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薛湘灵的娇、善、纯、懵、悟——再说《锁麟囊》中的“味”与“昧”

 cxag 2018-06-04


《锁麟囊》是一部人性教科书,以薛湘灵的人生际遇和心理变化为主线铺陈开来,善良、率真、自尊、感恩和势利、拜金,交织成一幅人性众生相。

戏一开场,便是富家小姐薛湘灵没完没了地换嫁妆,把阖府下人支使得团团转,薛湘灵之“娇”是给人们的最初印象。


细心的观众很快发现,薛娇而不蛮,娇得似乎有些道理。老家人薛良被折腾哭了,他被小姐的反常表现搞得云里雾里:“小姐先前不是这样脾气呀!”一句话,表明这位富家小姐以前对下人并不撒娇使泼。这一点从薛湘灵和丫鬟梅香的关系也能看出来:梅香尊敬她,但不是惧怕,当薛闹脾气的时候,梅香也敢于和她有来有往地对话,而不是低眉顺眼,唯唯诺诺。

一贯和善的薛湘灵为什么突然撒娇使性?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百样娇。非是我心情多骄傲,如意珠儿手未操”。


女孩子青春似水,婚姻任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面临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命运风险,你让她如何能心静如水?


生于富贵之家,不差钱。所以心神不宁的薛湘灵只能用不停地换嫁妆发泄内心的焦虑,绝非有意折腾下人。

薛湘灵的“善”却是发自内心的,是品德禀赋。她的每一个善良举动,都发乎于情,并不是刻意地想表现什么。


当她认识到对薛良有些过分时(尽管不是有意的),悄悄地告诉梅香送给薛良一锭银子。她没想也不会去想赏一个下人(哪怕是为了表示歉意)是不是需要一锭银子。一般说来,一锭银子就是一个银元宝,元宝有轻有重,明代时最轻的元宝重一两,《明史》里记载,七品知县一年的正常俸禄是45两白银。


有钱的时候如此,没钱的时候咋样呢?遭受水灾之后,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薛湘灵却依然毫不犹豫地把讨到的一碗粥送给了那位老太太。


一锭银、一囊珠宝、一碗粥,都是薛湘灵善良本性的自然流露,比较起来,赠粥更让人感动:赠银、赠囊的时候,她不差钱;赠粥时,她正饱受饥饿的折磨。



薛湘灵精神世界之纯”,如没有任何污染之山泉,清澈见底。说来这位薛小姐对钱没啥概念,更不是那种越有钱越抠的人,当薛夫人把装满珠宝的锁麟囊给她作嫁妆时,她也没有惊喜的表情。都说麒麟送子,她却说:“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


同情心是人类道德之源,“人之初,性本善”,因同情而行善举,是人类最质朴、最伟大,最值得尊敬的情感。薛湘灵见不得别人受穷,春秋亭偶遇赵守贞,虽素昧平生,仅出于同情,便倾“囊”相授。 “分我一枝珊瑚宝”,为的只是“安她半世凤凰巢”。当梅香出口不逊时,她厉声呵斥梅香“休要噪,且站了”,“莫把姓名信口哓”。



薛湘灵的“懵”,是在遭遇水灾之后,“一霎时又来到一个世界”,“腹内饥唤郎君他他也不在,却为何到荒郊不见亭台”。流离失所后幸遇佣人胡婆,她竟天真地要胡婆帮她安排饭菜,认为“粥乃饭后之品”,“焉能充饥呀”,仍然云里雾里地生活在富家小姐的梦中。


胡婆一句“此一时,彼一时也”,“一席话惊得我如梦方解” ,薛湘灵此时之“解”,和后面的“悟”有因果关系,但不是一回事。


所谓“解”,说的是她回到了现实世界,知道自己已经从富家千金变成一文不名的穷人,因此才接受了到卢家做佣人的结果。



薛湘灵到了卢家之后,看到的一切似曾相识,卢家小少爷的刁蛮任性一如过去的自己,卢家上下对小少爷的娇惯让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对儿子大器的娇惯。卢家少爷要她装马,这是薛湘灵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但也不得不变着法儿地去哄他。富家千金、大户人家的夫人转瞬间沦落为另一个大户人家的佣人,让薛湘灵心中五味杂陈,酸甜苦辣涌上心头,“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薛湘灵之“悟”于是开始了:“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薛湘灵“悟”的结果,没有妒忌,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悟到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人生定理,她要“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一个“味”字,比用表达同样意思的“悟”字要生动得多了。但无论如何,薛湘灵此时没有把内心的感悟“昧”起来的理由,尽管在特定的语境下,“昧”可以解释为“隐匿”。


薛湘灵的醒悟是一霎时的“顿悟”,“顿悟”是大乘佛教的主张,也是后来禅宗的主张。“顿悟”符合薛湘灵的率真性格。她性情坦荡,胸无城府,富贵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做善事也是随性而为,绝无特意的做作。她不会察言观色地揣摩别人心思,也绝无可能心思缜密地终日里思前想后。之前的不明白是因为她没去想,而不是翻来覆去地想却没想明白。


赵守贞把锁麟囊供在朱楼上,视为家里的图腾,知恩图报的品德令人尊重;薛湘灵恐怕早已忘记赠囊一事,只是无意中看到锁麟囊才想起往事。“三让椅”时,双方已基本认定对方就是赠囊和接受馈赠之人,一问一答间,薛湘灵坦诚陈述,像是说一件本应这样做的平常事,无一丝希图回报的意思,也没有隐瞒遭天灾家道中落的悲惨和世事无常不得不做佣人的尴尬。

程先生、翁先生均已作古,当年创作剧本、舞台演出的情景已无法重现。


训诂“味”“昧”的字意和发音实有必要,包括从仅存的历史资料中辨别程先生当年演唱时的发音和对原剧本做考证。当历史纪录存疑时,科学的方法应该是根据剧情和人物心理状态,谨慎甄别后,选择正确的结论。即便是如人所说,程先生在翁先生剧本中的“味”字旁注了一个“昧”字,也难以确认是程先生把“味”改成了“昧”,还是注明此处“味”念“昧”的音。


当然,“味”“昧”之争绝无损于《锁麟囊》之伟大。如果让我只能选择看一出京剧,必是《锁麟囊》。



热爱程派艺术,致力于程派艺术的弘扬和发展,我主张“读原著”,把程先生的戏看懂、看透,把程先生的文章看明白,再用我们的理解去呈现给观众。


但是,研究和弘扬程派艺术,不能“为尊者讳”。假如翁先生、程先生都认可是“昧”,至少依我当下的学识,也认为不妥。我不认为这是对前贤的不尊重,恰恰相反,因为尊重,才希望更完美。事实上,程先生改编了一批京剧传统戏,不论是唱词、念白、唱腔、表演,他都做了大胆但合乎情理的再创作,其中不乏把“死戏”唱活的神来之笔。惟因此,程派经典才能传承百年,至今为观众拥趸。


佛家确有“三昧”一说,但佛之“三昧”是梵文“samadhi”的音译,意思是止息杂念,使心神平静,是佛教的重要修行方法。佛学传入中国后,至东晋高僧法显、鸠摩罗什之前,经书从梵文至汉文都是音译。法显、鸠摩罗什开佛经意译之先河,到唐朝玄奘时期达到顶峰。但是“三昧”的佛学涵义在中国佛教界已尽人皆知,故玄奘所译之经文,也沿用“三昧”一词。


无论如何要搞清楚,佛教之“三昧”表达的是一个有固定含义的梵文名词,不是一个“三”加上一个“昧”的中文组合。换句话说,如果一定把佛教中的“三昧”拆成“三”和“昧”,至少,我不知道在佛教中当以何解。

鉴于以上理由,我依然主张:

是“味”不是“昧”,念“meì”不念“wèi”。

当然,《锁麟囊》中还有个别唱词似乎不妥,如“我正不足她正少”“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但瑕不掩瑜。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