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缸的记忆

 wps0321 2018-05-21
缸的记忆

♣ 叶剑秀

几十年前,缸在中原大地的乡村里,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童年的记忆里,我家就有三口大缸。一口放在灶房里盛水,两口放在上屋里存粮。我们那里用的缸,是本地的粗瓷缸,浑身涂满浅黑色的釉,土窑烧制,缸口直径一尺半盈余,高约四尺半,看上去糙粝拙朴,可是它既便宜又实用,能盛百十来斤粮食。那时常见拉缸的人力车,走村串巷地叫卖,多是以物换物,交易快捷方便。我家的三口大缸是父亲分三次置办的。父亲是个篾匠,辛辛苦苦编织一张苇席可换一口大缸。

缸对于乡村人来说至关重要。那时候一家人的生活用水全靠一口大缸。家人从村街的老井里打满两桶水,悠悠地挑回家里,哗啦一声倒进水缸里。水缸上压着一个木盖,缸里常有一个葫芦水瓢浮着,用水时就拿水瓢去舀,一瓢一瓢地扬起倒出,仿佛细数着日子的艰辛和苦难。缸里的水少了再及时续上,一年四季,永不枯竭。乡村长大的孩子,刚刚长出力气,学会为家人分忧的主要课题就是去挑水。村巷泥泞的小道,老井石阶的绿苔,弯弯的辘轳把上,早已印上了少年成长的手纹和足迹,如同染色拓片的印痕,牢牢烙刻在幼小的心灵深处,终归抹之不去,甚或是一生自豪的追忆。

缸的最大功用是储存粮食。夏秋两季,把生产队分来的微薄麦子谷米晒干,装进陶缸里,然后盖上薄薄的石板,一来杀菌灭虫,预防虫蛀,保障储存质量;二来筑起牢固壁垒,防护老鼠偷窃。在那饥荒年代,无论虫蛀一粒,还是老鼠偷食一口,就如同咬蚀家人的骨血一样,令人痛心不已。

到了冬天,闲置的大缸派上了大用场。初冬时节,勤劳的母亲把从地里捡来的白菜、萝卜、红薯叶子,大捆大捆地扛回家,淘洗过后,放在锅里轻煮,而后趁热捞出,放进事先注入少量水的陶缸里,再盖上木盖儿,压上石头或砖块,一大缸酸菜算腌上了。这时的大缸,浸泡着日子的艰难和心酸,饱尝着人世的苦涩滋味,与家人默默相伴相守。过一段时间,当满屋子弥漫起酸溜的气息,腌制的酸菜便可以食用了。

那时候的乡村,各家各户都要腌制一大缸酸菜。这一缸酸菜,虽然味道咸涩苦酸,难以下咽,却能让全家度过漫长的春荒,是乡村人熬过饥饿的依靠和希望。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对缸具有深厚的敬仰情感,甚至有着浓郁的感恩情结。在我能挑水的年纪,不小心把水缸碰坏一个豁口。父亲走过来,脸色阴沉,用手轻柔地抚摸着缸口的损坏处,像抚摸着受伤的婴儿,心疼地长吁短叹。虽然没有大声地呵斥,但还是反复叮嘱我以后要多加小心,再不能碰坏了。

当父亲看到我们兄妹围着大缸做游戏时,就面露恼色,急忙制止,甚至大声训诫,唯恐我们一不留神弄坏了大缸。那时我就明白,缸在父亲心里是高尚和圣洁之物,因此他倾注了丰厚的关爱和呵护之情。

改革开放以后,各家各户分到了责任田,收获的粮食越来越多,原有的缸显然不够用了。从饥饿和苦难中刚刚走出来的乡村人,把粮食视为珍宝。可面对堆积如山的大垛粮食,仅靠家里几口大缸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于是村里精明的人开始砌了水泥池子,既方便又可多储存。村里人纷纷效仿,不到一年的时间,一直被乡人奉为至宝的大缸,纷纷退役下岗,陷入孤独失落的尴尬境地。

又过几年光景,收割机开进田野,每逢麦秋收割时节,面粉厂的车就在田间地头等候收购,乡村人再也不用为储存粮食忧虑。收割脱粒,直接存入面粉厂,想用时去领面就行了。盛粮的水泥池子转瞬即逝,更不用说大缸了。

大缸光荣退出乡村生活的舞台,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是农家庭院压井的普及,接着是自来水的广泛应用。吃饭、洗衣、冲刷,水龙头一开,哗哗啦啦转眼搞定。随着乡村人生活品质的提高,时令蔬菜取之不竭,新鲜可口,谁家还会再去食用酸菜呢。大缸像历经蹉跎岁月的苍郁老人,无可奈何地走到了薄暮夕阳的尽头。

我家的几口大缸闲置下来以后,父亲把它们一拉溜口朝下摆放在院墙的下边,又怕我们登缸上墙,再依次挪移到院里的石榴树下,摆放成花瓣的形状,极似一件精美艺术图画。父亲常常望着这些大缸发呆沉思,依然给予它们极大的关照和护卫。

我们都长大了,像长满羽毛的鸟儿,先后纷纷飞离家门。后来家里要盖新房,摆在院里的大缸显得碍手碍脚,我们与父亲商议出手变卖,父亲坚定地摇摇头,眼里充盈着不忍与不舍的情愫。我们不忍触及父亲的别离感伤,只得作罢。直到父亲去世后,家里那些大缸才被别人运走。

曾经承载苦难岁月的大缸,已成为历史的文化符号。它们记录和书写了一个时代的记忆,见证了乡村的沧桑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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