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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爱家乡的云——约翰·康斯特勒和他的风景画时代

 zhl01 2018-05-03


2015年1月29日,苏富比拍卖行将在纽约拍卖一副风景画。这幅画的作者是约翰·康斯特勃,十九世纪的英国画家。苏富比为这幅画估价200万英镑。相对于屡创新高的艺术品来说,两百万英镑不算天价。然而,一年半前,这幅画的成交价只有3500英镑。当时的拍卖行佳士得认为这幅画只是仿作,开出的估价只有800英镑。但那次交易之后,越来越多的鉴定师确认这幅画是约翰·康斯特勃的真迹。以约翰·康斯特勃在英国绘画中的地位,200万的估价不足为奇。


苏富比将要拍卖的风景画

与同时期精致的画风相比,这幅画的笔触有些粗糙,只能算是一副练习作。由于画作已经默默无闻了很长时间,人们难以通过转手记录来追溯它的源头。也因此,出身伦敦的佳士得拍卖行也看走眼,没认出本国名家的真迹。这幅画,像画家本人一样,充满了英格兰的低调气息。


浪漫

I should paint my own places best. John Constable
我最能画好的是家乡。约翰·康斯特勃


没有比约翰·康斯特勃更英伦的画家了。


约翰·康斯特勃


1776年,伦敦东边的萨福克郡,磨坊主戈尔丁·康斯特勃给自己新出生的二儿子起了个英国人最常用的名字——约翰。随着英国的光荣革命,戈尔丁这样的工商阶级已经成为国家的主人。在十八世纪,英国进行了农业改革,粮食产量大幅提高,源源不断的运往伦敦,支撑了不断膨胀的城市人口。戈尔丁的磨坊正迎合粮食增产的需求。戈尔丁不但在邻郡埃塞克斯开了分支,还购买了一条船,直接运货到伦敦销售。由于大儿子是个智障,戈尔丁把继承家业的希望寄托在了二儿子约翰·康斯特勃身上。


在打理磨坊的间隙,约翰会在山丘上支起画架,用以前在学校学会的画技,描绘自己的家乡萨福克。萨福克位于大不列颠岛东南,邻接英吉利海峡,与法国遥遥相望。约翰出生时,英国已经经历了好几轮圈地运动,把分散在小农手中的土地集中起来,用于毛纺和大规模农业生产。大批农民被赶到大城市。农村变得空旷,只留下原野和羊群,充满了乡野情趣。地主们忙着扩大生产,无心享受美妙的英伦田园风光。城里的暴发户们急着投机各种新兴产业,甚至没有出城的时间。偌大的英伦乡下,都留给约翰一个人。

Willy Lott's cottage 原景与约翰的画作


约翰的画技逐渐提高,却让磨坊主烦恼。在戈尔丁眼中,即使不接手蒸蒸日上的家族事业,约翰也可以去谋个律师的职位,一辈子衣食无忧。但幸好戈尔丁还有小儿子继承家业,开明的磨房主就放任约翰追逐自己的爱好。约翰的画变得有模有样,磨坊主也暗自为儿子盘算着卖画。让戈尔丁哭笑不得的是,儿子选的是最难赚钱的绘画题材:风景画。那些肯付钱雇画家的老爷们,都是为了留下一两幅肖像。平平淡淡的风景,不过是挂在墙上的廉价装饰品,一点也不被世人看重。

新古典主义名作《荷拉斯兄弟之誓》


当时的大多数画家都抱着同样的看法。中世纪时,画家们大多为教堂创作宗教题材的画作,因此绘画也沾染上了神圣气息。到了文艺复兴时代,国王和城邦寡头们纷纷赞助绘画,想要通过艺术来妆点手中的权力,画中的主角也从宗教人物转向古典神像和达官贵人。到了十八世纪末的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民权思想萌动。法国掀起了新古典主义浪潮,用绘画来宣传“自由、平等、博爱”的大革命理念。这类画作基于想像中的宏大画面,想要创造出史诗感,暗传政治寓意。英国虽然与法国敌对,却不能在艺术上免俗。

《戈尔丁·康斯特勃的厨房花园》


尽管不被同辈接受,约翰的风景画却要引领一个世纪的浪漫主义潮流。“富二代”约翰在描绘家乡田园风光时,只是抱着单纯的心思:我要把家乡的美景记录下来。约翰的画中,没有战争或宗教,没有幻想的神圣,没有激烈的冲突,也没有海外的雄奇美景。约翰一生都在不列颠岛度过,从未出国,是英伦最纯粹的儿子。他漫步乡野,任由田园风光触动内心温柔,再用朴素的笔法画下自己的所见。他的画既不激动,也不匆忙,甚至有些平淡无奇,却让人觉得这就是英格兰。


本地的、民族的、传统的,这正是浪漫主义的主题。浪漫主义是对纯粹理性的一次反叛。纯粹理性认为一切都应该是规律的、通用的。浪漫主义则认为艺术是激情的、本地的。浪漫主义的艺术家从本民族文化提炼素材。雪莱赞美湖区的美景,瓦格纳歌颂日耳曼英雄。雨果不遗余力的描写巴黎的街巷,歌德毫不掩饰自己对美好爱情的渴望。而从政治上来说,浪漫主义的背面是民族主义。新兴的德国、意大利、波兰借助浪漫主义,为民众寻找身份认同,推动民族国家的集权和统一,以图与老牌强国对抗。传统强国英国,也通过浪漫主义找到自身的文化魅力,不用在文化霸主法国面前自卑。


浪漫主义是后人的总结。约翰所做的,只是细心的画草和树,小房子,蓝天白云。画笔谦逊到了极点。


理性


The sky is the 'source of light' in nature, and governs every thing. John Constable
天空是自然的光源,掌管一切。约翰·康斯特勃


约翰·康斯特勃对英格兰的云情有独钟。


英格兰的典型天气

事实上,每个去过英国的人,都对那里的云印象深刻。阴云密布,是英国的典型天气。来自墨西哥湾的暖流途径北大西洋,大量蒸发水汽。西风带把海上的水汽源源不断的送往英国,凝结成云雨。潮湿的空气不但泥泞了英格兰的土地,还让人们的心情变阴郁。农民们培养出谈论天气的巨大热情,盼着明天能出太阳。一旦晴天真的来了,整个伦敦城就会倾巢而出,到城南的布莱顿海滩晒个通红。站在山丘上观察英格兰天空的约翰,也十之八九会看到各式各样的云。


约翰不懂云的原理,他的同代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十九世纪初,牛顿三大定律早已提出,解释了行星运动。欧洲热兵器已经独步世界,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也开始了。但气象研究出奇的落后,整个欧洲几乎没有什么气象记录。即使有爱好者观测了温度和降水,也是错误百出,反而不如私人日记靠谱。科学家还没有发现气压与温度之间的关系,更别说神秘的水汽凝结了。由于缺乏升空的设备,人们根本没法研究云所在的高空。一般人更不会费心思考多变的云,只把它当做希腊神话中幻化的仙女。

约翰画的层云


约翰痴迷于云。作为一位敏锐的观察者,他已经发现,看似随意的云有一些特定的形态。而云的微妙变化,会给约翰的风景画带来不同的光影效果,从而释放出精致的情绪。约翰无心俗务,却对费力追求极致的事乐此不疲。他一旦决定挑战捉摸不定的云,就坚定的展开了一系列描绘云的习作。上图是约翰画的层云。层云在大气状况稳定时出现,常常伴随晴好天气。由于大气稳定,空气上下运动微弱,所以云是薄薄一层,飘在固定的高度。约翰的画几乎还原了层云所有典型特征,足以让现代气象学家惊异。

约翰画的云


约翰绘制了各种类型的云,例如低空的积云,高空的卷云,横贯高低空的卷积云等等,编纂出一套云的百科全书。习惯沉默的约翰并没有过多谈论他是如何完成这一系列画的。他一定观察和练习了很久,才能在短时间内画出眼前看到的云。约翰的认真劲并不止于画画,他还在画作背后记录当时的天气、风向、风力状况。而与云雨相伴的彩虹等天气也成为约翰的猎物。画家苦练的天空成为他的利器,出现在各种正式画作中。后世的鉴定家也要通过细致入微的云,来识别约翰的画作。

约翰画的彩虹


约翰几乎在用科学家式的理性态度来观察云。尽管约翰所代表的浪漫主义在主题上反理性,但科学已经是不可逆转的趋势。兵器的发展、建筑的改造、机器的运行越来越离不开科学理性。一些社会学家,如马尔萨斯,也开始用科学来解答人口等社会问题。科学的基础是对观察的总结和分类。伽里略通过实验总结出重力规律,牛顿的跨时代方程基于第谷的天文观测。达尔文此时正在太平洋上记录海龟的作息,为未来的《物种起源》收集资料。收集岩石和标本,成为了英国贵族们的新爱好。有钱的乡绅们在书房里堆起《大不列颠百科全书》,把知识当作了不起的个人成就。与约翰同时代的卢克·霍华德,也开始在业余时间研究云的形态,把云分类。


约翰的云图,不过是时代的一个小缩影。


孤单


Painting is but another word for feeling. John Constable
绘画只不过是感受的代称。约翰·康斯特勃


平静的画面中,藏着约翰·康斯特勃的心情。

如同一位绅士,约翰的画总会努力克制情绪。正因为这克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绪,更显真挚。上图是约翰画的积雨云。这种云伴随着强烈的对流。上升的空气不断凝结成云雨,高达数公里。积雨云横向范围很小,正下方下着瓢泼大雨,几百米外可能还是晴天。然而约翰似乎感应到云下昏天暗地的末日景象,被狂暴的云传染,笔画也变得短促有力。潦草的几道写意,用抽象的手法来递送积雨云的情绪。这种轻形式、重感觉的手法,会在印象派和表现主义手中发扬光大,成为现代绘画的一个重要方向。

特纳的画

除了偶尔在绘画中释放自己,约翰的生活平淡到有些压抑。风景画是小众题材,而英格兰风景画更是小众中的小众。英国人虽然为自己的帝国骄傲,但对家门口的风光嗤之以鼻。约翰只能廉价的卖出自己的画,来赚取一份收入。这约翰的同学特纳对比鲜明。特纳同样专注风景画,但很快以激烈张扬的画面吸引人的眼球。在同行眼里,“海归”特纳有丰富的海外旅行经历,要比“土鳖”约翰强太多。特纳19岁就成为皇家美术学院的会员,而约翰要等到52岁。

巴黎展览的三幅画之一《干草车》


让约翰成名的,不是他一步不离的英格兰,而是海峡对岸的法兰西。约翰给1824年的巴黎沙龙寄去了三幅画,获得法国画家的赏识。德拉克罗瓦看了约翰的画后,立即回家把《希阿岛的屠杀》的天空重新画了一遍。《红与黑》的作者司汤达专门撰文来赞扬约翰,直接用“美景”来指代约翰的画。艺术之都法国的热情追捧最终传回英国,才让约翰的画逐渐被认可。即使如此,三年后皇家美术学院通过约翰的会员身份时,依然在担心他的画会否太过沉闷。

约翰画的玛利亚,他不多的肖像画之一


约翰终于成名,他的妻子玛利亚却因健康恶化而过世。这对约翰是沉重的打击。约翰和玛利亚是青梅竹马的玩伴,经常分享对艺术的看法。约翰写给玛利亚的信,成为约翰艺术观点的重要资料。两人关系最终发展成为恋情。但玛利亚身为地方长官的祖父不愿意接纳商人出身的孙女婿。为了证明自己,约翰疯狂的工作,以提高自己的经济状况。约翰直到40岁才把美丽的恋人娶回家。婚后的玛利亚操持所有家务,抚养小孩,让约翰有足够的时间在荒野作画。对于孤单的风景画家来说,妻子是唯一的支柱。


约翰再次以英国人特有的克制忍住丧妻之痛,把自己沉浸在繁忙的事务中。尽管已经五十多岁,他依然操持所有的家务,独自一人抚养七个孩子。他在美术学院的授课得到学生们的欢迎,讲稿也成为影响未来绘画的重要资料。与他人合伙的印刷事业也占据他很多时间。不多的空闲中,他依然会带着画架走到野外,描绘他心爱的英格兰。

约翰晚年画作


只是在他后来的画作中,天空阴暗,不知是否因为忧伤。


文/ Vamei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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