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上海人家老底子哪能进行“上岗培训”?

 好办法 2018-05-17

弄堂培训 来自畸笔叟 09:24


现在年轻人刚进单位都要接受“上岗培训”。

前些年,我因为“年事颇高”,也曾厚着脸皮去做过几次“上岗培训”的讲座,顺便换几文沽酒的小钱。


忽然想到,一个孩子,学校毕业了,要去上班了,阿拉上海人家通常会有几句怎样的关照话?

总该有那么几条吧。

用老话讲起来,这叫做“踏上社会”啊,叫“出道了”啊,绝对是个“细思恐极”的时刻哦,怎么能如此毫无仪式感呢。



反正小女去上班,我好像是什么也没关照过的,除了出门时的那句传了好几代的“当心”。

记得,我是事先想过明白的。孩子已经拿身份证了,成年了,一切应该由她自己做主,至于做爷娘的,心里默默祝福,足矣。


又想,自己当年出远门,家父家母曾有何关照,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像又零零碎碎的有那么几句。唯一记得的,还是出门时的那句“当心”。

上海人的一句“当心”,侬到对马路买香烟也好,侬出国也好,一样的。



再一想,也是。我们出道时,正值文革,很多原先很有家教的上海人家的父母都在扫大街,蹲学习班,甚至隔离坐监,根本没有发言权。

不过,我记得,那时的弄堂还是个小社会。尽管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社群的功能依然存在。不像现在,荡然无存。

弄堂里还可以讲讲言话的老爷叔们就来代替各家人家的爷娘帮小孩做规矩。是不是串通好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他们根本换不到沽酒钱。


那是1968年吧。文革闹了两三年,大的风头算是过去了。学校只招生不毕业也不是生意经,几届学生挤在一起。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老三届”,原来是“老是不毕业”的“三届”学生啊。666768

于是有了“四个面向”,于是有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于是有了“到祖国最(不)需要的地方去”。

弄堂里也终于有了新的动静。有人要去上班了,有人要出远门了。



那年夏天乘风凉的时候,经常可以听得到这样的对话:

“小鬼,工矿通知来啦?下礼拜一要去上班啦?”

“哎。”

“啥个厂?”

“杨浦区一爿小厂,大集体嗰。”

“蛮好唻。小鬼,要知足。倷阿姐弗到崇明去,侬进得去嗰啊。”

“搿倒也是嗰。”

“乃侬也算出道了,要好好交做人了,弗好再神之巫之,像唔介事人一样了。”

“我晓得嗰,爷叔。”

“侬晓得,侬晓得点啥?”

这就是当年“上岗培训”的标配开场白。


现在回想起来,老爷叔们的这顿教训简单明了,直指人心,经久耐用,永不过期。




头一条:“饭碗头捧捧牢。”

尤其不能因为个人表现不好而被回头生意,“回汤豆腐干”千万吃不得。

温饱年代,饭碗确实狠狠稀奇,敲掉了再找,比登天还难。


一个“捧”字,极其传神。

让我想起一句老上海俚语:“捧了卵子过桥”。

也让我想起张爱玲在小说《色戒》一开始描写女主角心理的那句话:“他是实在诱惑太多,顾不过来,一个眼不见,就会丢在脑后。还非得钉着他,简直需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跟前晃。

提溜也是捧。




接下来一句,“听师傅言话”。

当年普遍实行“师徒制”,一般侪要吃“三年萝卜干饭”。1784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听”字,大有讲究。


阿拉弄堂里有位老兄,上班没两个礼拜,就跟师傅争起来了。夜里回到弄堂里来发牢骚。

“爷叔,听师傅言话弗错,但伊言话太难听了。我屏弗牢了。”

“小鬼,我哪能教侬嗰啊?”

“侬讲,……要听师傅言话呀。”

“侬听了否啊?”

“我……听了呀。”

“小赤佬,侬听了几句啊?侬听了几日天啊?”

“……”

“还有,我叫侬听,我叫侬还嘴了否啊?”

“……”

“叫侬听,侬就听。弗管伊啥个言话,侬帮我听勒嗨。懂否啊?”

我不得不说,上海言话里的这“听勒嗨”三个字,博大精深,个中三昧,真的不足与外人道。




第三句,“饭菜票覅摆了一道。”

老底子一进单位,先发给你一个月的饭菜票,下趟发工钿扣还。

年纪轻,都好结交,欢喜三五成群,呼啸而过,老有“台型”了。

交往没几天,就好得可以结拜,可以交心,可以换头。宿舍食堂,同进同出,饭菜票么就狠狠自然地放在了一起。

再过几天,一言不合,小船翻了。你是不好意思要回来呢还是不好意思要回来呢?


被弄堂里的老爷叔晓得,又是一顿训。

“小鬼,没做两天人,骨头轻煞了。伊句言话忘记忒啦?”

“阿……阿哩一句啊?”

“好,好过头;打,打开头。”


这是一句老上海的歇后语,下半句是“不长远”。

老爷叔们确实不止一次地告诉过我们,到外头轧道要当心,要大家客客气气,覅一记头搭人家走得忒近,覅“好起来么好过头,打起来么打开头”,这样的朋友是轧不长远的。

“讲得拢么多讲两句,讲弗拢么少讲两句。”后头还要加一句:“少讲两句又弗会死人嗰咾。”    


至于饭菜票摆了一道,过几年再做也完全来得及。

记得曲圣卿刚到申花踢球时,天天想着要请这个吃饭,要请那个吃饭,他在辽宁队就是这么过日子的。

据说是吴承瑛一语点醒梦中人,教会了他,好朋友也可以饭分开来吃的。

吴承瑛是上海“小克勒”。


上海人家规矩,一向弗赞成小人结什么死党,做什么闺蜜的。

日脚长唻,要紧弗煞勾进勾出,啥事体啊。


由饭菜票,老爷叔们还进一步关照我们:“男人三不借。”

哪三样不好借?

书不好借。

钞票不好借。

女人不好借。

不解释。




还有么?好像没有了。

也够了。

一条讲先后,一条论上下,一条谈左右。

不要说只是打一份工,即便出将入相,治国平天下,不也就是这三条嘛。


(完)


我最近还写过:


“母亲节”谈“节日强迫症”

天热了,想起“木拖爿”以及1960年代才有的那些新产品

坐着敞篷双层巴士游车河

牵牛花开的日子

那个电视机票狠狠吃香的年代(下)

那个电视机票狠狠吃香的年代(上)

老底子春游带点啥?

石浦小吃“麦饼筒”:包啊包,都包进去

六百里夜奔,只为诗意不为春

六百里夜奔,就为了要“啊呜一口”咬下去

六百里夜奔,只为这一饭一汤也值得

“腌笃鲜”——春荒里的穷开心

“侬饭吃过了否啊?”——曾经的标配寒暄

“撑家当”与“掼家生”

海蜇头与海蜇皮

红烧肉,其实是不上台面的家常菜

50年后,重回宝庆路3号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