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螺峰下炒茶人

　　春雨如酥。

　　淅淅沥沥的雨中，远处的碧螺峰山色如黛，仿佛洗过一般，让太湖之畔的绿意拥有别样的清亮之光。就是在这样一场别有深意的雨水里，我驱车前往杨凤莲的家中。我认识她两三年了，偶尔的交谈中知道她父亲炒了几十年茶叶，就相约拜访一下老人。这些年，我见过不少炒茶大师，他们不仅会说，更会表演。我更喜欢那些默默无闻的炒茶人，他们不事张扬，却对茶有着更深的感情。时光如梭啊，一晃，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访谈的事一直没有成行。好在又是一个春茶刚刚上市、又有春雨如玉的好辰光，终于成行去访问一位炒茶人，是多么应景的一件事。

　　尽管，这是一次迟到的访谈。

　　入门，落座，她的父亲就泡上一杯新炒的茶，然后直奔主题，一个炒茶人的人生大幕渐次拉开：“差不多16岁的时候，我就跟着家里人学炒茶了。好像是1969年的事了。那时候，炒茶真的算不上手艺，是最基本的生活技能。那时候，家家有茶山，家家也都在炒茶。炒了这么多年的茶，要说什么经验，一时半会还说不上，反正就这么炒过来了。”

　　他是一个不善言词的人，讲得有一搭没一搭，但我都认真地记了下来，而且能听出中间的脉络来。

　　最让他刻骨铭心的事，竟然了无新意：那就是刚刚学炒茶时，一不小心就把手给烫伤了，硬是在最忙的时节休息了十来天。不过，稍稍与众不同的是，这样的经历让他狠下念头，一定要学好炒茶的手艺，免得让父母亲操心。几十年过去了，现在他炒得一手好茶，碧螺春茶的高温杀青、热揉成形、搓团显毫、文火干燥四道主要工艺，他都了然于胸了。在他家里，我见到了他炒茶的整个过程，有着行云流水般的流畅。而且，我从中看出一股家常的味道。他炒得认真，炒得旁若无人，不似一些“大师”那样，动作优美得令人不敢相信。

　　他，时不时会拭去额头的汗水。

　　这也是最真实的炒茶细节。

　　我记忆最深刻的，除了“茶不离手、手不离茶”连续翻炒的熟练之外，就是搓团显毫的动作，也很老练，仿佛他的那双手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新茶独有的绒毛通过他手腕上不断变化的力量，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条条蜜蜂似的细腿——一锅新茶，差不多40分钟的时间，就出锅了。一出锅，他马上给我换了一杯新炒的茶。我觉得有点浪费。他说，碧螺春的好坏，三分原料七分炒，炒得好与坏直接决定了茶的品质。但每个炒茶人的手法大同小异，秘诀也就在于小异。不同于可以在炒茶机中完成杀青的西湖龙井，碧螺春的螺形形状决定了它的每一步工艺都是手工的。

　　我观察他的那双手，布满老茧，略微发红，这才是手艺人的手。

　　这些年，茶文化大行其道，一枚神奇的树叶背后一下子出现了不少追随者。不过，在他们看来，炒茶是件很风雅很诗意的事，就像是他们的诗与远方。其实，这是南方日常生活里的一项辛苦的劳动。对一介茶农而言，光是春茶的采摘就像打仗一样，得争分夺秒，因为一年里的开支就靠这个月的收成了。采回来，要赶紧炒，一般是早晨出门采茶，晚上回来连夜炒。站在一口热锅前，只能穿一件薄薄的衣衫，才不会出太多的汗。在杨湾村，在吴中的东山西山，像杨伯伯这样的炒茶人，还有很多。他们都是身怀绝技的人，当然，他们对茶叶的感情最深、最浓。但是，他们的心底也有着同样的焦虑，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外出谋生了，很少有年轻人愿意跟着学炒茶，都不愿意在一口热锅跟前赚钱了。

　　他们的这门手艺，该传给谁呢？

　　这让我不禁有些杞人忧天：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更远的时间，我们如何喝到一杯纯正的碧螺春呢？

　　□叶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