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创 三联中读 2018-02-09 20:35:52
过去乡下没有冰箱，为了能尽可能吃得新鲜，也不会太忙乱，腊月二十七八是宰杀年猪的集中日子。母亲每年都要捉二三头猪仔喂养，一日三餐，米糠、饭汤、番薯藤、南瓜、野菜拌着喂，没喂饲料，一年下来几头猪照样长得膘肥体壮的，这得力于母亲的勤谨照料。每天夜深了，我们都上床睡觉了，母亲还在灶下就着昏暗的油灯咚咚剁着明天的猪草。 几头猪中最肥的那一头通常作为年猪留下来，其他的都卖给下村收猪的猪贩子给拉走了。一头年猪少说也有三百来斤，单自家过年吃是吃不了那么多的，我们那的风俗是三五人家分了吃，既热闹，也不浪费，这都在杀猪之前就邀约好了，都是平常走得近、关系好的几户人家。 《国产凌凌漆》周星驰饰演杀猪的 屠夫临年时候最是忙碌，因娶亲嫁女也多集中在腊月底这几天，大红喜事怎么少得了屠夫？而诺大一个村子只有两个屠夫，一个是冯屠夫，清瘦个高，白净，这怎么可能是个屠夫，简直是从泛黄书页里走下来的白面书生，可他偏偏是个见惯血腥，天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屠夫，而且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一刀封喉。另一个是张屠夫，张屠满面络腮胡子，胸口一大片乱草似的黑毛，眼睛有一只是白眼仁，瞎了，说是小时候患眼疾没治好落下的，整个人天生就一种恶煞相。他是个光棍，妻子难产死了，留下个小子，喂养得肥肥壮壮，想是常年油水充足。大家叫他毛鬼屠夫，平常小孩哇哇哭闹不听话了，大人只要说句我请毛鬼来把你带走，小孩一准住口，赶紧钻到大人怀里，不哭了。两个屠夫平日里在村口的老樟树下设案卖肉，一个逢单日卖，一个逢双日卖，想是常年约定好了，互不干扰。 临年时候屠夫不够用，即使把他们还没出门的徒弟都算上，也只有四五个，所以得在一月之前就早早预约好。杀年猪是请屠夫上门来杀。杀猪前，家里卸下一面木板门，刷洗干净当案板用，准备两条宽条凳，用来杀猪时搁猪，一个大木盆，用来接猪血。 这一天请来我们家杀年猪的是一刀封喉冯屠夫，时间定在凌晨五点，母亲半夜赶早起来，大块劈柴架进灶塘，把火烧得熊熊的，只一刻钟就把满大锅水烧得翻腾滚沸，灶屋里热汽弥漫。外面不知何时落起了小雨，夹杂着雪珠，冷得紧，母亲又生起一盆炭火。 来帮忙捉猪的也陆续到来，都是有气力的精壮汉子。捉猪可不能掉以轻心，乡下养的猪，野得很。可不是现在养猪场里的那样，为了多长肉，把猪关在一个狭窄的铁笼子里，转身也转不过来，养出的猪不爱动不会跑。乡下的猪大半时间放养，成天满村东跑西窜，撒野惯了，要捉住它得费一番功夫。 大家抽着烟，围着火盆烤火，院外狗吠声突然连成一片，一阵踢踏踢踏的雨靴声响过，冯屠夫带着满身寒气进了院子，把腰形屠篮搁下，里面是各种寒光闪闪的屠具。打过招呼，问声水烧开没，人到齐没，听到都准备好了，说那就动手。 屠夫的全套工具 猪还睡在栏里，里面空间有限，得把它赶出来才好捉，但不能惊吓到它，这得母亲来。母亲打着电筒，提了小半桶白花花的米粥，啰啰把猪唤起来。天还黑蒙蒙的，起初猪有点迟疑，躺着不动，母亲上前踢了它一角，它才不大情愿地支起前脚慢慢站起来，不动，盯着周围看了一圈，只是看到母亲提了米粥唤它，于是迈出栏门直奔粥盆，埋头吃食。 几个捉猪的躲在暗处，见猪低头吃食放松了警惕，齐吼一声：上！拖猪尾巴的拖猪尾巴，抓猪耳朵抓猪耳朵，捞脚的捞脚的，顿时把猪掀翻在地。猪惶恐得大张其嘴，挣扎着发出反抗的嘶吼，头猛烈地往上拱。一个趔趄，捉猪耳朵的被猪拱了一下，脚下没站稳，一松动滑了手，猪趁机猛摔头，撅起身子，往前一挣，把拖猪尾巴的也拖翻了。猪冲进了黑乎乎夜色里。大家溅了一身泥水，埋怨了几句。冯屠夫这样的事见多了，说抓紧追，不要让它跑远了。几个捉猪的随手操起扁担或禾杠，四面围追堵截，猪儿东奔西突，几次从包围圈里冲出来。地上刚下过雨雪，又滑又湿，泥泞不堪，追的人一不小心就滑倒了。 猪儿跑得气喘吁吁，两眼冒火，脚步慢了下来，人也追得热汗长流。猪儿最后被逼到了一个三角形的墙角，走不动了，两脚在微微颤抖。冯屠夫见机，对几个捉猪的说，上去扑倒它。猪儿气力消歇，哼哼了几声，只能就地待擒。用绳索七缠八绕绑定，串上两条粗木棒，几人齐力把猪儿抬上条凳。 待母亲点燃几根线香插在地下，放过一串爆竹，算是敬过神灵。只见冯屠夫一手把定猪头，一手紧握尺来长霜雪般闪亮的屠刀，说时迟，那时快，屠刀从猪喉下斜插进去，只一剜一转，一股带着热气的猪血瞬间便喷溅而出，汩汩跌落大木盆。猪拖着长长的尾音嘹亮地嚎叫过两声，再哼哈了几下，就不动弹了。接了满满一大盆猪血，盆中事先放了垫底盐，母亲用长筷子划匀，很快一盆猪血就凝固了。 把猪撂翻在门板上，得乘着猪身还未冷去刨净猪毛。两桶滚水早顿在旁边，冯屠夫把滚水一勺一勺用瓢细细淋在猪身上，猪耳侧、猪脚、胯下多淋几遍，淋过一面翻过淋另一面，猪全身淋透，毛孔开张，此时除毛最是方便。冯屠夫双手紧捏刨刀，三下五除二半支烟的功夫就把猪刨得白白净净。在屋子吊楼的大横梁上绕好两条带挂钩的粗铁链，猪两个后脚用剪刀各戳开个洞眼，几个人奋力抬起猪身，铁链挂钩穿过洞眼，把猪倒挂了在起来。 冯屠夫先用尖刀在猪腹上方正中位置轻轻划开一条口子，然后飞快往下拉出一条直线，顷刻热气腾腾的肠肠肚肚、五脏六腑一嘟噜冒了出来。冯屠夫手刀并用，扯开连接的膏膜，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取出来，大肠，小肠，猪肚这些腥臭味浓，秽物多，得提到门前河里清理，猪肝猪心猪肺猪腰摘下直接丢进篮子里。取完下水，冯屠夫用砍刀顺脊背把猪劈成两半，卸下放到支起的门板上剔骨分块。循着荤腥味，村里几条土狗也来了，在案板边摇着尾巴，低头舔食落在地上的肉末碎骨。母亲让冯屠夫切了一页猪肝，割下巴掌大一块刀头肉，要了一块里脊肉，要了一节洗净的猪大肠，就下厨整治杀猪饭了。 来分猪肉的其他几家也陆续到来，父亲给他们俵过烟，大家叼着烟围在门板旁看冯屠夫分割猪肉，见猪肉皮薄肉厚，肥瘦适中，肥的油脂饱满，瘦的色鲜细嫩，都极口称赞一番。分肉也是一大技巧，所谓众口难调，有喜肥多的，有喜瘦点的，有要猪肝不要大肠的，有要猪耳朵不要猪脚的，不一而足，冯屠夫杀了几十年的年猪，早已轻车熟路，自然一一摆平，落得皆大欢喜。 分好肉，厨房飘来阵阵饭菜香，杀猪饭做好了。大圆桌上满满一桌菜，一大盆骨头汤菠菜汆猪血，一盘酸菜红椒爆炒猪大肠，一盘青蒜辣椒小炒肉，一盘泡椒熘猪肝，一盘莴笋炒里脊肉，一碟芹菜梗爆炒腰花，一碗油汪汪饭甑蒸就的腌菜扣肉，一瓦罐木炭炖就的筒子骨萝卜汤，还有最后上的一碟现炸酥肉，一锡壶烫得滚热的黄酒。大家坐下来喝酒吃肉，面红耳热酒足饭饱之间，说了些年岁收成，四邻八舍的奇事趣闻。冯屠夫说句你们慢用，我还要赶去下一家，就先起身离席。母亲把四五斤一提肉让冯屠夫提上，冯屠夫没有推辞，这是他的辛劳报酬，那时杀年猪还没有工钱一说。冯屠夫收拾好家伙，提起屠篮，一阵踢踏踢踏的雨靴声过后，出了院门。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