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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秦都雍城至晋都绛城，水陆兼程，不下千里。 公元前620年，晋公子姬雍踏上了这条漫漫长途。此前，晋使臣先蔑已完成任务先行回国，留下副使士会陪同姬雍返晋。 临行前，秦康公嬴罃特意派了很多步卒护卫姬雍，他说：当年晋文公自秦返晋时，没带多少卫士，结果吕氏和郤氏发难，差点儿出了大乱子。 嬴罃虽然怀着与晋国重修旧好的希望，终究难掩心中的忧虑。 同样感觉忧虑的，还有已经回国的先蔑。 先蔑动身赴秦之前，晋大夫荀林父曾劝阻先蔑不要去。公元前632年城濮大捷后，晋文公重耳曾暂设三行（行即步兵），荀林父为中行将，先蔑为左行将，两人算是同僚。 荀林父说：夫人和太子都在，却跑到国外去找国君，这怎能行得通！你还是装病别去了，否则就会惹祸上身；再说，这样的事情，派一个大夫以代理卿的身份前往就行了，何必非要派你去？你我曾是同僚，我说这些可是为你好啊。 说完了，荀林父又念了几句诗，即后来收录于《诗经·大雅》中《板》的第三节： 我虽异事，及尔同僚。 我及尔谋，听我嚣嚣。 我言维服，勿以为笑。 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诗的意思与荀林父那段话大同小异，只是更多一丝殷切：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可千万别当作玩笑；古人说了，向樵夫请教也不丢人，何况我还是你的同僚呢。 话也说了，诗也赋了，先蔑终是不听。 荀林父不幸言中了。 当姬雍一行尚在途中时，晋襄公夫人穆嬴开始向赵盾施压。 《左传·文公七年》书影 穆嬴每天都抱着太子姬夷皋到朝堂上去，当着群臣的面，声泪俱下地数落赵盾：先君何罪？他的儿子又有何罪？你赵盾废太子而外求君，将置此子于何地？ 散朝后，她又直奔赵府，抱着孩子给赵盾叩头：先君曾把此子托付给你，请你悉心教导，他说——若此子成材，是拜你所赐，若不成材，我会怨恨你；如今，先君刚去，言犹在耳，你却抛弃了此子，是何原因？ 按照周礼，妇人在服丧期间向外人叩头为“非礼”之举，穆嬴不顾礼法，向赵盾叩头，一则是有求于赵盾，再则是心中绝望，有点儿豁出去的意思。 穆嬴如此一闹，赵盾怕了，毕竟，废黜太子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事，纵有千万种理由，终究不合礼法，而且穆嬴身后也有支持她的势力，一旦把他们逼急了，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思来想去，赵盾决定，违背此前与秦国所定盟约，立太子姬夷皋为君，同时发兵拒秦，阻止公子姬雍入境。 先蔑的心瞬间凉透。 晋国军队出发了。赵盾自将中军，先克（先且居之子，代狐射姑）佐之；上军将箕郑留守国都，荀林父佐上军独行；先蔑将下军，先都佐之。仅从这串名单就可看出，赵盾下了狠心。
晋国此次出兵，可谓无理至极。任何一个有是非判断能力的晋国人，都应该感到羞愧。 赵盾当然自觉理亏，他也一定感觉到了弥漫在军中的这股郁闷气息，所以，当晋国大军慢腾腾行至堇阴（在今山西省临猗县东），眼看就要与护送公子姬雍的秦军相遇时，赵盾发布了战前动员，鼓舞士气。 这段本该慷慨激昂的话，仍然透着些许不自信：要是接受公子雍返晋，秦军就是我们的客人，如果不接受，秦军就是入寇晋国的敌人；现在，我们已经选择了不接受，要去迎击秦军，军队行进却如此拖拖拉拉，秦军若知道了，说不定会以武力强送公子雍；因此我们必须先发制人，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到了两军阵前，更应该勇猛冲杀，把敌人赶出晋国！ 训话结束后，赵盾下令晋军厉兵秣马，又让众将士饱餐一顿，静待暮色降临。 山西襄汾，赵盾像。 当晚，晋军穿过苍茫夜色，悄悄迎向秦军来路。 四月一日，当护送姬雍的秦军行至令狐（在今山西临猗县西，距堇阴不远），愕然发现晋国大军出现在了眼前。迎接是不需要这么多战车的，秦军明白，他们再一次遭到了晋国人的耍弄。 除了打，没有别的选择。 除了输，也不会有别的结果。 人数和装备都处于绝对劣势的秦军一战即溃，晋军乘胜追击，直至刳首（刳音枯，刳首为晋地，在令狐西）。 战后第二天，先蔑与士会同时逃亡到了秦国。与此同时，晋都绛城迎来了新主人，幼童姬夷皋即位，是为晋灵公。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先蔑和士会在秦国一直待了三年，三年间，两人没有见过一次面。士会的手下很不解：既然追随先蔑一起逃亡，为何避而不见？士会说：我随先蔑逃亡，是因为我和他罪过相同，并非认同他的做法，见面做什么？ 士会避开先蔑，或许是在埋怨先蔑身为一国之卿，不能力谏阻止晋国背信弃义；或许，他是不想让人误以为自己与先蔑同党。 令狐之战出人意料，使眼看就要有所缓和的秦、晋关系随即跌回冰点，仇恨再一次充溢在秦人心中。 两个恩怨纠葛已久的国家，在各自有了新任国君的新时代，重新开始了相互报复的可悲循环。 公元前619年夏，秦伐晋，取武城（晋邑，在今陕西省华县东北）。 公元前617年春，晋伐秦，取少梁（秦地，在今陕西省韩城市南）；同年夏，秦又伐晋，取北征（晋邑，今地不详）…… 公元前615年，秦再伐晋，取羁马（晋邑，在今山西省永济市南）。 羁马之役，与往年不同，秦康公嬴罃亲自率师出征，似乎想重演九年前其父济河焚舟连取王官及郊的那一幕好戏。 赵盾不敢大意，起大军迎击，与秦军遇于河曲（晋邑，在今山西省永济市南）。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
九曲黄河源出青藏高原，一路向东，在内蒙古高原划出一个巨大的“几”字后，折向南行，携带着滚滚黄沙穿越晋、陕之间的高山峡谷，留下一连串著名渡口，在西岳华山脚下掉头东去，形成一个巨大的转折，故称河曲。浑浊的河水兀自东流，再往前，奔过万里长途上的最后一道峡谷——三门峡，又摆脱邙山山脉的束缚，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出现了。大河将在那里翻滚跳跃，摇摆冲腾，以傲睨一切的力量，撞向大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奔腾的大河常常予人豪迈或者悲壮的启示。 在河曲这片起伏而广阔的土地，嬴罃心头是否瞬间闪现过一丝豪迈，像他的父亲一样，幻想在大河之东开创征服的事业？ 山陕之间的风陵渡 事后看来，嬴罃没有这等胸怀和血性。 公元前615年冬，嬴罃所率大军东渡黄河之后，即攻取羁马，然后与晋军迎面相遇。 眼前的晋军，上中下三军将佐又换了一茬： 赵盾将中军，荀林父佐之； 郤缺将上军（代箕郑），臾骈佐之（代荀林父）； 栾盾将下军（栾枝之子，代先蔑），胥甲佐之（胥臣之子，代先都）。 秦军来势汹汹，晋军精锐尽出，双方摆开了决战的架势。 战前，赵盾召集众将，问以对策。上军佐臾骈说道：秦人远来，必不能持久，不如高筑壁垒，坚守不出，待其人马疲敝时，我军再发起攻击。 赵盾深以为然。 臾骈为赵氏之属，此前虽不过一普通大夫，却有勇有谋，忠于主上，因此颇得赵盾信赖。公元前621年夷之蒐，狐射姑曾当众羞辱臾骈，臾骈的手下因此请求尽杀狐氏，被臾骈制止：夫子（指赵盾）尚且礼于狐射姑，我受夫子恩宠，怎能为报私怨而做出令夫子不高兴的事？不仅如此，当狐射姑逃奔至狄，臾骈还亲自将其家小及财产护送至狄人边界。此后不久，赵盾提拔臾骈为上军佐。 秦军等了数日，晋军终究不出，嬴罃束手无策，只好向随军出征的士会请教：该怎么办呢？ 士会说：晋军坚守不出，就是想把秦军拖到人困马乏，这个主意，恐怕是那个刚升任上军佐的臾骈所出；不过，也不是没办法对付——赵氏有个旁支子弟名叫赵穿，是晋襄公的女婿，备受赵盾宠信，此人年纪轻轻，不懂打仗却极狂妄，臾骈做了上军佐，赵穿肯定不服气，臾骈的某些计策，赵穿也定会反对；因此，我们可以派些兵士去攻打晋上军，不要猛打，打一会儿就撤，或许能把晋军引出来。 士会要引出洞来的“蛇”，不是臾骈，是赵盾的族弟赵穿。 十二月初四，嬴罃采纳士会之谋，下令突袭晋上军，且一触即退。臾骈按兵不动，赵穿却按捺不住，领军追了出去，没追上，返回营中大发雷霆：拉着粮草，穿着盔甲，不就是来打仗的吗？现在敌人来了，又不去打，这是要等什么！旁边的军吏说：这是我军的计谋。赵穿叫道：我不管什么计谋，他们不去打，我自己去！说完，即率所部出营而去。 赵盾闻报，有些慌神儿：赵穿为晋卿，若是被秦军抓获，我回去如何向国人交待？于是尽出三军，扑向秦营。 赵盾意在救援赵穿，所以无意与秦军深入交战，见赵穿平安无事，也即撤军返回营垒。 士会的计谋落空了。 时值寒冬，若再这么僵持下去，对秦军愈发不利。 嬴罃心想，无论如何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入夜，一名秦使来到晋军营中，面见赵盾。使者是来下战书的：今日一战，两国将士都没尽兴，不如明天再痛痛快快打一场吧！ 使者走后，臾骈告诉赵盾：我看那使臣眼神飘忽，声音失常，这是恐惧的表现，秦军恐怕要逃跑了；我军当乘夜而出，将秦军逼至黄河边上，必败之！ 赵盾采纳臾骈的建议，下令晋军出击，不料赵穿和下军佐胥甲堵住营门，死活不放行，还大喊大叫：死伤者尚未收拾就出兵，太不仁慈了吧？人家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就逼其入于险地，也太没勇气了吧！ 赵盾见状，下令各军回营。众人知道赵盾宠爱赵穿，纵然心有不满，也不便多说什么。 不管赵穿是否应该被扣上愚蠢的帽子，他这一番言论，却是颇有春秋时代的特色，讲“礼”，令人想起当年的宋襄公子滋甫。只是他讲“礼”，别人可不讲，兵不厌诈早已成为时代主流。 夜幕笼罩下，秦军悄然脱逃，自茅津南渡黄河。 嬴罃这么做，还算聪明。当然，他还应该感谢赵穿。 嬴罃不甘心无功而返，攻破瑕邑（晋地，在今河南陕县西）方才撤军西还。 晋国为防秦军再度来侵，于公元前614年春，派大夫詹嘉驻扎瑕邑，扼守桃林之塞（桃林为古地名，地域包括今陕西省潼关以东至河南省灵宝以西）。很多年以后，此地出现一座雄关，关居峡谷之中，深险如函，丸泥可封，故称函谷关（战国时秦置，在今河南灵宝市北），可见地势之险要。 晋国守住此地，彻底堵死了秦国东向的出路。 函谷关
河曲战后，秦晋暂时息兵，晋国人也看得明白，秦康公嬴罃实不足虑。 但士会是足虑的，他熟知晋国情势，放任他留在秦国，终是晋人心头大患。 公元前614年夏，赵盾召集六卿相会于国都郊外，密商士会之事。 赵盾说：士会在秦国，狐射姑在狄，都是晋国之患，大家说说该怎办。 荀林父道：让狐射姑回来吧，他熟悉外面的事情，再说狐氏过去也是有大功劳的。 郤缺当即表示反对：狐射姑太喜欢作乱了，还杀了阳处父，有大罪，不如让士会回来；士会品德没问题，智谋过人，又没什么罪过，他回来可堪大用。 其实，不必郤缺提醒，赵盾也绝不会容许狐射姑回来，一则狐射姑是他的对手，再则狄人弱小，留狐射姑在那里掀不起什么大浪。赵盾早已打定主意，要把士会弄回来。 可是怎么弄回来呢？且不说士会本人是否愿意，即便他愿意，嬴罃也不会放他。 思来想去，六卿们琢磨出了一个办法——派一个人假装叛变，逃入秦国，再设计诱使士会还晋。 他们选的那个人，魏寿余，乃魏邑之主。公元前661年，晋献公姬诡诸灭魏国之后，封毕万于魏，魏寿余即是毕万之后。 计谋已定，晋人立即捉了魏寿余的妻子儿女，押在绛城，魏寿余则连夜“逃”到秦国。在秦康公嬴罃面前，魏寿余大约痛骂了晋国一顿，而后请求秦国出兵，把魏地纳入秦国。嬴罃见来奔者言辞恳切，一口答应下来。 嬴罃蒙在鼓里，士会却生了疑心，尤其是魏寿余在朝堂上悄悄地故意踩了士会的脚之后，士会已经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 士会没有说破此事。 他想回晋国。 秦国军队再次集结于黄河西岸，魏地人则集结于河东，双方隔河相望。嬴罃或许有一丝得意，毕竟，若秦国得了魏地，就在大河之东有了一片根据地，还有那片土地上的人民。 此时，魏寿余请求，找个秦国官员陪着自已，先过河与魏地的官吏们详细说一下，以免出什么差错。他说，最好找个从东边过来的人，那样方便沟通。 东边过来的人…… 嬴罃说，让士会去吧，没有比他更合适的。 山陕之间的黄河风陵渡 士会听了，心头一动，嘴上却推辞道：我不能去啊，晋国人有如虎狼，背信弃义的事儿没少干；他们要是不让我回来，我必死无疑，而且，我的妻儿老小都在秦国，您也会杀了他们的……让我过去一点好处没有，您后悔都来不及。 嬴罃指着滔滔大河脱口说道：河神为证，晋国人要是背信不让你回来，我一定把你的妻儿老小送回晋国！ 秦大夫绕朝试图阻止，嬴罃不听。 于是绕朝送给士会一根马鞭，意味深长地说道：先生莫要以为秦国无人啊，只是国君不听我的而已。 士会不敢逗留，接过马鞭，拜谢，渡河。 此后的情节，使嬴罃看起来就像一个小丑。他眼睁睁地看着魏寿余和士会渡过黄河之后，扬长而去，不见了踪影，只有魏地人放肆的嘲讽和大笑，隐隐约约地从河面上飘过来，在他耳边盘旋不去。 不久，秦国人将士会的家小送还晋国。 河神为证，不可食言。 （待续。文图原创，盗用必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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