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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晓原 | 智商测试不是科学,那有何用?

 空谷天籁 2018-04-23



作者 江晓原(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院长

责编 许嘉芩 刘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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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商测试,很难说是科学。虽然从最早的“颅骨测量术”,再到高尔顿、比奈、戈达德等人,弄了各种“测量”,但智商测试和真正的精密科学之间仍差之千里。智商测试的本来面目是什么?在《人类的误测:智商歧视的科学史》一书中,作者古尔德用大量案例,为我们梳理了智商测试研究中的黑历史,犀利地批判了智商测试的误用。


国外流行多年的“智商测试”,在中国的情形,似乎与美国等西方国家还有相当大的差异。在美国,入学、求职之类的事情,都可能面临智商测试,所以五花八门的“智商培训”之类的“班”在美国也很多。而在中国的许多杂志上,类似测试虽然也经常可见,不过那通常还只是让读者做着玩玩的,在很多情况下还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实际状况。在中国好像也还较少见到“智商培训”之类的玩意。


但“智商测试”近年已经逐渐在中国流行起来,媒体上甚至出现了这样的报道:小伙子将“智商测试”成绩作为向女友求婚的“新三件”之一。有些苦于孩子学习成绩上不去的家长,也会忧心忡忡地带着孩子去做“智商测试”。各种迹象表明,我们在这件事情上好像又快要“与国际接轨”了。


“智商测试”的肮脏血统

追根溯源,“智商测试”已有百余年历史,不过它的“血统”却是很不干净的,甚至还隐隐透出某些邪恶的色彩。


“智商测试”的理论通常被认为发端于高尔顿(Francis Galton),此人是达尔文的表兄,但他的名字总是和后来被普遍认为“政治不正确”、甚至可以说是臭名昭著的优生学联系在一起。1869年高尔顿出版《天赋遗传》(Hereditary Genius)一书,主张人的才能可以遗传。在1884年伦敦国际健康博览会上,高尔顿搞了一个摊位,打出“人体测量实验室”的招牌,替人进行测量和测试,据说颇受欢迎,有的人还主动付钱给他,这或许可以视为现代“智商测试”的嚆矢。尽管在此之前的几十年中,“颅骨测量术”“颅骨学”等等的学说和出版物已经逐渐流行于欧美。

“智商测试”与优生学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高尔顿晚年仍孜孜不倦地在各种公开场合演讲并发表文章,继续鼓吹优生学。他的学说也得到过若干名流的赞同和欣赏,例如著名科幻作家威尔斯(H. G. Wells)、著名剧作家萧伯纳(G. Bernard Shaw)等。

19世纪、20世纪之交,法国人比奈(Alfred Binet)成为现代智力测试的奠基者。19世纪80年代晚期,比奈研究他两个年幼的女儿,发表了被视为智力测试领域奠基性文献的三篇文章。比奈对人的智力进行分等,正好迎合了当时美国的需要——大量移民的涌入使得当局急需甄别申请入境的移民是否“弱智”。所以智力测试的理论虽然发端于英国人,奠基于法国人,它却在新大陆最先找到了大行其道的土壤。戈达德(H. H. Goddard)在美国大力推行比奈的方法,美国的公立学校从1910年开始对学生应用智力测试,这似乎象征着智力测试开始获得正式地位。

“智商测试”必然牵涉到难以解决的伦理道德问题。例如,美国和其他一些国家,都曾经有过允许对白痴或“智障者”进行强制绝育手术的法律。纳粹1933年在德国掌权之后,很快颁布了《预防遗传性疾病扩散法》。该法完全就是美国优生学家劳克林(H. Laughlin)提出的绝育法的翻版,劳克林为此沾沾自喜地表示:“德国该法律的文本与美国绝育法范本几乎一模一样。”此后纳粹德国变本加厉地推行这方面的法律和政策,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纳粹当局在第三帝国的领土内对40万人实施了强制绝育,这比在其他所有国家中完成的同类手术总数还多。这种对“智障者”强制绝育的法律和政策,很容易引导到对智商测试本身的质疑:凭什么可以判定一个人是“智障”?

“智商测试”能被视为科学吗?

其实“智商测试”作为一门所谓的“科学”,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理论上的致命问题。早在1912年的《教育心理学杂志》上,已有人指出:无论是戈达德还是智力测试的其他奠基者,都没有思考过这个致命问题:如何定义“智力”?——如果对测试的对象没有定义,测试还有什么合理性?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这个致命的理论问题,智商测试的先驱比奈本人心知肚明,他曾写道:“如何定义智力是个可怕而复杂的问题,我们一直在尽最大努力避免触及它。”


而为智力测试辩护的人则宣称:要求在测试智力之前先对“智力”作出完整的定义,这是“不讲道理”,因为“在完全认识电流之前很久,人类已经在测定它了”。从科学史的角度来看,这个辩解难以成立,人类在“完全认识电流”之前的测定,并不清楚自己是在测定电流——可能有点像哥伦布当年并不知道自己发现的是美洲新大陆那样,可是比奈等人却是明白宣称自己在测试的就是“智力”。

1994年由赫恩斯坦和莫雷(Charles Murray)合著的《钟形曲线:智力差别对美国生活的重塑》一书,影响很大。按照《人类的误测》作者古尔德的看法,《钟形曲线》是一部“支持落伍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著作,主张“由劣等基因的人构成的下等阶层命中注定永远贫穷”,同时又极力将自己的主张打扮成“科学”,是“科学主义的修辞学的代表作”。所以两年后,古尔德修订了自己15年前的著作《人类的误测》(The Mismeasure of Man,1996),特别增加了“对《钟形曲线》的批判”一章,力驳《钟形曲线》之谬,认为它在数据、论证、架构三方面都是“虚伪”的。

简而言之,试图将“智商测试”及相关的学说和理论视为“科学”,至少迄今为止仍然是无法成立的。虽然从最早的“颅骨测量术”,再到高尔顿、比奈、戈达德等,都弄了许多“测量”,其实它和真正的精密科学之间更是差之千里。

如何看待当今社会的“智商测试”?

即使“智商测试”真的是“科学的”,应用时也必然带来伦理道德问题。例如智力测试与优生学捆绑在一起,为纳粹德国的种族清洗提供了理论支持,就是一段极不光彩的历史。而一旦认识到智商测试本身就是不严谨不“科学”的,那应用它时的伦理道德问题立刻就更为严重起来了。


如上所述,智商测试很难说是科学,更不是“精密科学”,如果将它归入“伪科学”之列,应该也不算太冤枉它。但如将此事彻底视为骗局,则又失之简单了。对于它在今天的流行,或许可以这样来理解:

只要社会处于资源相对短缺的状态中——人类社会至今仍处在这样的状态中,社会就总是需要各种各样的筛选机制,来帮助实施对有限社会资源的公平分配,而现代教育就是这样的筛选机制之一。为何发达社会总会无可避免地成为学历社会?就是因为现代教育中很大一部分内容其实已经背离了“技能培训、人格养成”的教育初衷,而演变为进行公平筛选的机制。学校中为何要学许多在进入社会之后完全“无用”的知识?为何要考许多纯粹“整人”的题目?其实它们的用处就是让一部分学生不及格或考不上,这样就可以帮助实施有限社会资源(比如大学名校的录取名额)的相对比较公正的分配。

明白了上述道理之后,就不难理解为何一个世纪以来“智商测试”日益流行,并得到了社会的普遍认同。因为“智商测试”实际上成为又一个相对“公平”的筛选机制,它和作为主要筛选机制的现代教育相伴而行,作为“教育筛选”的辅助手段,确实有着某种程度的合理性——尽管这种合理性并不存在于它自身理论所宣称的意义上。

所以从《人类的误测》作者古尔德的论述中,我可以推论出这样的建议:

对于未成年人,他或她的监护人应该尽量拒绝一切“智商测试”,因为无论测试出什么结论,都很容易对该未成年人产生明显有害的心理暗示。

对于成年人,他或她有权自己决定是否参加“智商测试”——如果当事人对测试结果已经有足够心理准备的话。


进入老年之后,“智商测试”的结果通常不再容易对当事人产生有害的心理暗示,因此出于娱乐的目的参加“智商测试”,一般来说是无妨的。

(本文转自“辽宁日报”,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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