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大千中年时代的思想里,中国绘画的传统已经不仅局限于文人画的传统,他已将其上溯到唐代及其以前的绘画中。这一点,在本世纪后半叶的人们看来理所当然,但在那个时代,大多数的中国画家还在为文人画尤其是明清文人画与西洋绘画孰优孰劣一争短长,希望从理论上证明生命力已趋枯竭的文人画在当代仍有发扬光大的可能,张大千却先看到中国画的传统不仅也不应当只存在于明清文人画中,而且将其探索的触角延伸到中国文化最光辉灿烂的唐代及其以前的伟大艺术遗产中去了。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中,唐代的安史之乱可以说是一个分水岭。
此前的汉唐时代为当时世界上最强盛富有的社会自不必说。与安史之乱后的宋元明清历朝比较,更是一个开放的、富有的、健康的时代。唐末五代以后,中国社会逐渐趋向于封闭、贫弱,人格也逐渐被扭曲。在艺术上,汉代的健康、飘逸、雄壮且不说,只是唐代的华丽、明快、壮健之风已令后人望而兴叹。在绘画方面,唐代更可以说是一个色彩主义的时代,其五彩斑烂的灿然坦荡,其色彩流动的生命力 的旺健,也是其后千余年间的艺术所未能企及的。自北宋时代文人画的理论开始流行以后,社会上逐渐以文人水墨游戏不求形似、逸笔草草的画风为正宗,反而斥唐代以前五色灿烂造型确实的画风为工匠之作,谓之格调不高,这实际上是以少数文人的喜好来代替了整个绘画艺术的审美原则。 富贵平安/局部 但是,由于文人们在传统社会中掌握文化特权的特殊地位,发源于北宋时代因少数文人的竭力提倡而风行起来的文人画,因为文人们的社会影响力,在宋代以后的近千年间,在人们的思想上,逐渐取代了源自汉唐以前的绘画传统而成了中国绘画的正宗。这颇有些像提倡顿悟成佛的简易的禅宗在唐代以后别出一支取代了苦修苦炼才能成正宗的佛教正宗一样。张大千的可贵之处,正在于他勘破了近千年来文人画的迷障,将别出一支的文人画重又纳入到绘画发展悠长历史之中来考虑,从而为文人画也为中国绘画发掘整理出了一大批历史的沉迷,同时中国传统绘画在现代社会中的前途也因他的工作而更加明朗起来。因为,如果现代中国画家不再将自己的思想和眼光局限在文人画的小圈子之中时,失落在历史中的先人遗产才可能对 他们的创造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花鸭 张大千对悠长的中国绘画传统中有价值的遗产的发掘和整理,以独特的临摹方式来进行。这在现代中国人看来“独特”的方式,实际上是中国绘画艺术传统中最普遍也最通行的方式,但在深受现代西方文化浸染的当代中国艺术界,张大千对于古代杰作的临摹和仿作,却受到了相当深的误解。西哲有言:对于艺术创造的最大的刺激因素,来自前人创造的艺术品。张大千对古代绘画的临摹和仿作,除了有意作伪之外,其实是有他自己相当主观的地方,也是说,他更多地还是在进行有创造性的临摹,因此,他的临仿古画,与其说是在摹仿古人,还不如说是对古人的技法进行整理,尽管这种整理渗入了相当比重的主观臆断,但经由他的整理,我们不能不说对于古代绘画艺术,尤其是在技法方面,较之未经整理之前是面目更为清楚一些了。 花鸭/局部 在张大千以临摹的方式对中国古代绘画技法作出清理之前,现代中国画家中大多数人,由于受明清文人画传统的局限,对于明清以前的古老传统尤其是在技法方面,通常是混沌不清的。张大千对于现代中国绘画的贡献之一,就是他以临摹的方式,给出了中国古代绘画技法的一个较清晰的轮廓和线索,使已经断绝多年的古代技法,以一种“整理本”的形式,联续在当代中国绘画的新枝之上。设想如果20世纪的中国画坛没有张大千,则我们对于中国古代绘画技巧的知识与实际操作的效果,肯定会比现在更为隔膜得多。 春风春雨 款识/乙酉夏杪,玉山堂写梨花 孤鸠并题明人诗四首。 筚屋陈滞冬 创作年代/2005年 文人画通常以水墨为正宗,这种基本上排斥色彩,声言“运墨而五色俱”的单色画,与大写意的笔触、不求形似的造型相适合,特别宜于文人们心绪的宣泄,一挥而就的爽快与疏放和技法上的简练恰为相映成趣的照应。平心而论,这种艺术在其最初被文心玲珑的北宋文人苏轼、文同等人创造、宣言出来的时候,不能不说是一种伟大的创举,而且,就艺术史的一般规律而言,单色画这种更需要依靠想像力才能创作和欣赏的艺术的出现,应当被认为是一个民族在艺术情感上成熟的标志。但问题在于宋代以后特别是明清时代,这种绘画原则被夸张到了取代其他一切绘画原则的地步,这就不能不认为是社会心理的病态乃至一种怪癖了。 春风春雨/局部 由于文人画以水墨代替五色因而更为高雅的观念的泛滥,文人画逐渐变成了排斥色彩的艺术,即使还使用简单的色彩,也只是在已经用水墨完成的画面上略施淡彩而已。这样的结果,使明清以来的绘画大都显示出灰黑的画面或灰黑之间略有淡色,给人以千篇一律的沉闷的感觉。到了晚清时期,以海派画家任伯年、吴昌硕为代表的一批画家,已敏感到这是一种缺憾,于是开始设法为中国画找回色彩。因为各种限制,他们作出的努力以历史的眼光来看仍然属于一些小修小补的工作,对中国画衰微日甚的大局没有决定性的改变。而张大千独具的历史眼光以及他从碑学书法中借鉴而来的以古开今的艺术手腕,使现代中国画找回色彩的工作将关注的目光推向了中国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汉唐时代艺术,也由于张大千艺术的敏锐直觉与天赋,他对于古代绘画中五色陆离的色彩用法在现代的复原试验特别热心。经过他的努力,以及受他的影响也致力于古代绘画色彩复原试验的于非闇、谢稚柳、晏济元诸人的努力,许多古人所常用而明清时代文人画基本不用的色彩及其复杂用法,都被重新发掘出来,其中有些还创造出了新的使用方法。
款识/此南洋白头鸠也, 原产新几内亚群岛, 十数年前见于羊城花市,至今犹记其大略。 庚辰嘉平玉山堂写此并记。筚屋陈滞冬 创作年代/2000年 正如历史学家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样,张大千对中国画传统技法的重新发现带有相当主观的视角和立场,不能说是十分全面和准确的,但考虑到在现代中国绘画史上这种工作的独一无二,考虑到他在现代中国画坛上的巨大影响力,考虑到他将自己的发现灵活地恰如其分地融入到自己的创作中,我们就不能不承认张大千在现代中国绘画史上的不可替代性。那种认为张大千的绘画风格就是临摹古人的看法不过是皮相之论,他自己的绘画创作,虽然杂揉着许多古人的技法,但仍总括在自己独特的风格之下,而且时有创造,尤其是他50岁之后的山水画作品,古人技法的痕迹已完全融入到自己个性化的创作中去了。但张大千对于自己过于自信,对于自己对中国画传统的理解与把握过于自信,对于自己重新发现的古代技法的现代翻译版过于倚重,因此他的绘画在现代中国画家中显得别有一种过份浓郁的传统风貌与怀旧气息。张大千在传统中国社会已经中止的20世纪,在整个中国都不断向一个现代平民社会转变的时代,仍然一生都坚持一种旧式文人的生活情调,过一种现代社会中的山林隐逸式的生活,这与他在艺术上的追求显然相当和谐。正如他在当代中国坚持保守的传统生活情趣而受到不少非议一样,他在当代中国画坛坚持保守主义的艺术主张也一直受到相当多的非议。 南洋白头鸠/局部 20世纪的中国社会充斥着连续不断的各种革命,文化上的狂躁与激进又令不少新进的现代中国画家将传统视为一种耻辱,这样,张大千艺术上的保守主义便处在夹缝之中:一方面,坚持传统文人画的旧式画家指斥张大千卖弄一知半解的古人技巧,另一方面,受时代潮流驱使的新派画家则认为他只能从传统中讨生活。实际上,在现代中国这样一个变化迅速、各种社会思潮此伏彼起、各种价值观念轮番替代的不稳定的社会中,张大千在艺术上的保守主义是最无害的,尤其是在传统中断的时候,张大千的介绍、发掘、整理、总结艺术传统的作用,尤为重要和不可少。张大千保守主义的价值,在20世纪行将结束的时候来回顾,由于中国人对于西方文化的盲目热情已趋于冷静,传统文化的价值也更客观地凸现出来,因而显得特别值得珍重。现代的中国画家不能要求张大千给现代中国绘画史创造奇迹,但现代的中国画家及其后继者必然会从张大千的工作中获得从其他人那里完全得不到的巨大帮助和启示。 春雨轻寒 张大千晚年长居海外,除了其他原因之外,在艺术上,其欲挟东方文化之玄机,去与西方艺术一争短长的想法,也时有流露。他从居印度到阿根廷、巴西、美国,又不时往游日本、欧洲诸国,画风一变再变,目疾之后,曾一度变为极抽象的纯水墨,然后又泼墨泼彩,最后又回到具象的制作,其试探欧西艺术界的用意,不可谓不煞费苦心。以张大千在艺术、社会活动、人事关系上的能力,他在海外活动数十年的结果,其影响力也主要局限在华人的圈子之内。正如人们所常说,艺术没有先进与落后,没有新与旧之分,只有好与坏的区别。也就是说,张大千居海外数十年最后黯然回到台湾,诚然“非战之罪也”,并非是张大千技不如人,也不是中国艺术不如人,究其原因.实在是在当今世界的商业社会中,一个民族的艺术,与国家的经济状况高下、在世界上的地位高下如何恰成正比。试想,如果当今的日本不是经济强国,日本画及日本画家在世界上决不会有如此的地位。因此,由张大千的海外经历我们可以清楚知道,当代中国画的问题已经不纯粹是艺术问题,不是如前数十年中国艺术界所认为的因传统的拖累、与欧西艺术比较起来显得“落后”的问题,张大千已经证明可以由传统中发掘、产生出新的艺术生命力来。当今中国画的问题是一个国家是否兴旺、经济是否强盛的社会历史问题。一种文化、一个民族具有数千年的历史,一门艺术具有数千年的传统并不是一种耻辱,但这传统要能为当今的人们所理解与使用,要是活的、具有生命力的传统,对当今的生活有意义的传统。 春雨轻寒/局部 张大千敏感到这一点,他以他的工作努力在绘画艺术上做到了“以古为新”。每个民族、每种文化都有自己独特的艺术表达方式,没有必要混同与摹仿,也完全没有高低上下的区别,更没有权利要求不同于己的民族、文化服从自己的原则,但在这个多样化的世界上,各种艺术之间确实有人为的高低贵贱之分,这并不是艺术本身的错误,而是人们的政治、经济偏见强加于艺术的结果。张大千晚年的海外经历,向我们启示了这一点。 到20世纪即将结束的今天,困扰了中国画坛近一个世纪的“传统”,应该有一个明白的答案了。张大千一生与中国画的传统纠缠在一起,他的一生实际上都在与传统搏斗,为传统辩解,替传统惋惜,帮助传统新生,传统也滋养了他,哺育了他,玉成了他。在20世纪中国文化的风雨飘摇之中,中国画坛好在有一个张大千,能令我们在世纪末的冷静中回眸返顾的时候,对于古老的中国画传统,不至于太过陌生。 1997年10月14日于成都西隅双剑楼 (发表于河南美术出版社《张大千谈艺录》 1998年,郑州)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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