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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说实话，写下这个题目，我犹豫了好久，直到拿起笔来，仍心有忐忑。但读红楼，无论如何是绕不过秦可卿，她是曹雪芹所着意刻画的众多人物中的重要人物之一，正是因为有了她，才使得《红楼梦》具有了扑朔迷离的朦胧，主旨立意的深刻和情节结构的曲折跌宕。 2 从第八回结尾我们知道，她的出身一般，父亲秦业任营缮郎。郎，在明清时期是低级的官职，可见秦业的职位不高。秦可卿并不是这职位不高的秦业的亲生女儿，是他从“养生堂”（也叫育婴堂，是收养弃婴的慈善机构）抱来的，同时抱来的，还有一个儿子，死了，只剩下可卿（秦钟是秦业五旬上才得的儿子）。“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 正是因她出身寒微而又与“白玉为堂金作马”，贾家结亲，刘心武才据此考证出，秦可卿是废太子的女儿。是否成立，见仁见智，我辈只尊重文本作些浅显剖析。 3 在曹雪芹笔下的另一个场景，她是警幻仙姑的妹妹。警幻受宁荣二公委托，“以情欲生色等事警其愚顽”，以期使贾宝玉“跳出迷人的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为此，警幻安排她的妹妹“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梦中的宝玉。所以，秦可卿是贾宝玉青春期性实践的引领者，这一点，从她现实生活中的卧室布置，也可以看得出来。 4 在现实生活中，作为宁国府（也是整个贾府）孙辈的唯一一个媳妇，她得到了上至贾母下到仆人的普遍好评，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她的表现确实也很到位： 宁府梅花盛开，尤氏治酒宴请贾母诸人，她是实际操持者。宝玉酒后困倦，欲睡中觉，她马上应承：“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于我就是了。” 凤姐儿来宁府做客，她尽心尽力地奉承，又是迎接，又是献茶，又是招呼宝叔与弟弟秦钟相见，要知道，此时，她已重病在身。 虽上有年纪并不大的婆婆，但作为偌大宁府孙辈媳妇，秦可卿做了许多实际的工作。我们暂且不论她是不是废太子的女儿，那样读红楼太吃力了，单就她的低微出身，在宁府精神压力定然不小。她应该清楚，在讲究门当户对的社会，她们家与宁府是门不当户不对的，她一定非常努力地做好自己所应该做的事情，也因此受到了众人的好评。婆婆说起她的病情，是着急上心的，他曾对丈夫贾珍说：“你到哪里寻一个好大夫来与他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也嘱咐贾蓉，“不许累掯（强制、逼勒）他”，并告诫贾蓉，如果有个好歹，打着灯笼也没地儿找这么好的媳妇儿去。 如此顺风顺水的人，怎么小小年纪就得了不治之症，在第十三回就一命呜呼了呢？ 5 秦可卿得病以后，“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可见公婆家人是何等在意。稍后，贾珍通过冯紫英找来了太医张友士，我们暂且不来讨论张太医诊脉论病的时候那段内容，那太专业，不是“望闻问切”四字可以解释清楚，什么“左寸沉数，”“左关沉伏”等等，除了造诣足够深厚的专业人士，难以领悟，只来看看张友士根据秦可卿的病情症状推论出的她的心性特征： “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 “心性高强聪明不过”——阅人无数的张太医，对秦可卿的评价可谓恰如其分。她出身卑微，凭着与贾家曾经有过的瓜葛和自己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嫁到贾家，对此，她十分清楚。于是，“心性高强”的秦可卿，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而有所弥补，便事事不肯落人，追求完美——这定比诸事糊涂者心累许多。 6 “婀娜”是形容女子轻盈柔美，这里指秦可卿的体型可人漂亮；“风流”，指同时或先后与不止一个人发生两厢情愿的关系，包括精神上的倾慕、言语上的亲昵及行为上的亲近，指的是秦可卿的性情；更加上她的做事勤谨努力，用心周到，不但博得包括贾母在内的所有人的赞赏，更引起了一个关键人物的觊觎，他是——她的公公——贾珍。 7 我们来看看曹雪芹给秦可卿的判词：画面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其曲又云：“〖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尽管曹雪芹根据脂砚斋的意见，因可卿“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删去了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但有关她的原来构思的内容，仍从以上有关她的判词和词曲中表现出来——秦可卿本就是“秉月貌”“擅风情”的女子——这才是曹雪芹塑造此一人物的最初动意。 8 贾珍，贾敬之子。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生活穷奢极欲，虽有一妻二妾，但仍和儿媳秦可卿、妻妹尤二姐关系暧昧。他是《红楼梦》里最大的不肖子孙，荒淫，贪婪，贾府颓败自他而始。不可否认，他勾引女人是有一套的，何况，再借助他三品官职。 一个秉月貌擅风情，一个本好色性荒淫，干柴烈火，哪里还顾得些伦理人常道德规范，于是，“爬灰”一词，就在他们身上得以实践验证。 9 我们看到的秦可卿，温柔和平，办事得体，勤谨周全，上下好评，这是她的一个方面，而她与公公贾珍的隐情（还有评论，说焦大骂的“养小叔子”，指她与贾蔷等），是另一方面。曹雪芹的了不起正在于此，他从不从自己的主观意愿出发，绝对地对待一个人，哪怕是一个非常小的人物，他也客观地让那一人本身来演绎自己的言行，对于秦可卿更是如此。 在正面写秦可卿的过程中，她的“另一面”，曹雪芹有意无意的也都透露给了读者。除了上面提到的判词曲词、众所周知的焦大的醉骂，还有：让宝玉到自己房间睡中觉，她的卧房的布置和淫丧天香楼文字暗示等处。关于宝玉在可卿房中午睡和她卧房的布置，各版本均有详细的描述，我们来看看靖藏本里的一段脂批：“……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遗簪”“更衣”诸文，其二人淫乱之事昭然若揭。 10 回头再说说秦可卿的病。 第十回的结尾，张太医将可卿之病源归结为“思虑太过”——“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不能按时而至。” 一个十多岁的孙媳妇儿，上有公婆疼爱，下有丫鬟伺候，外有丈夫周旋，内有婆子打理，她能有什么事情思虑到至病呢？曹雪芹没有直接告诉我们，他留给了我们太多的疑问，诸如：焦大醉骂所指何人，秦可卿死后，秦可卿的贴身丫鬟为何瑞珠撞死，贾珍安排和尚道士做法事，为何“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当然，也包括秦可卿为何得病而死。 ——那么，能是什么，让秦可卿思虑太过呢？ 是她与公公贾珍的私通。 许多信息均表明了，她与贾珍的私通既成事实。对此，“聪明不过”的秦可卿，在夜深人静之时，定思之再三，她当然清楚，他们的放荡属于乱伦，是道德规范所绝对禁止的，所谓做贼心虚，她人前努力表现得尽如人意，但背人之处，一定提心吊胆胆战心惊，不敢想象，一旦隐情暴露，会是怎样一种结局——想到此处，她也定然不止一次地一身冷汗。 11 不承想，在秦可卿因担心隐情败露而不时出一身冷汗之时，也是机缘巧合，引出了焦大醉骂一节。看第七回结尾处，当焦大嚷出“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时，众小厮“唬得魂飞魄散”，“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这是怎么回事呢？宝玉听了，“倒觉得有趣”，怎众小厮就“魂飞魄散”呢？为什么凤姐和贾蓉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呢？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除了贾宝玉，包括凤姐和贾蓉在内的宁府家下人等都知道，焦大所指，就是贾珍与秦可卿的乱伦。 12 焦大醉骂的时候，正是宁府女眷宴请凤姐结束，送凤姐和宝玉出来之时，那么，秦可卿也应当听到了焦大醉骂的内容，甚至知道了大家的反应，只不过凤姐贾蓉等离得近些，秦可卿离得远些罢了。如果说由于众人对主子的畏惧，对尤氏进行了比较有效的隐瞒，那么，“爬灰”的当事人秦可卿，在听到焦大醉骂的那一刻，当如雷轰顶，知道大难即将临头了。当然，是夜，更是“思虑太过”，彻夜难眠，于是乎，她的病，也一日重似一日，而且，必定无药可救了。 13 王羲之的《兰亭序》，因有涂抹的痕迹而更显真实自然，同样，曹雪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活生生的，没有绝对的完美，也没有绝对的丑陋。秦可卿，即使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但曹雪芹又让她在弥留之际，托梦给凤姐，交待了两件对于贾家来说，极其重要的事情： 第一，“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并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具体意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还特别祝福凤姐： 三春去后诸芳尽， 各自须寻各自门。 祭祀和家塾，一个关乎祖宗，一个关乎未来，都是家族之头等大事。由此可见，秦可卿之远见卓识，头脑心胸不亚于凤姐。也正是因为秦可卿之梦中之托，脂砚斋心有不忍，才命曹雪芹删去了“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具体情节。其仁慈之心，可见一斑。 14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可是一件大事，在可卿后事上，宁国府的掌门人贾珍的诸多表现不合常理，曹雪芹留给了读者足够的思考空间，那可另文评撰，此处不再赘言。细心的读者一定会留意，后文若干处往往出现一声叹息，那就是秦可卿。她死得很早，但她始终没有离开，她在关注着贾府的命运，并对它的日渐衰亡表现处由衷的感叹…… 她出身卑微，嫁于豪门； 她体型婀娜，性格风流； 她温柔平和，勤谨周到； 她头脑清楚，目光远见； 她擅风情秉月貌，与公爹私通——秦可卿，一个让人说也说不尽的复杂而鲜活的红楼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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