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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Gemmy 2018-05-25
《送参寥师》---- 苏轼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
剑头唯一吷,焦谷无新颖。
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
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
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
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
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
颓然寄淡泊,谁与发豪猛?
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
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
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
成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
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

译文
韩愈谈论到张旭狂草时,(认为张旭)心中并未屏蔽万事,反而将其忧愁与不平之气,统统寓于笔端任其驰骋。韩愈很奇怪高闲浮屠氏的草书,视人身为丘井,颓然寄有淡泊之意,又如何发出像(张旭那样)豪迈而不受拘束的气魄呢?仔细一想其实不然,真实的技巧并不是虚幻的泡影。要想使诗句巧妙,不要嫌恶于空和静。虚静因而能懂得万物之变化,空明所以能接纳万事之境界。阅历世事行走于人间,只见栖身于世外云岭。咸味酸味杂列于诸食物里,其中有着极其隽永的韵味。诗歌与佛法并不相妨碍,上面的话更当允许我说出来。

注释
①苦空:佛教认为生老病死为四苦,又有“四大皆空”之说。《维摩经·弟子品》:“五受阴洞达空无所起,是苦义;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 
②剑头唯一吷:《庄子·则阳》:“夫吹筦者,犹有嗃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意思是吹箫管能发出较大的声音,如吹剑环上的小孔,就只能发出细微的声音。
③焦谷:烧焦的谷子。典出《维摩经·观众生品》:“如焦谷芽,如石女儿。”颖:带芒的穗。作者在这里是说,僧人求空寂灭,是其本份,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也并不新奇。
④蔚炳:指文采华美。这两句的意思是:你作为一个出家之人,为何也像我们这些俗人一样,去追求诗歌艺术的完美?
⑤这两句是称赞参寥子诗写得好。
⑥退之:韩愈字退之。韩愈曾写《送高闲上人序》一文,称赞张旭的草书道:“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怿,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故序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这四句是说张旭的草书所以通神,是因为乾坤万感,有动于中的缘故。
⑦浮屠人:出家人。
⑧身如丘井:比喻心地寂灭,对世事无所反映。这是就高闲说。还是在《送高闲上人序》中,韩愈又说:“今闲师浮屠化,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汩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这里是说,高闲作为出家人,心地淡泊,无事与发“豪猛”,怎能达到张旭的境界?言下似有微辞,语脉承接“退之”而来。
⑨不然:是对前面所说的高闲由于无以发“豪猛”之气,书法艺术就不高的说法表示否定,正如参寥子的诗语之妙,并非如梦幻泡影,于是由书法转为作诗。
⑩这两句的意思是:正因为静,所以对一切动都能了然于心;正因为空,所以能够容纳万事万物


赏析
此诗取韩愈论高闲上人草书之旨,反其意而论诗,最后落实到“诗法不相妨”上,表达了苏轼对禅与诗之间的关系的认识。一般说来,禅宗要求不立文字。诗歌则是语言的艺术,二者区别甚大。但在艺术实践中,诗人以及批评家却发现了它们之间的共同性。所以宋人李之仪在其《姑溪居士前集》卷二十九《与李去言》中说: “说禅作诗,本无差别。”固然,要把二者的“本无差别”处说清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仍有线索可寻。比如,禅与诗都注重对主观精神的反映,禅宗固然是 “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诗歌亦宣称“一切景语皆情语”,因而驱遣万象以就我。所以南宋释绍嵩在《亚愚江浙纪行诗自序》说:“禅,心慧也;诗,心志也。慧之所之,禅之所形;志之所之,诗之所形。”另外,如禅思和诗思的不可预测性,禅语和诗语(部分追求“直寻”的作品当是例外)的非逻辑性,都颇能相通。宋代禅学大兴,风行于士大夫之中,因而“学诗浑似学参禅”一类的话头,成为一时风气,而从时间上看,苏轼这首诗可谓得风气之先,对后来严羽诸人以禅喻诗,分别宗乘等,都不无影响.



韩愈《送高闲上人序》

苟可以寓其巧智,使机应于心,不挫于气,则神完而守固,虽外物至,不胶于心。尧、舜、禹、汤治天下,养叔治射,庖丁治牛,师旷治音声,扁鹊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弈,伯伦之于酒,乐之终身不厌,奚暇外慕?夫外慕徙业者,皆不造其堂,不哜其胾者也。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

今闲师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胶。是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颓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然吾闻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闲如通其术,则吾不能知矣。

注释:
1,养叔:养由基,字叔。春秋时楚国人,善射。
2,庖丁:庖,厨师,名丁。战国时人,为文惠君解牛,见《庄子·养生主》。
3,师旷:师,乐师,名旷,字子野,春秋时晋国人。
4,扁鹊:姓秦,名越人,春秋时郑国人,著名的医学家。
5,僚:春秋时楚国勇士熊宜僚,善弄丸为戏,可敌五百人。
6,秋:弈秋,善弈棋。《孟子·告子上》:“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弈:围棋,下棋。
7,伯伦:西晋刘伶的字,沛国人,喜饮酒,撰有《酒德颂》等文。
8,奚:疑问代词,何,哪里。外慕:对本行以外的感兴趣,别的爱好。
9,哜:尝。:切成的大块肉。
10,张旭:苏州吴郡(今江苏苏州)人,善草,当时称为“草圣”。
11,窘穷:窘迫穷困。
12,愉佚:愉逸。
13,端倪:边际,头绪。意思是张旭草书神奇,变幻莫测。
14,闲:高闲,唐代僧人,乌程(今浙江吴兴)人,工书法,后归湖州开元寺。宋陈思《书小史》云:“高闲尚草书,师怀素,深穷体势。”
15,锱铢:古代的重量单位。指很少的钱或很小的事。极言数量微小。
16,浮屠:佛教译语。梵文佛陀的音译,又称“浮图”。一死生,解外胶:佛家认为,生即死,死即生,二者本为一体,明白了这个道理,外界的一切也就置之度外了。
17,嗜:特别的爱好。

【按】当代著名美学家李泽厚在《略论书法》一文中,联系韩愈的这段话有一番精辟的论述:书法一方面表达的是书写者的“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它可以是创作者有意识和无意识的内心秩序的全部展露;另一方面,它又是“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它可以是宇宙普遍性形式和规律的感受同构。书法艺术所表现所传达的,正是这种人与自然,情绪与感受,内在心理程序结构与外在宇宙(包括社会)秩序结构直接相碰撞,相斗争,相调节,相协奏的伟大生命之歌。书法艺术是审美领域内人的自然化与自然的人化的直接统一的一种典型代表。

又一:

韩愈,是唐代杰出的思想家、古文家、诗人,而他的书法艺术也有很高的造诣。宋朱长文《续书断》卷下列韩愈书法为能品云:“退之虽不学书,而天骨劲健,自有高处,非常人所可及。”朱氏对韩愈书法的评价很高,可是说韩愈不学书,也是出於想当然的看法。据《全唐文》卷七六八林   《拔镫法序》说,与韩愈同时代的卢肇传习韩愈书艺“拔镫法”,可见他的书法在当时已有相当的影响,可惜后世流传极少,遂鲜为人知。他的书法见於记载的有三:一为《华岳题名》,二为《嵩山天封宫石柱题名》,三为《洛阳福先寺塔题名》,惜今都已不传。欧阳修《唐韩退之题名》(《欧阳修全集》卷八《集古录跋尾》)云:“右韩退之题名二,皆在洛阳。其一在嵩山天封宫石柱上刻之,记龙潭遇雷雨事。天圣中,余为西京留守推官,与梅圣俞游嵩山,入天封宫,徘徊柱下而去,遂登山顶,至武后封禅处,有石记,诫人游龙潭毋妄语笑,以黩神龙,神龙怒,则有雷恐。因念退之记遇雷,当有所诫也。其一在福先寺塔下。当时所见墨迹,不知其后何人模刻於石也。”所幸今天还能见到韩愈唯一留传下来的墨迹,即《曹娥碑题名》。此绢本《曹娥碑》临本墨迹,传为晋人所书,现藏辽宁省博物。此绢本书眉及左右有怀素、韩愈、樊宗师等题名,字为楷书,而韩愈题名的笔势,颇得张旭草书丰腴凝重之体态。再从韩愈的《鸢飞鱼跃碑》来推断,他的草书完全渊源於张旭。这更可以从他的《送高闲上人序》中得到证明。

《送高闲上人序》虽然是一篇辟佛的作品,但其中具有独到的书法理论,常被后世书论和书史所徵引。高闲为中唐著名僧人,书法也有名於时。赞宁《高僧传》卷二○:“湖州开元寺释高闲,本乌程人也。复入长安,於荐福、西明等寺肄习经律、克精讲贯。宣宗重兴佛法,召入。封御前草圣,遂赠紫衣。闲常好将川白书真草之迹,与人为学法焉。”考宣宗即位,韩愈去世已二十二年,此序当为其晚年的作品。

高闲精通佛典,此序的主旨虽然是辟佛,但并不明显地排斥佛教,只着眼於高闲草书的成就来和草圣张旭作比较。先提出专心业务与后文的专心佛教格格不入,说张旭把他的才智全部用在草书上,他看到公主和担夫争道,听到鼓吹,从中得到草书笔法;看到公孙大娘舞剑器,从中得到草书飞舞的神态。他所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外物,“虽外物至,不胶於心”,就是说,他看到的这一切,都不黏着在心上,而是把一切事物的变化,都运用到草书中去,即“使机应於心,不挫於气,则神完而守固”。“机”指一切事物的变化,“应於心”指与专心草书相应,“神完而守固”指心气不会受到影响,牢固地专精草书。文中提到“观於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於书”,进一步说明张旭把他所听到的天地事物的一切变化,都运用到草书中去,使他最终成为草圣。《送高闲上人序》不仅达到作者辟佛的目的,又提出了一条精研书法取得重大成就的规律:即学习书法必须用心专一,把一切外物都融化进来,但又丝毫不受外物变化的干扰。此文最后的结论是:书法艺术是人心境的反映,无张旭之心,就学不到张旭的书法艺术,否则只是表象,而得不到它的精神实质。因此讽刺高闲“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能旭也”。

除了《送高闲上人序》以外,韩愈诗文中提到书法的,还有《石鼓歌》云:“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金绳铁索锁钮壮,古鼎跃水龙腾梭。”这四句都是赞美石鼓文的遒劲古朴、潇洒飞动的神态。“鸾翔凤翥”句形容字体活泼犹如鸾飞凤舞。“珊瑚”句形容字体交相纵横,“金绳铁索”句喻字体遒劲而钩连。“古鼎跃水”句,传说周显王时,九鼎沦於泗水,秦始皇派人入水求之,龙齿啮断绳索而不得出。见《水经注·泗水》。“龙腾梭”,传说陶侃少时,渔於雷泽,网得一梭挂於壁,有顷雷雨,化为龙而去。见《晋书·陶侃传》。


又一:

读《送高闲上人序》----耕石老人 吕学恒《送高闲上人序》是韩愈的一篇赠序,表达了对书法艺术的深刻见解,文中告诫僧人高闲学习书法要专心,“外物不胶于心”。但同时又指出,那种淡然泊然的“胶于心”是不能学好书法的。韩愈是以张旭作范例的:“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怢,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中,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韩愈这里的意思有两个。一是说要有激情。张旭之于草书,心不旁骛。情动于中而不形于言,不嗟叹之,不歌咏之,不手之舞之,不足之蹈之,而是去写字。二是说要有悟性。张旭之于草书,意会专注,如禅宗中的“参话头”一般,时时处处事事,从所见所闻中参悟书法艺术的理、意、技,而后展现在书作中。古人论书,每将简单问题复杂化。韩愈一句“必于草书焉发之”,世人以为书法可以抒发情感,是一种抽象的表现艺术。殊不知,书法作为一种艺术,有它自身的特点。它只能是呈现人的性情,而不能表现人的具体情感。一个人的字,所反映出的是他的个性气质,天资学养,审美趋向。气质是天生的,学养是积淀的,都有相当强的稳定性。审美趋向,经久便成审美定势。这些都不能被情感所左右。孙过庭说的“达其性情”是对的,说的“形其哀乐”却未必。温柔人的字软缓,燥勇人的字剽迫,狐疑人的字滞涩,迟重人的字蹇钝,事实确如此。而说王羲之写《乐毅论》情多怫郁,写《黄庭经》怡怿虚无,写《太师箴》纵横争折,写《兰亭序》思怡神超。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文字内容的影响。王羲之自己也说:我书《乐毅论》有君子之风,写《道德经》有神仙之态。书风迥然,都非感情所致。但是,情绪并非不能作用于书家,它只关乎书者水平的发挥和作品的成败。yishujia.findart.com.cn韩愈一句“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乃使后人以为书画同道,须共师造化,或言表意,或言移情,清代朱和羹即持此观点——“览退之送高闲上人序,则书画相通之理益信”。及至现代,一些书法、美学、文艺学等专著仍沿此说。细细思量,这是值得商榷的。“师造化”是古代画论中提出的,固然适用于书法,但是意义却迥然不同。画家师造化是积累和提练艺术素材,石涛“搜尽奇峰打草稿”可为明证。书家师造化则是悟得笔意,丰富艺术语言。李白评张旭诗“楚人道尽张某奇,心藏风云世莫知”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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