色的彩纸剪成的长条彩吊,用线绳绑缚在竹枝木条上,花花绿绿,却望而生畏。先是把彩吊插在坟头,然后跪在坟前烧上几张纸钱,母亲会唠叨几句保佑平安。爷爷的坟离奶奶的坟不过几米远,树木葱茏遮罩,母亲总是说“爷爷奶奶找了个好地方,冬暖夏凉的”。先是给太太、太爷上坟插青,再就是爷爷、奶奶,顺道把大伯的坟也上了,再就去远的地方的三爷、四爷的坟地,母亲的程序始终一致从未更改过。

父亲头上是我未曾见过的大伯。大伯当过国共两党的兵,在云南服多年。后来退预因多种原因便做了挖土之人,然则藏书数卷,酷爱读书,算作能武亦能文之人,文化水平与父亲不相上下。后来,郁郁寡欢,走火入魔,因情乱性,一把火烧了情敌的房屋,和伯母闭门吃喝一天,夜半,服剧毒农药,见血封喉而去。爷爷气极,呼父亲一起,拆门板做一木匣,将大伯硬塞进去,葬于寸草难生的黄土岗上。儿时记忆,大伯的坟确实突兀荒凉凄怆,后来堂哥在黄土梁上植上杉树,一直未见生长,前几年回去,突见已是郁郁苍苍,大伯总算有个夏可蔽日挡雨的安息地方了。

那时我家居住于半山腰,下河约摸一里路,弯弯延延。后来大一些了,我常常帮母亲扛粮食去加河对面的加工厂碾米面。回来的路自然是上坡,总要歇几歇的,母亲总是把袋子放在几个老旧的坟头上,这样便于扛肩起身。母亲说那是年代太久的坟了,从未见过有人插青上坟。清明前后,树叶翻展,野丁香开着深紫的碎花,松树的花塔的粉在微风里飘洒,大树下的兰草花苞长出,高大的松树、榨树交相穿插,映山红开的火红,潮湿的地面青苔旺盛的铺满地面,而落叶总是被勤劳的种田人用竹耙收拢捆成一个一个的圆球,挑回家放置于牛栏猪圈做成有机的农家肥。平时熟悉的山路,在清明节的前后总是有了几分神秘和陌生,那些坟头晃眼的清明彩吊或者升起的一股烧纸钱的青烟,告诉你这里那里有一个另外的世界。

我时常思考一个问题,永远是什么。根本没有永远,我们的永远就是能够永远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我们各自的永远。四十多年的时光,从几岁的时候爷爷的故去,到十几岁时小堂哥的殉情自杀,到二十岁左右时又一个堂哥的车祸逝去,到二十几岁我南下广东前大哥的病逝,然后十几二十年的光景里姑姑姑父舅舅们的相继去世,再到八年前父亲故去,我真找不到永远是什么。妻的奶奶是我见过最长寿的,享年九十九岁。结婚时奶奶说了恭喜,后来奶奶只认识妻,再后来连岳父都不认识。岳母在冬天怕奶奶不知道盖被子,就和奶奶钻一个被窝,奶奶嚷着“你是哪里来的坏人”。再后来,奶奶食不知味,只能吃粥和素菜。我不忍,偷偷买了蛋糕给奶奶,结果奶奶拉稀拉得裤子上全是,我到今天也不知道做的是否对错。不说永远,就是长久一些,未必都是幸福,圆满只是说辞罢了,谁知其中味啊?大前年,奶奶去了,然后三年的春节,我和妻在水泥墓碑的坟前给奶奶烧纸钱放鞭炮以致纪念了。

父亲去世的当初,我总是觉得父亲并未离去,只是肉体去了,魂灵却常在左右。虽然深圳和家乡相隔千里,我却时常在梦里和父亲相会。梦见父亲在修老屋的房子,给母亲说了托哥嫂们看看,果然父亲的坟下雨被水浸。春季的时候梦见父亲在种田犁地,给母亲说了又托哥嫂去看,父亲的坟前周围遍地野草野蒿。父亲去世后,我只在父亲坟前跪过三次烧过三次纸钱,每次我都是和父亲交心,然后嚎啕大哭凄凄哀哀。有些痛,只能一个人知道,只能一个人懂,父亲走了,我便只能关起一扇心门。

人是什么?一路走来一路丢失一路遗忘。我想,清明这个节气,一定是和浑浊相应的。我们的周围,或者说几千几万年以来,从清明到浑浊,再从浑浊到清明,仿佛一个时光转盘无穷循环。人道死时知清明,活在世上总是浑浊的。看透人生,就是尽力活着,不指望永远有人记得,
最终就是在清明的时候那个属于已经无我的土堆上有人插青上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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