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道德层面上理解《黄雀记》,也许能够帮我们理解一个时代的悲剧。
刘向在《说苑·正谏》中记载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吴王铁了心地要攻打楚国,说谁敢反对就杀谁。有个年轻人不敢直接劝谏,就想了个办法,每天早上拿个弹弓在院子里面游荡,故意引起吴王的注意。吴王看他沾了一身露水,很好奇,就问他在做什么。年轻人这时就向他说了他在院子里面所见所闻,也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吴王听了这个故事后恍然大悟,放弃了攻打楚国的计划。
书中其实隐含了两对这样的关系。黄雀记里面有很多隐喻,多到有些地方不得不由作者出来澄清。比如这两对关系,作者可能就是故意将其隐藏地很深,加大这种隐喻的效果。读者能模模糊糊地体会到这种关系的存在,但是好像又说不清道不明。这种“朦胧美”,让故事对人充满了吸引力。
在分析这种关系之前,我们还必须知道《黄雀记》这本书所写的故事所处的社会环境。 在这种背景下,保润、保润父母和保润爷爷组成第一对关系。保润母亲是个典型的不尊重长辈、对长辈没有丝毫爱的人,而保润的父亲,也很窝囊,任凭妻子胡作非为。保润的父母一直嫌弃保润爷爷,想方设法把他当做精神病送到井亭医院。他们咒骂他,想让他早点死。他们难道真的不怕保润将来会像他们对待保润爷爷一样对待自己?当然想过,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理由: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润。就算是现在,这种理由在我们生活中也很常见。这里作者就已经埋下了伏笔:将来保润的父母,也会因为保润而遭受更大的折磨。
所以在这对关系的结局中,保润捆住了爷爷,保润父母因为保润死的死,离开的离开,而保润最后杀了人,结果可想而知。理清这样的一组关系,我们就不难得出结论:黄雀是谁?黄雀大概就是祖父吧。人们都将离去,唯有他永远不老。而保润父母和保润,自然就成了时代中最为不堪、最为凄惨却又最得不到同情的“蝉”和“螳螂”。
第二对关系,正是由《黄雀记》中的主人公保润,柳生和白小姐即仙女组成。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保润,柳生,白小姐,这三个代表春天般欣欣向荣的名字,三个对应到一起就可以形成一幅画的名字,三个仿佛被时代宠爱的名字,它们之间是不是有很大的联系?如果在中国古代,一个叫做柳生的人,那么他的字可以叫保润,而白小姐,更像是古人的一个号。我们把它们这样联系在一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黄雀记》上部的主人公是保润,中部是柳生,下部却变成了白小姐——如果把这三个人分开对待,那就可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一本书同时出现了三名主角。如果合在一起理解,我们就会发现,这里所说的其实不仅仅是这三个人,而是他们一整个时代的人。在这里面,如果作者实在批判的话,那他批判的就是一个时代。
保润经过柳生的陷害,被诬陷强奸仙女,坐了十年牢。仙女收了柳生家的贿赂,远走他乡,后来自甘堕落,成为一个下贱的风尘女子。而柳生这位阔少爷,也因为这件事散尽家财。柳生父母一直叫他低着头做人,他确实做到了。他做出了很多改变,甚至在后来仙女回来的时候,他想过娶仙女,好好过日子。他自知对保润又愧疚,所以在保润出来之后,他也在尽力补偿。如果说这本小说里面有人值得同情的话,那么似乎柳生最值得同情。在看到本书二百多页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柳生会和仙女在一起,而且由衷地想去祝福他们。但是真的要这样说同情他,好像又不准确,因为害保润坐牢的是柳生,强奸仙女的也是柳生。
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所发生的悲剧,也许正是那个时代的悲剧——每个人都浮躁、冷漠,都在想着下海赚钱,而丧失了人情,丧失了道德。整个社会都是这样。所以到了最后,保润在柳生的婚礼上喝的伶仃大醉,要拿绳子去绑新娘,柳生不肯,保润干脆杀了柳生。柳生死后,人们都把这一切归咎于仙女,即白小姐。人们唾弃她,辱骂她,诅咒她。仙女不堪重辱,跳河逃走——同时也是在跳河自杀。她被人救起来之后就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只留下一个孩子——一个红脸的小孩——人们称他为怒婴。
在这组关系中,柳生是有可能引起同情的“蝉”,保润是那个满嘴脏话、捆人技术一流且又可怜的“螳螂”,仙女自然成了最后的“赢家”——只有她活了下来。她就是那个直接或间接捕获了柳生和保润的“黄雀”。尽管我自始至终都很不喜欢这位姑娘,这里我没有故意谴责她,因为这只“黄雀”也对时代做出了她本该做出的事,也就是她所生的那个孩子,那个怒婴。在《黄雀记的》这本书的最后,作者写道:
乔院长他们注意到,怒婴依偎在祖父的怀里,很安静,与传说中的并不一样。
最终,留下来的是一个苍老的生命和一个崭新的生命。作者说怒婴和传说中的不一样,哪里不一样?脸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红?也许吧。也许这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一个健康的新生命。又或者,作者是在说怒婴和那一代人没有什么区别,最终也会如柳生保润仙女那般?
在这时候我们也许才能理解,祖父那个装了祖宗骨头的破旧手电筒的含义:它装载的不只是祖父的魂,而是一个民族的道德之魂。如果它一直都是一只正常的手电筒,那么它一定可以照亮这整个三十年人性的发展轨迹;可惜它早就坏了,祖父不愿意死,正是在寻找这个装有民族道德之魂的手电筒。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对这名怒婴充满了期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