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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

 heaven张君峰 2018-05-10

这小说的开篇可以说是十分别致:利德尔·哈特《欧洲战争史》中有关英国师对塞尔-蒙托邦防线进攻的记载,提到进攻日期推迟了五天,书中解释是由滂沱大雨所致。而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博士的一份证言却提供了令人始料不及的说明。

接下来的叙述内容是这份证言的节选,以主人公余准的视角展开:“我”是一名德国间谍,通过一则电话,推测自己的同伙鲁纳伯格已被马登所杀。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是“我”的心理活动:焦虑、不安、害怕。下意识摸起的手枪,突然给了“我”以解决问题的灵感:“我模糊地想,枪声可以传得很远。不出十分钟,我的计划已考虑成熟。电话号码簿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惟有他才能替我把情报传出去:他住在芬顿郊区,不到半小时的火车路程。”

博尔赫斯的小说往往以“迷宫”式的叙述为特点。这一处的描写看似简单,实际上是博尔赫斯故意设置的“迷障”,他故意保留了一种神秘感而没有具体点明余准此次出行的目的和动机,所以故事结局的发生才显得那么出人意料。

接下来,“我”在一种“怯懦”却又渴望摆脱怯懦的复杂心绪中动身出发了。“我”别有用意地选择了马车出行,继而顺利搭上了那趟八点五十分的火车,并在“第一回合”的决斗中获得胜利——暂时成功摆脱了马登的追捕。

在这一部分,余准的心理其实是很值得让人琢磨的。他对自己行将要做的事情,认为是“穷凶极恶”的,所以为了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他把自己从此时此刻中抽离出来,“把自己当成已经死去的人,冷眼观看那一天”,“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情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可以说,余淮的行为从他自身意义而言,已经变成了一件超越时间的事情,是一件“即将发生”(从小说中时间顺序以及人物所处的现实来看)、“已经发生”(从小说人物心理来看,认为自己已经死亡)和“将会发生”(余准从此刻即将发生的事情预料到了未来)事情,所以这就变成了一个包含现在、过去和未来的三重时间维度的事件。

列车到了阿什格罗夫,“我”下车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月台上的两个小孩好像预先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地,不等“我”开口便把去斯蒂芬·艾伯特博士家的路线告诉“我”了。一路上,“我”浮想联翩,想到了是否已暴露行踪、想到了自己的曾祖彭冣、想到了曾祖“那个失落的迷宫”,在这种思绪中“我想象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包括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涉到别的星球。我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想象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处境。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模糊而生机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时光,以及轻松的下坡路,这一切使我百感丛生。傍晚显得亲切、无限。道路继续下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开两支。一阵清越的乐声抑扬顿挫,随风飘扬,或近或远,穿透叶丛和距离。我心想,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

这里实际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者博尔赫斯的创作思想,透过余准的这段内心独白,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迷宫的迷宫”,实际上是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具有复杂性、抽象性和相对性的永恒之存在。从这里,我感受到的是博尔赫斯所追求的一种永恒性,一种文学写作的永恒性。我认为他是一个极具抱负的作家,他渴望书写永恒,也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世代相传、生生不息。

最终,“我”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见到了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巧合的是,艾伯特正是一个致力于研究彭冣的学者,他向“我”讲述了很多有关彭冣的事迹。艾伯特认为彭冣的“迷宫”实际上就是一部叫做“小径分叉的花园”的小说,他讲到:“在什么情况下一部书才能成为无限。我认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书的最后一页要和第一页雷同,才有可能没完没了的连续下去……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冣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小说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说,方俊有个秘密;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方君决心杀掉他。很自然,有几个可能的结局:方君可能杀死不速之客,可能被他杀死,两个人可能都安然无恙,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冣的作品里,各种结局都有;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有时候,迷宫的小径汇合了:比如说,您来到这里,但是某一个可能的过去,您是我的敌人,在另一个过去的时期,您又是我的朋友。”

小说的最后,“我”趁其不备地杀死了艾伯特,同时也被马登逮捕。虽然内心有着无限的悔恨,但是“我”成功将应该进攻的城市名字(艾伯特)透露给了柏林当局。

阅读博尔赫斯小说的过程中,体验上确实感觉如同走迷宫一般,迂回、曲折、不知所往。可以说,这篇小说本身就是对“迷宫中的迷宫”的最好诠释:在博尔赫斯的题为《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小说中同样提到一本题为《小径分岔的花园》的小说。无论是博尔赫斯的小说,还是彭冣的小说,这两本小说虽然同样纷繁复杂,却有着各自独立的叙述结构和内容,只不过余准的出现成为一个巧妙的契点,使本不相干的两部小说在这个点上连接起来。所以说,在这种时候,“迷宫的小径汇合了”。

对博尔赫斯这篇小说的解读有很多,但我的个人观点是,博尔赫斯的这篇小说实际上就是一个有关“时间”和“写作永恒性”的寓言的寓言。“时间”的寓言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在小说的原文中有多处涉及:“……(彭冣)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时间永远分叉,通向无数的将来”等等。按“时间”来说,小说由始而终就是围绕“时间”展开的:开篇中战事的推迟,余准在时间的较量中躲避马登的追捕,余准对时间的认识、彭冣小说中的时间主题、结局余准的“将来已经是眼前的事实”的感叹等方面,均可以看出小说实际一直突出的是“时间”这一谜底。

就“写作永恒性”这一点来说,我认为这正是博尔赫斯所追求的。如果从“写作”这一点入手,从作者与读者关系这一方面来看,这篇小说可以称得上是一篇极富“自主写作意识”与“无限解读”(或“反解读”,我此处的用词不算妥当)的典范了。我想博尔赫斯应该是一个十分熟悉文学创作理论的作家了,他懂得自己的作品在创作完成后会受到读者的解读,但他故意在小说制造很多分岔,扰乱我们的阅读。区别于传统的小说创作,这篇小说的最精彩之处绝不在其情节,而是这种“迷宫”式的阅读过程。博尔赫斯就像一只狡猾的老狐狸,故意引诱我们一步步走进他精心设置好的迷宫;一旦我们自认为已经走出了他的“迷宫”,破解了他小说中所有表达的意含,他就会像“杀死”那个自以为破解了彭冣小说之谜的艾伯特一样,把我们自以为正确的文本解读无情杀死。我们很难准确地把握这篇小说的具体意含和所指,而我认为这正是博尔赫斯创作这篇小说所期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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