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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典:虫天记

 置身于宁静 2018-04-30

虫天记
旧年某琴馆47日幽明录

  山与大街

  弹琴石壁上,翩翩一仙人
  手持白鸾尾,夜扫南山云
  鹿饮寒涧下,鱼归清海摈
  当时汉武帝,书报桃花春
    
  这是唐人李贺的《仙人》。我少年时诵之,至今记忆犹新。

  不过那时候读书,并不了解琴是何物。据说琴人似乎都应该住在山上。一切城邦都是毁灭性的。琴人应该住在有茅屋、有瀑布、有云横日月或雷鸣狮吼的地方。每天,都有滚烫的晚霞来点燃他昏聩的心灵,有残酷的雨雪来洗涤他抒情的指甲。他可抱一点孤心,临万端绝顶,在深山古洞中思索帝国的消逝,甘愿将整个生命沦陷于世界的深夜里,吐纳黑暗,饕餮虚无。琴人是一个幽灵。是蝴蝶、是鬼雄、是明月竹影、是山水空花。他的周围应该围绕着密集的森林景象:闲云野鹤在头顶盘旋,麋鹿貔貅在身边跳跃。他有时闭目冥想,横琴枯坐于林泉,有时则临渊羡鱼,长驱悬崖沟壑之间。春秋打谱,冬夏狩猎,拂袖江山,远离尘嚣。在暴风雨席卷过的千古废墟上操缦长啸,其声如禅风振海,古浪横流。他也可行尸天下,冬眠历史,直到音乐的曙光降临,再和鹰、蛇、火、风一起回家。

  古籍总是暗示我们,琴人应该是绝对孤独的。他甚至不应该被看见,而只应该被听见——即在午夜的窗外偷听。

  但误读传统,正是每个中国读书人的痼疾。

  我也不例外,对很多虚妄的隐喻,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以说,我是当代第一个敢在大街上开琴馆的。那是在2002年秋天。虽然上古无论是鼓琴于山林,还是鼓琴于市之乐家,都不乏其人。非独舜风禹操与涓子琴心曾涂满古籍,先秦如驺忌、雍门周、聂政、樗里牧恭、荣启期……乃至后来高渐离燕市击筑,伍子胥吴市吹箫等,也皆为后世音乐人景仰,视作古代乐家社会行动之典范。但将古琴直接放到今天的大街上,这一行为本身与历史典故里的鼓琴于市,本质完全不同。社会本身是一片山水。大街与大自然的共同特征是包罗万象,鱼龙混杂。一不小心,你就会被莫名的怪物吞掉。

  那年,我是应一个朋友之邀,去上海开馆的。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就在汾阳路大街上。每夜,窗外月照迷离,暮鸟息羽,整条街尽都昏暗下去了,惟琴馆内丝桐吐香,光辉如昼。那是一些充满错觉的日子。国人素知上海滩之近代史,乃是殖民地崇洋情结颇严重所在。十里洋场如魔岛蹊径,是英雄才人、奸商大盗与泼皮无赖混淆之地。国粹多受排挤,中国音乐亦是如此。

  记得琴馆初开时,就有一刘姓老乐人来坐,云自己曾是上音教授,1958年就到上海了。但这是个是非之地,国乐一直被西乐所蔑视,国乐人不受尊重。又云:“你开琴馆,我看也是一场空”。当时我觉老先生言重了,不以为意。

  我的琴馆背靠上音,一条小路可以直接进入学院。上音的文革历史,多以惨痛为终结。譬如那些在1966年前后被铁幕清洗掉的音乐精英与学者:如傅雷、沈知白、顾圣婴等,我就坐在他们的冤魂飘散的地方弹琴,冥冥中有一种寒气。早有耳闻,上音的过去是一片充满残酷血迹的地方。而且,这个地方,也是我11岁来上海时居住过的地方。我渴望自己个人的历史,也能溶入它那些神秘的血迹。我渴望用琴声的檀香,为他们超度亡灵,如水映月。

  我感到:琴,也是通向往昔韶光的一条小路。

屋漏痕

  
  早在1983年冬天,我随父亲第一次到上海时,就住在上海音乐学院图书馆下面的一间只有四平方米的斗室里。屋子只能放一个上下床和一张桌子,小得你就是在睡觉时也可以伸手开门。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我第一次读了《水浒》,并背下了其中所有英雄与暴徒的绰号。第一次听了袁阔成讲的半截《三国》,因为那时中国电视机还很少,大家都听收音机里的评书。当时他只讲到“华容道”就结束了。我的心奇痒难忍。我第一个崇拜的人,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关羽。我还学会了骑自行车。我父亲看我对古代故事很着迷,于是开始给我讲一些古代音乐家的传说。父亲正在改编古琴曲,自然一下就想到了聂政、嵇康与“广陵散”的故事。我被聂政刺杀韩王后还能割掉自己的鼻子、眼皮、嘴和耳朵的残酷行为惊呆了,又开始崇拜起嵇康。但那时对《世说新语》或《晋书》中魏晋风度可一点也不懂。我只是恍然觉得,一个人被砍头前,还能假装弹琴,很美。

    二十年过去了,如今,我再次住到了同一个空间里。

  小时候我可绝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开古琴馆。

  南方多雨,这总让我想起晚清或民国的老上海,想起军阀、青帮、妓女、影星、乞丐、洋人、酸文人、地下党和拆白党混杂的那个荒谬的时代,想起三十年代的气息,甚至是古代吴越的气息,围城的气息。从一到上海开始,我就昼夜住在琴馆内,每夜以一破败之折叠木床和衣而卧,悬一盏孤灯辗转反侧。清晨的阳光与子夜的寒气将我围绕,好象是我梦幻的城池。我似乎已与琴馆合而为一。我就象法国作家法朗士描写中世纪苦行僧的小说《苔依丝》中的那个柱子修士,一直站在自己精神的沙漠中祷告。或象战国时代一个颓废的士,在亡国的混乱下陷入忧郁。或者象一座孤零零的岛,一叶舟,一星微暗的火苗。

  每个人来了,说话,喝茶,弹琴……然后又离开。

  只有我是纹丝不动的,却又似乎永远在大街之风中飘摇。

  一个雨天,我正坐在馆内,弹《平沙落雁》,便见雨水从琴馆斜顶的缝隙渐渐流淌下来,在墙上留下优雅的图形,如水墨画中的“皴”。那似乎就是历代书家所效法的那种神秘笔锋。“屋漏痕”的说法,据传来自唐代书法宗师颜真卿。它与梁武、怀素之锥画沙、惊蛇入草、古钗脚等书法术语一样,都是古人对法书中最难能可贵之境界的比喻——也就是所谓的藏锋。藏锋很难。为什么难呢?因为要自然。象下雨一样自然。其实真正达到“屋漏痕”水准的人,在书法史上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包括颜真卿自己的那些碑帖。

  自然,自由:那只是一个永远的理想。

  我认为,琴曲《平沙落雁》的境界与屋漏痕也异常的接近。众所周知,当初广陵刘少椿先生云“半曲平沙走天下”的话,是极有道理的。因雁落细沙时的那种轻盈,稳重与飘逸,那种“天地一家春”的自然乌托邦景象,确非寻常琴人所能模仿。也可以说,包括管、吴、查、刘等在内,近代没有一个琴家是真正把这个曲子弹到完美状态的。吟猱指力处,如锥画沙,透而不露,如雨漏痕,淅沥蜿蜒……这需要大巧不工的境界。

  琴馆正午时光的感觉也很好。

  因正午的我是颓废的,困倦的。烈日高悬,光芒刺目,世界犹如高烧中病人的耳鸣,车马喧嚣似乎都很遥远。

  有时,我会伏案小寐,直到忽然有一只蝴蝶飞进来,令我惊醒。

  有时,我独自饮茶抚琴,不知不觉陷入坐忘之境。

  就是来了一个朋友,我也懒得说话。唐人刘长卿曾有诗云:“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或许正是指的这种幽美的感受罢。

  不过正午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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