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近十年,用镜头记录下了一个特殊群体的重建与新生。
对“火炉”重庆来说,今年夏天似乎来得晚了一些,5月初,空气还略带凉爽。
重庆江北区的某个小区里,我们见到了纪录片导演范俭,和他的妻子臧妮。
临近汶川大地震十周年纪念日,他们的系列记录短片《十年:吾儿勿忘》已陆续在腾讯新闻上推出——“看哭了。”是出现频次最高的评论之一。 从2003年开始独立纪录片创作,到《在城市里跳跃》、《的哥》、《吾土》等作品先后入围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香港亚洲电影节、英国牛津纪录片电影节、2015釜山电影节、2016柏林电影节……
再到2016年凭借《摇摇晃晃的人间》,拿下第29届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纪录长片评委会大奖”。
这些年,作为纪录片导演,范俭一直在寻找人性中内在、跨越时空、普世性的东西。
他很认真地告诉我们,“纪录片呈现的主题,终将会是跨时代的。” 也是出于对真实的追求和信任,2009年4月开始,范俭来到四川,走过北川、汶川、都江堰等重灾区。
他用镜头记录下了一个特殊群体——再生育家庭地震后的重建与新生。
“这些家庭和其他受灾家庭不同的是,他们都在地震中失去了孩子。”
汶川大地震已过10年,越往后,伤痕渐褪,人越淡忘。
但有一群人,他们极难忘记这段历史。 (图据范俭导演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剧照)
从2009年11月开始,范俭带着他的团队,不断地拍摄、剪辑、整理素材。
2011年,第一部震后再生育题材纪录片《活着》终于问世,一时间让无数人泪目。
去年9月,当范俭再次去拜访当年拍摄的那些家庭时,突然有了做系列片的想法,于是就在腾讯谷雨的支持下,开始了这个项目。
6个月里,40多天间断性的跟拍,再加上往年拍摄的资料,累积80多个小时的素材。
于是在5.12汶川大地震十周年之际,终于有了我们看到的这个系列短片《十年:吾儿勿忘》。 (图据范俭导演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预告片剧照)
这次,范俭在《十年:吾儿勿忘》里讲述了5个家庭的故事,关于孩子,关于亲情。
孩子是生命的延续,失去孩子对一个家庭的伤害,是弥久的。
面对骤然而至的失去,有些人选择沉迷过去,有些人则忍痛向前。
2009年,都江堰的临时板房区里住着很多地震幸存者,祝俊生和叶红梅也是其中之一。
日月轮回,他们在等待着家园重建,同时也希望再次孕育一个孩子,让离开的女儿“轮回”到他们生命中。 生儿育女,血脉传承,是中国家庭最传统的信仰。
当时,已经40岁的叶红梅放弃了领养,选择用试管婴儿的方式再生育。
在范俭看来,对他们来说,“这一次生育,已经超越了生育本身,对他们而言,既是让他们继续走下去的一种支撑,也是对过往生命的一种怀念。”
但和期望的不同,最后叶红梅一家盼来的孩子,是个男孩。 (图据范俭导演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剧照)
生命像一次循环,人们不自觉地把情感寄托到下一代身上。
而旧生命留下的印记,无论深浅,新的生命都不得不背负。
对叶红梅家的小儿子川川来说,家里有个“看不见”的姐姐,而他,是带着使命出生的孩子。
夫妇俩从小就跟川川说姐姐的事情,每年都会带他去给姐姐扫墓,父母总是忍不住拿他和离开的女儿对比。
“家里还有一本相册,一半是姐姐一半是弟弟。”
对他们而言,对灾难的回忆,是悄然而至、无法摆脱的事。 (图据范俭导演拍摄时工作照)
祝俊生永远记得地震当天的中午,女儿因为作业没做好还在挨骂。
更记得当晚自己在废墟上和女儿喊话,让她要坚强,爸爸马上就去救她。
在那个仿佛被冻结了的5.12的夜里,他刨出了一个又一个孩子,却最终没能救出自己亲口许下承诺的女儿。
影片里,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流着泪,反复对妻子说:“我骗了她。”
虽然时光已经走过十载,但那一幕在他心里,永远如昨日。 (图据范俭导演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剧照)
这种对过去的祭念,无形中也影响了他现在与小儿子的关系。
孩子是敏感的,仿佛从小就懂察言观色。
“他们观察着父母情绪的变化,然后选择用什么样的情绪来跟父母交流相处。”
从旁观者的角度,范俭发现祝俊生和小儿子川川,有种看得见的疏离。
但他始终觉得,“父亲对一个男孩的影响特别巨大。”所以在拍摄中,非常仔细的去捕捉这种感情的变化。
“最后运动会,就是为了让观众看到父亲对儿子还是有爱的,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去表达出来。和很多中国的父亲一样,他表达感情会迟钝一些,他要借由一种场景去触发他。”
只是不会并不代表着没有,十年的时间,祝俊生和叶红梅一家人在磕磕碰碰、吵吵闹闹中显得愈发紧密。 (图据范俭导演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剧照)
如果第一个故事主要是讲家庭内部的关系,那么第二个故事,范俭说自己是想记录男性。
“记录他们在漫长的十年当中,如何对待过往的一切,如何走过心上巨大的创伤。”
第二个短片名叫《十年与一日》,主人公是吴哥和妻子蒲姐,地震中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儿子。
关于二胎,蒲姐起初很坚定,就是不想要,她觉得失去了就是永远失去了。
后面意外有了小女儿,蒲姐又明显地被改变了,范俭觉得她是“被生命本身改变了。”
而沉默的吴哥,就守着自家的小卖部,20个年头,每天17个小时,支撑着这个家。 范俭说其实最开始想给这一集取名叫翻山,“地震这些年都需要翻过心里的那座山,翻过心里的那道创伤的。”
地震后的四五年,对很多亲历者来说,处于一种很恒温的状态,但往往一个很小的东西,就会把他们拉回当时的情绪中去。 (图据范俭导演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剧照)
“每个人都有处理这些情绪的方式,女人很多时候是通过生小孩,有了小孩之后每天都和孩子在一起,围着孩子转,会把她的精力转移过去。”
而男人呢?吴哥呢?
用范俭的理解,吴哥是一个很哲学的人,他的处理方式有两种。
一个是写东西。
“写东西是因为不想遗忘,而写下来就相当于把记忆记住、也放下。”
另一个就是重复的日常。
“重复是为了用某种程式化的生活,让自己重新建立一种心理上的秩序。” (图据范俭导演拍摄时工作照)
其实重建秩序,对震后的每个人来说都非常重要。
“突如其来的灾难一下子把人们生活中的秩序破坏了,之后的若干年,他们都是在重建秩序。”
吴哥说,“一年如一天,每一天和每一天没有区别。”
他们的生活重复而平淡,但对经历过大灾难的人来说,这种平淡,是最重要的。 (图据范俭导演拍摄时工作照)
系列短片里后面的三个家庭,有两个是以母亲的情感线索为主,最后一个家庭则比较特殊,是范俭导演去年偶然遇到的。
范俭为他们的故事取名叫《站起来,走下去》。
一开始的时候,范俭只见到了母女俩,感觉不忍心拍。
在他的观点里,一个片子里,仅仅有苦难是不够的,人们在苦难中寻找希望的那种精神,才更动人。
“更想的呈现的是,经历了这些苦难,他们仍然积极和乐观的生活态度,这也是我是这一集着力去体现的。” (图据范俭导演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剧照)
所以后来当他见到了鲁哥,就知道这就是他在寻找的人。
42岁的鲁淘洪曾经觉得,对男人来讲,事业最重要。刚好在地震之前,重新感到亲情的重要性的时候,失去了儿子。
后来家里有了小女儿,对新生命的喜悦还没品尝够,孩子9个月的时候,被检查出腹腔里长了肿瘤。
一次次的病危通知书,仿佛一道道催命符,考验着这个家庭的内心防线。 (图据范俭导演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剧照)
幸运的是,神明始终是眷顾着他们的,后来小雨乔总算是挺过来了。
经历了苦难,这个家庭有难得一见的乐观。
鲁哥很为女儿骄傲,虽然现在孩子有些缺陷,但他始终觉得,女儿的意志力比任何人都坚强。
面对范俭的镜头,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她能活着就很坚强很了不起了,请不要同情她。” (图据范俭导演拍摄时工作照)
从未得到,与得到后再面临失去,不知哪个更残忍。
同样的问题,范俭也问过鲁哥,相对于两次打击来说,哪次更大?
“他说第二次。即便雨乔是现在这样子,也比没有好。”
现在鲁哥还加入了蓝天救援队,和众多朴素的父亲一样,他希望自己种下的善因,能在女儿身上结果。
孩子们都去了天堂,怕见不到你,被留下的父母此生以后都会做好事,你要等着和爸爸妈妈在天堂相会的那一天。 (图据范俭导演纪录片《十年:吾儿勿忘》剧照)
范俭导演的镜头里,忠实的记录下了这些家庭十年间的变化。
亲情就像一张网,我们是看似是被困住的人,其实也是织网的人,只是谁都不想从网中挣脱。
通过走进这些家庭的生活,范俭导演为我们打开了另一种对生命的认识。
时光已过十载,但那场巨大的灾难会一直影响当时亲历的人。
聊到拍摄这部系列纪录短片的初衷,范俭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不要遗忘”。
铭记历史,不是为了沉浸伤痛,而是为了让未来的自己更珍惜。有些事情,失去过,才知可贵。可不管怎样,生活总要继续,坚韧的继续。 (图据范俭导演拍摄时工作照)
而从09年开始,始终陪在范俭身边的,还有他的妻子。
场记、录音、制片、剪辑,臧妮为范俭做了所有能做的工种。
从无到有,臧妮也热爱着如今从事的这个职业,“纪录片可以让人去对抗时间、对抗年龄、对抗死亡。而我们,希望做一个有意义的东西留下来。” 真实的人物和虚构的人物产生的力量是不一样的,而纪录片也是对历史的记载,因为真实,时间越久,越显价值。
比如这次,对于范俭导演镜头下的这些震后再生育家庭来讲,“他们都是重新再做一次父母,重新面对一次考验,如父如母,找到新的一种方式对待新的孩子,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挑战。”
有些东西需要被记得,无论好坏。
范俭说,这就是纪录片人的使命,也是纪录片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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