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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族文学 | 【中篇小说】雪落坪景冲(二)

 楚中元 2018-04-09




作者:冯 昱 [ 瑶族 ]


青梅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雪中的峡谷,走过峡谷中的山林。青梅快乐得就像是一头山中的小糜鹿,脚步是那般的轻灵。而青梅的歌唱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她还有这么甜美的歌喉,声音虽是细了些,却似山泉水一般纯净。而她唱的那首歌,在随后的日子里也成了我的至爱,那是一首当红电视剧主题曲《一剪梅》。那个午后的雪落在林中树梢上发出轻轻又轻轻的响声,为她的歌唱作伴奏。峡谷中的冲水也在激情满怀地为她的歌唱作伴奏。青梅的声音像是小雪飘落那般轻逸空灵:

真情像梅花开放

冷冷冰雪不能湮没

就在最冷枝头绽放

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

路过妹保妹家的门口时,妹保妹哈哈笑弯了腰,说:“阿一哥,我没骗你吧!青梅可是我们坪景冲最漂亮的女孩,不单这样,她还是我们冲最有文化的女孩哪!”

青梅红着脸说:“妹保你就别吹我了。”

我也跟着笑了,说:“你还真是才女呀!”

“你就别损我了,比你差远了。我只读到初中毕业。”

“不继续读下去吗?”

青梅摇了摇头。

“怎么不呢?”

青梅的眼睛有些红了,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青梅家就在妹保妹的屋背后。只相隔着一两百米远的坡路。主屋是一座黄泥夯墙的青瓦房,只有三间,中是厅屋,两边是房间。贴东边房间的厨房和主屋前的廊道是用木板围成的,上盖杉树皮。

进屋。来到厨房的火塘边烤火。火塘边坐着两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青梅说:“爸,妈,我回来了。”我吃了一惊:山里人早婚,没想到她的爸妈居然这么老了。青梅阿爸阿妈叫我坐下烤火。红火焰咯咯地笑,两位老人以火一样笑容欢迎了我。这种从我那严肃的阿爸脸上从未看到过的笑容,让我第一次感觉到属于家庭的温暖。青梅阿爸从火塘中的瓦罐里倒出半碗透明的液体,连同那蒸蒸的热气递给我,说:“喝杯清水吧!”入口后我才知道,那是米酒。我想起阿妈也常常以米酒代茶敬客。暖暖的米酒,让我的身子暖和起来,心热乎起来。

青梅回来后没有马上坐下烤火,先是拿碗给她阿爸倒酒,接着又从木窗上拿了一个瓦罐去洗干净,盛了水放到火塘里烧。她阿妈架了木梯,颤颤微微地爬上去,从火塘上方的楼底下取下一个厚朴叶包包,待瓦罐里的水开了,从包里取出一些茶叶放了进去。青梅又拿来了碗,终于坐下。她倒了一碗茶,递给她阿爸。他阿爸说:“先敬客人。”我急忙说:“阿伯您先喝。”青梅也说:“阿爸您先喝,您拿着,我马上就斟给阿一哥。”但接着她倒的第二碗茶并没有给我,而是给了她阿妈,她阿妈又递过来让我先喝。我不领,说:“青梅真孝顺啊!您是长辈,您先喝。”然后青梅倒了第三碗茶递过来给我,我注视着她脉脉看我的眼神,还有那深深的笑窝,心都醉了。青梅说:“阿一哥,你接呀!”我这才清醒过来。两位老人望着我们,呵呵地笑出声来。

我们把被路边的枯草弄湿的裤腿烤干。青梅就带我去看她的菜园。菜园在屋右边的斜坡上,用竹篱笆围成的,有两个屋地那般大小。满园的绿。曾经是满园的欢喜,如今天却只剩下满园的伤心:那些油麦菜、生菜、波菜、香菜、芹菜、芥菜、大蒜等全都被雪打了。这位少女整个秋冬的劳动成果就这样被雪给毁了。青梅说,天一晴菜就会烂,现在还好,还有雪,菜还保持新鲜,得趁早多吃一些,雪停了就马上重新种上。

我们摘了满满一竹箕蔬菜回去时,妹保妹也到来了,是青梅让她来作伴的。妹保妹说:“我想起来了,我家有鸟崽干,等下我回去拿些来,给你爸和阿一哥下酒。”青梅说:“不用了。”妹保妹说:“你爸不是很中意吗?”青梅阿爸微笑着说:“现在不中意了。”妹保妹说:“怎么?我哥说您很爱吃的。”青梅爸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我这个女儿呀,是越大心越软了,她不给我捕鸟吃了。说什么那些鸟儿可怜。为了有肉吃,家里每年都养三头猪,就苦着她了。”青梅望着她阿爸,也微微笑着,双颊在火塘火的映照下更是红扑扑的。要是没有其他人在,我真想亲她一口。我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脸一臊,赶紧低下头,心里好怕屋里的每个人都误以为我想吃鸟仔干。青梅又说:“妹保你就不要想着再回去了,我要你帮忙包粽子,我爸妈已经把糯米泡好了。”于是,青梅和妹保妹就忙开了:在烧洗澡水的大铁锅里烧水,拿夏天采回的粽竹叶和大芒叶放进去煮过,洗做馅用的米豆黄豆,切腊肉片……我插不上手,青梅也不给我插手。

粽子包好了,放到大铁锅上的大木甄里封好,在大灶上蒸着。青梅阿爸又用菜锅烧开了水,接着就出了厨房。随后我就听到屋外边传来鸡被抓的扑翅声和哀叫声。我赶忙出去,看到青梅阿爸手里已提着一只大阉鸡,估摸有七八斤重。根据母亲从小对我的教育,我连忙阻止他,叫他留着过年用。青梅阿爸嘿嘿一笑,说:“如果你还是我们瑶人,就不要劝我,过年我还留有两只。”我说:“两只哪够呢?年夜杀了就没了,年初几来客人怎么办?”青梅阿爸说:“你不是客人吗?”我一时语塞,想说我不想当客人,我想成为主人。可是,这话我是说不出口的。

这是一户清贫之家。家中像样的家具和能体现现代生活气息的电器一样都没有。坐的只有长木板凳和小木墩。但在这个雪夜里却让我感觉到它是多么的温暖啊。在火塘边,桌上摆上两大盘切成节的粽子、两盘白斩鸡肉、一盘腊肉,还有用木炭烧的火锅,锅里用鸡汤炖着野生香菇和笋干,那一箕的青菜可随烫随吃。青梅阿爸捧出一大坛重阳酒,一定要与我喝个够。满屋子都是粽香、肉香和酒香。满屋子都是欢声笑语。还没上桌我就醉了。

每个人面前都摆了酒盏。青梅阿爸从火塘里拿起瓦罐,要给每个人斟酒。我连忙说:“阿伯,让我来吧,应该是年轻人来斟的。”青梅阿爸说:“不,你现在是客人,是第一次到我家,应该由我这主人斟酒。第二次你来,我就把它交给你了。”我听到自己的心里说:好啊,我多想以后能把它一直交给我!

青梅和妹保妹本是不喝酒的。老人给她们也斟了酒,说:“今天阿一哥(桂东的瑶人有长辈习惯跟随小辈称呼他人的习惯)来,大家高兴,都要喝点。”青梅羞羞地说:“好吧,今晚我喝两盏。”妹保妹说:“我也喝两盏,祝青梅与我阿一哥好事成双!”青梅脸红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酒过三巡,青梅阿爸问了我家里的一些情况,我如实跟他说了。后来,有了些许醉意的老人说:“听说你还在桂林读书是吗?” “是的。”“那你毕业后就是公办老师了吧?”“是的。”“可惜啊!可惜我家青梅,她本来也能考上师范的。”老人话没说完就已是浊泪纵横,那张脸就像是冬日里沧桑的梯田被雨淋湿了一般,“她在山外读初中时,成绩可是一直名列年级第一……”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

“阿爸,过去的事不提那么多哩。”青梅说着给老人夹了两大块鸡肉,“您多吃点!”

妹保妹说:“是啊!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您看现在青梅跟着您俩老在家不是挺好吗?”

然而那一夜老人的忧虑一直像屋里的火烟一样萦绕着我此后许许多多的日子。

老人说:“你一毕业就是正规的公办教师了,你会嫌弃我家青梅吗?”

老人说:“我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儿哪!”

老人说:“你是家里的大儿子,你爸妈会让你来这里上门吗?”

饭后喝过茶,青梅给我舀了热水到大木桶中泡澡。让我那一晚就睡她的房间。她去跟妹保妹搭铺。在桶里泡得直冒汗我才出来。

走进青梅的房间。里边的陈设非常简陋。一床一桌而已。至今我仍然记得,那床是用两张长木凳垫着床板架起来的。床单被套和蚊帐都比较旧了,却叠放得很整齐,也很洁净。做垫被的竟是一床编好的稻秆。在淡淡的稻芒香味中,我闻到了一缕特有的芳香气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少女的体香,于是忍不住坐在床上。捏捏叠成三角状的被子。被子很薄。

再看四周,和妹保妹的房间一样,土墙上都给粘上了一层白纸。不同的是她墙上除贴了一张台湾小虎队外,还有几乎贴满了一边墙壁的奖状。奖状不贴在厅里而贴到房中,在我们这一带还真是少见。我起来过去细看,获奖者全都是“赵青梅”,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三每年都有。有很多都是考试成绩年级第一名奖。真可惜呀,她为什么不继续升学读书呢?还有几张是参加校文艺晚会比赛唱歌获的奖。难怪她一开口就能把我整个人都带进她的歌声里。

桌是书桌,在床前临窗的地方,没有椅子,坐在床头处刚好当椅子。从桌脚可以看出这桌是山里的木工做的那种没有上油漆的粗糙产品。桌面上罩了一层白底细红花的塑料布。桌面放着一面圆镜、一把普通的塑料梳子,还有三摞叠得整整齐齐的书。我看了看,绝大多数是中小学的课本。桌子中间另放着一本,书里夹着一剪白梅。我连书一同把它拿了起来——这竟是我白天在坪景冲边摘的别在她秀发上的那一剪。而书居然是一本诗集,席慕蓉的。我怔住了——在这么边远的山区,居然还有人读诗。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哪!诗集夹梅的扉页上是《一棵开花的树》,我在心里默念: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



翌日我很早就醒了。其实夜里几乎就没有睡过,盖着那床薄薄的被子——我不知青梅是如何以此抵御住这么严寒的冬天的——我只觉得暖在心里。

吃过早餐。雪已暂停。青梅带我去看看她们村新起的教学楼。新校舍建在对面山那边的林区公路旁。青梅说过年后开学就到新校舍上课了。她初中毕业后,三年来都在本村小学代课。妹保妹的姐也是村里的老师,她在临村读过村办高中,毕业后回来代课,后来转了公办教师。我叫她坛妹姐。在坪景冲,她是青梅最羡慕的人了。听她说坪景冲从解放到今天都还未出过一个中师(专)生,就更不用说大学生了。这里能读到初中的人都少得可怜。

除了坛妹姐外,青梅是这里唯一读过中学的女孩了。

顺坡往下走,路很陡,加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滑得不得了。青梅怕我滑倒,反牵了我的手,不时嘱我小心。

“你毕业后能分到这里教吗?”青梅问。这时已下了坡过了箐,来到田垌间的平路上。

“我想啊!可是我不知道主管部门能不能把我分到这里,我尽量争取吧。”是啊,我甚至不知道到那时我能不能分回本乡镇,分到外乡镇那可怎么办?我不敢往后想。

“你在哪里读的初中,当时我怎么没认得你呢?”我问。

“临江中学。你呢?”

“我在镇上。你厉害啊,那读的是县中。” 后来我从坛妹姐那里知道,青梅是坪景冲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考上县中的。

“厉害又有什么用呢?我还不如你哪!”青梅暗然神伤。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为什么要让青梅伤心呢?

我想了想,说:“你考中(师)函(授)吧,毕业后有机会转正(公办)的。”

青梅不做声。

只听到两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叽叽滋滋的声响。我的心也叽叽滋滋地响。青梅的心也会叽叽滋滋地响吗?

雪,又开始落了。

青梅轻叹一声,说:“难哪!”

“什么难呀!你是绝对考得上的!”

“学费难哪!父母老了,又多病,我一个女儿家,单靠代课那每月七十元的工资,连盐油钱都不够哩,还有化肥农药的。只好在星期天和假期上山摘点钩腾(一种中草药)、山苍子和黑菌(紫芝)等山货,砍点竹子来卖。有时我真不想教书了,想像春桃一样上山割松油。”

难怪春桃黑呢!原来是割松油给弄的。这样又脏又苦的工可不是女孩子做的。每年的暑假阿爸都让我割松油,我觉得那五十多天简直要命!每次暑假结束回到学校,同学都几乎认不出我来——实在是太黑太瘦了!让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来做这种工,不知道会变得怎样,我不敢想像。

我看了看四周的山,说:“你们这松树好像不少嘛!不怕辛苦的人还是可以找到蛮多钱的。”

“我们冲的大多山林都划了给镇上成立的林场了。林场说是护林,其实是在伐木吃林。早些年有劳动力的话,向林场批松树来割,每年收入还是不错的,像春桃一家,她爸妈、她哥和她每年都割松油,那栋水泥楼就是这样建起来的。只是现在松树越砍越少了。我们冲里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我想你是知道的,如果靠等到暑假才做,单是削松鳞、装竹钉和挂油包等准备工作就得花一个多月,没割几天就又开学了,连给林场的山根钱都找不够哩!”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到了坪景冲上那座通往学校桥边时,我说:“你的哥哥姐姐们呢!”

“哥哥姐姐吗?我不知她们在哪里哪!我有他们……那就好了……”青梅哽咽着说不下去。

沉默。只有雪在轻轻地啜泣。

“让我们一起来克服困难吧!”

她笑了笑,很勉强的,说:“你吗?你的学费还要靠你阿爸给吧!”

我也只好勉强地笑了笑,却感到鼻子又酸又苦。

到了桥上,我们被风涌摇摆的芦苇包围着。芦苇的芒花迎着雪,有的被雪压折了。青梅停住了脚步,愣愣地望着风雪飘摇中的芒花,幽幽地说:“阿一哥,如果我一直没法转正,你嫌弃我吗?”她说着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却是低着头不看我。

我心里一抖,说:“青梅,你不相信我吗?”

“甚至我连课都没能代了呢?”她依旧没有抬眼看我。

“不会的。”

“会的呢?”

我伸出两手紧紧地握住她的双肩,说:“青梅啊,我若嫌弃你,我就……”青梅突然用手来堵住我的嘴,说:“阿一哥,我不许你发毒誓,永远都不许!”

她说着抬眼看我,双眸晶亮而湿润。她用手抚摸了我的脸。那手有些冰凉。随后她又取下脖子上的那条白围巾,箍到我的颈上。我说:“你穿的比我的还薄哪!还是你围吧。”说着要取下来。她用两手抓住了不许,说:“你的话比这围巾暖呐,我的心热了哩。你要是真的不嫌弃,你就围着吧!”

我只好围了。围巾有一种女性的柔软。在那一刻,我甚至感到它就是青梅,青梅就是它。被女性的柔软包裹的脖子很快就热了,整个人很快就热了。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只要一看到那样洁白的围巾,我的心仍会发热。

回时,过了桥,在路边一小堆枯稻草上,我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生命:那是一只红嘴相思鸟,正瑟瑟地抖着身子,看样子是被冷着饿着快要不行了。我停住脚步,很想捧起它,让它在我的手心里得到温暖,却听到了阿妈的声音:“遇到死鸟是很不吉利的。遇到那些差不多要死的小鸟,千万别带回家,如果让它死在家里,那更是要有凶事的。”青梅跟着我停下脚步,很快就看到了它。她想都没想就俯下身子,把它捧到自己的手心里。我说:“听说这是不吉利的。”青梅说:“阿一哥,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你读的书比我还多,比我还迷信?!”我连忙说:“哦……不不不……”于是把围巾从脖子上解了下来,让青梅包裹住这可怜的小生命。

回到家里,青梅的阿爸阿妈看到相思鸟后脸色都很难看,叫青梅赶快把它送回原来的地方。青梅说:“阿爸阿妈,你们就没觉得它可怜吗?再小它也是一条命呀!”青梅阿爸说:“傻孩子呀,是它的命要紧,还是人的命要紧呀!”青梅说:“阿爸,你们那是迷信哩。”青梅阿妈说:“谁说是迷信,我们冲里就有人这样做出过事了的,像阿土的阿爸,就因为把一只差不多要死的嗟啦鸟带回家,让它死在家里,不久后他上树摘山楂果,结果摔下来死了。”我说:“我听我阿妈说过,带进屋子就已经算数了,现在都带回来了,放回去让它死了,也还是算在你们家头上,不如想办把它法救活下来,这样才能大吉大利。”青梅阿爸阿妈这才不做声。但脸色仍很难看,或许他们也和我一样有着第六感觉,心里总有着隐隐的不祥的预感。

青梅把相思鸟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放到火塘边给它烤干烘暖身子。她用手指叉开并微微翘起来当作护栏,防着它突然窜到火里去。后来青梅还给它灌了米饭和水,甚至还用烂棉絮做了个窝。夜里青梅还在灶里用柴灰埋了尚燃着的火炭,把窝放在灶边,好让它在漫漫寒夜里仍然暖和。做这一切的时候,青梅就像是一位刚刚有了孩子的母亲,满脸都是关切,满眼都溢满了爱,特别是从她黑黑的双眸中闪烁着的光芒,比她阿爸的重阳酒还要让我心醉。

然而,青梅这种母性的怜爱是白费了,这只相思鸟当夜就死去。第二天,青梅含泪把它埋在菜园里。她爸妈长吁短叹了一个上午。




住了两夜,青梅就送我回榕运冲。那天早上,雪已经停了。雾落雾飞,也有聚散离合。出了门,走下田垌,沿坪景冲走在芦苇丛中。青梅开始快乐了起来,又唱起歌来:

真情像草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万丈阳光照耀你我

…………

雾在飞。在林间飞。我们走入峡谷的密林中。冬天水小,冲水奔下峡谷只发出刷刷的响声。林愈静。

还未到青梅等我的那树白梅那儿,就得先过一趟水。从坪景冲回榕运冲要过九趟水。冲里人每年都在山洪过后,在每一趟水中,每隔半米就放置了一两块大石块,好让路人从上面跨过去。这种石块叫石步。不是丰水期,路人一般都不用脱鞋就能过水。山里人爱修路,都说修路修桥修石步是修福。然而,来时还有的石步现在居然连一步都不见了。

“是谁这么不修?”青梅叹了一口气,“我们先休息一下吧。”她就近捋了一些树叶和摘了一些蕨草在一块大石头上垫了,我们在石上坐下来。

“知道吗,我爸妈年年都修路架桥砌石步。”

“你爸和你妈都是好人。”

“可好人为什么却没得好报。”

“怎么会呢?”

“就会。我爸妈年年修路、年年架木桥和砌石步,却修不来一个孩子。”

“怎么会?你不是他们的孩子吗?”我给惊了一跳。

青梅不做声。冲水泠泠淙淙的响。

青梅的声音像是带着一丝冲水的冰凉,幽幽地说:“阿一哥,你不相信吧?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我倒吸了一口从冲水中漫溢上来的冷气:“那——”

“在我两岁那年,我亲妈就先离开了我。”

“她去哪了?”

“她吃了断肠草。”

有东西在揪我的心。

“听说那天早上她和爸不知因什么吵了一架,后来趁爸不注意就跑上山去吃了药,狠心地抛下我和爸走了,听冲里人说先前从未听他们夫妻吵过架。听我现在的阿爸说,是因为卖牛的钱少了十元,不知是买牛的老板点少了给我爸,还是我爸不小心搞丢了一张。”

我说不出话,不知怎么安慰她好。我把她的手抓在我的掌心里。

好久好久,我才说:“那你爸呢?”

“妈去后,冲里人说从未流过泪的爸整整哭了两天,然后就再也没有人听他说过一句话了。不到两年,他也去了,他是追随阿妈去了。”

冲水泠泠淙淙的响,捎带着青梅的哽咽。我把青梅轻轻地揽入怀里,祈愿流水带走她的苦难和忧伤。

“你现在的爸妈很好。”

“是啊,所以我读完初中就主动不中考了。他们都老了。都说养育之情恩同再造。何况这里读过初中的男的都少得可怜,女的除了坛妹姐和我,就再也没有了。”

“他们原先没有孩子吗?”我总是控制不了自己要问。

“是哩,他们四十多岁了都没有孩子,可阿爸怎么也不舍得与阿妈离婚,把阿公都给气死了——他是阿公的独子,家里已是几代单传了。”

“我们走吧。你说是要走三个多小时的是吧!”青梅离开我的怀里,开始脱鞋。

“青梅你别解了,我背你过水吧。”说着我也开始解鞋带,却被青梅一手抓住,说:“你别解,还是让我背你过吧。”

我感到脸上有火在烧,说:“自古以来都是男背女,哪有女背男的?”

“正是这样,所以我才要背你!”

“正是这样,所以我才要背你。”

“阿一哥,你不听我说吗?”青梅的声音颤颤的,眼泪说来就来,像这山里的雾。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心都软了,说:“好吧,我听你的。”

青梅在冲水边俯下身来,我背过她的牛仔布袋,提着她的鞋子,顺从地伏在她的背上。她的身子很柔软,初次与她贴得这么紧密,我感到身子一阵颤栗,之后心里开始有些许的担心。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青梅背起我来并不显得吃力。过水的地方多数是浅滩,但水往往也会没过膝盖。那一趟水有三十多米宽。青梅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前走。我在她的背上颤颤悠悠。

到了岸边,青梅似乎还不愿把我放下。她已是气喘吁吁了,体香也更浓烈了,随着她喘气的节奏一阵一阵地扑向我。又走十几步,她才在没有石子硌脚的草地放下我。草地上还有残雪。雪是白的,像青梅过河前的腿脚。然而这一刻,青梅的腿脚却已成青的了。我感到一阵心痛。

“阿一哥,你晓得我为什么要背你吗?”青梅笑笑地问,脸上的那股原先的潮红没了,可能是给冲水冻的缘故。

我摇了摇头,心里说你疼我呐。

“你会忘了吗?忘了我背你吗?”

我又摇了摇头,心里说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青梅收了笑,幽幽地说:“这就是了,我就是要你不要忘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我是凡人,我不求有多少人记住我,我只要有一个人永不忘我,今生,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枉来这世上一遭了。我背你过冲,女背男,千古少有,你忘不了我了,是吗?”

“当然,我也愿一辈子这样背你,累死也心甘。”青梅又说。


作者简介:冯昱,瑶族,广西贺州人。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有中篇小说集《火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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