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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轶事----才子 狂士 怪人 卜舜年其人其事

 吴越尽说 2018-06-09
2015/5/30 11:11:00    作者:  吴国良 来源:《吴江通》

四百多年前,地处古运河畔的盛泽镇,随着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发展,以盛产丝绸而闻名于世。与此同时,盛泽镇出了一位同样名动当时且影响后世的一代畸人。他,就是本文的主人公卜舜年。下面,就让我们穿越时空,去探究这位“无之而不奇”的吴江先贤。

卜舜年生平简述

卜舜年,明万历年间生于江苏吴江县盛泽镇。字孟硕,号野水。家原有桂树,已枯,其父倦游归里,忽焉发荣,未久舜年生,故小字桂。

父亲卜梦熊,字仲登,别号景川。明嘉靖十五年(1536)农历三月十一日生。幼即超敏,十岁时于书无所不读。善辞赋,倚马千言,然屡试不第。于是投笔击剑,习骑练射,就武举试。万历元年(1573)中武举人,荐家散金,罗致四方武士,出猎谈兵,天下大势,如运于掌。次年(1574)会试不售,遂游塞外达观天下。东距鸭绿江,北至碣石雁门,西抵榆林套地、凉州宁夏,视地理形胜,审将士弱强,指点古来兴亡。军中将校素慕其名,迎请上座,醉酣之际,进楮墨乞书。梦熊淋漓挥洒,一时檄书露布,皆出其手笔。临别,将校又以名马宝刀相赠。尔后,梦熊策马南还,遍历兖、豫、越、蜀,纵观山水,始返吴江。归里后,杜门著书,有《晚香亭集》十卷行世,又有《盛湖志》、《武经髓诸子说》、《防倭防国志》、《古今阵变兵变》等卷。所居“石林西墅”,叠石引泉,名花满径,缙绅不一接,而白袷缁衣日盈座也。时驾小艇垂钓盛湖,夜宿兰若不归。兴至写幽岩瀑布,画理入妙。有执贽丐文润笔或来求画者,都却不受。五十二岁生长子舜年,六十岁又生次子皋年。万历二十九年(1601)病故,享年六十六岁。

舜年幼闲父训。孩提时,其父即命他咬菜根,以使日后习惯于蔬食。又要他抱薪、牧羊、煨木块、洗涤溺器。教诲舜年说:你父此生不能见用于朝廷,但赤心历历,夜可对天,你可以不忠吗?你父望朔拈香、岁时祀享你祖父祖母木主如生存,你可以不孝吗?你父藐公侯如竖子,见富贵犹淖污,是以不为所挟身名得完,你可以不自持吗?你父非义不取,即使析家产亦不受以自清,你可以贪婪吗?又时常告诫他:行善必隐,济人以晦,不可以一艺一德而哆张。有疾,信师巫邪术烹宰祷赛,最为可恨;有丧,信沙门道士钹鼓经忏,荒谬异常。要革其流俗,千万不能陷入其中而不可自拔!

梦熊去世时,舜年年仅十五,与老母相依,读礼之馀,学作诗赋及书画。三年丧毕,到嘉兴参加童子试,秀水(今浙江嘉兴)知县颜欲章评其试卷,赞道:“辟乾坤,旁若无人,奇士奇士!”遂领第一,补诸生。随即,舜年依颜公之见,负笈嘉兴拜师求学于胡毅庵先生。所寓东塔寺废房,楼无窗棂,梯级不全,四无僧居,下临义冢。但他青灯一盏,天天只身躬读至深夜,廓然自快。有一次,云间(今上海松江)先辈陈继儒(眉公)上空楼相访,惊异地问:“这是你读书的地方吗?”他打开书箧连读舜年数篇文章,感叹道:“真奇男子也。如是劲骨,如是灵思,天下事何不可为耶!”越数日,眉公把舜年招至府邸,恳切地说:“你读书数年,不过涉猎文采之末,而学问之渊源,料你惘惘。”乃引为弟子,授以河洛谶纬支干营阵之学。

在嘉兴期间,颜公所赏鉴的才士有数十人,大多先后脱颖而去,唯独舜年与赵君韩两人屡试不利,然皆以才名重一时者。而舜年于诸士中,又蒙恩特深,与颜公有知己之感、父子之情。故舜年后来所作七律《寄怀颜太守》,感怀尤切。诗云:“当时化雨施东国,偏我樗材受泽深。草草别来风外涕,淙淙流去水中音。蜃楼幻转十年事,龙剑悲吟半夜心。穷巷悄然披北斗,几回凝望拥萝衾。”对于自己在科考中的一再失意,舜年曾仿屈原《楚辞》作《滔滔章》,假帝诰河伯之文,有云:“东联淄渑兮南络沅湘,黑者错白兮弱者间强。灾既沦于入坎兮,害乃基于剥床;翘商羊之孑舞兮,又安睹仪凤之跄跄。固帝心之欣祸兮,亦今俗之好殃。”足见其愤世嫉俗之意。

数年后,颜公北迁,眉公东归,舜年返回故园,年已二十有馀。早在年少时,舜年“读父书,足不出户,间出户,亦瞠目霄汉不视乡人,故乡人便交憎之。”(卜舜年《自为墓志铭》)此番返里,更是负才逸荡,曾说:“吾辈奇骨,不可作世人调度,当投身长松白石下、百尺清泉中,洗其俗态。”(《绿晓斋自选全集》卷一·传)又作诗云:“诛虱等群小,放鹤如身游”,自诩此为生平得意句。他自榜所居绿晓斋曰:“濯足须加汉光腹,抵掌欲捋梁武须。”(按:汉光,指汉光武帝刘秀,史称其才兼文武,豁达有大度。梁武,指南朝梁武帝萧衍,博学多通,有文武才干,晚年昏庸,沉溺佛教。)又自题其门曰:“乡人皆恶,国士无双。”(按:国士无双,成语,典出《史记·淮阴侯列传》:“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指淮阴侯韩信。谓国中独一无二的人才。舜年后写有《寄李孟荣》诗二首,其第一首为:“泪发英雄君未知,感君相顾犹连枝。乡人乡人争杀我,国士国士欲让谁?心折应作朱云槛,口多岂是羊公碑。拂衣舍我西归去,风雨萝薜孤凄其。”诗作悲世愤俗,不胜其哀。)更以奇服惊众,常于暑月,首挽高髻,身穿大红苎布袍,跣足行歌市中。所用障面,长三四尺,而袖小,盖仅方广数寸,人皆指为狂。性喜视鬼,每于阴云晦月之夕,独至荒冢中露宿,冀得一遇,人又笑为怪异。

后来,舜年闻说吴门老国工张怀仙善音,能感怆人,便去从学吴歈,尽摹其妙。有时或自骋技登坛,发声如玉如圭,万人皆寂。凉风在树,残照在衣,四座听者为之动容掩泣,颇以此自快。舜年曾写有《赠曲师张怀仙》诗:“凉飚启西隅,秋冷蝉声细。鸠筇鹤髮翁,坐石临水裔。清风接碧旻,动曲神往锐。舒曳箜篌弦,骤走琵琶捩。送腔联更截,结韵渺还系。玉戛间珠串,鹘下忽免逝。从午历日晡,绕听皆捲涕。大雅久不作,翁音罕忽世。吴市懵懂儿,传歈犹梦呓。”读之,确是知音妙语,但此期间亦多任诞趣事。徐崧《百城烟水》便记有一则:“又某冬客虎丘,值大雪,径无人迹。忽千人石上歌声遏云。见科头挽双髻,一长铁钉簪之,身穿红布直裰,乃孟硕也。”舜年至交潘一桂《虎丘怀卜孟硕》诗句“千人石上三更月,半醉曾听宛转歌”,描写的可能就是该情景。

舜年与其父一样,平居好结客。潘一桂《卜孟硕遗集序》中说他虽“无颖阳田,无好畤产,而骚人墨客、剑士酒人,糜所不延接。”舜年自己也在《晚香亭小集》诗中有云:“主人供巨螯,新酒甘如蔗。我为黄衫客,坐皆知己者。”家贫而门多食客,太夫人沈氏曾为此剪髮剉座以给,而舜年意气弗挫,依然故我,由此家境愈窘。此后仍姿情自放,竟游于平康,与娈童相处,因患瘵疾,过着“床畔药炉茗炉,檐前蕉雨梧雨。九天迩若比邻,一室块然独处”(卜舜年《晚坐》)的生活。

如是浪荡者将近十年,而家徒壁立矣。舜年《湖村偶成》之诗可谓其真实写照:“无鸿不于逵,吾独潜水乡。只身穷如鹑,贪此蘋蓼香。晚期饵松桂,早已无稻粱。浴同野凫侣,书付青禽将。右倚洞庭霞,左招沧海光。麻姑惠然来,瓦缶当瑶觞。”然舜年并不以此介心,四壁萧然自如。潘一桂《短歌赠孟硕》有云:“卜生一生百不忧,自倚秦筑歌齐讴。有足不踏长安市,无米耻谒监河侯。”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说他“是奇窘或三日不爨,终不乞米于人也。”唯云间陈眉公闻其饥,脱粟相赠,曰奉太夫人,舜年则代母受之。舜年与弟皋年十分友爱,诗歌珠喉相络,绘事笔法可互。皋年卒后,又承担抚养其孤寡之责。因此,张威明评其“耿介之守屹然”、“未尝以饥寒之故,几微见颜面。所谓‘三日不举火,而声出金石者’,诚有焉。”顾承也在《重刻绿晓斋集叙》中感慨道:“盖其人其文其遇,无之而不奇。求之前人,与徐文长颇相类。然孝友之性,耿介之操,有非文长可比者,则又奇于文长也。”

苏蓬头,为盛泽洞真宫道士,善吐纳术,能却寒暑,然以其蒙首垢面,乡人不甚尊重,独卜舜年敬为上品真仙,执弟子礼。其《赠苏蓬头师》诗云:“散髮迷蒙一废人,荒天鸟兽与相亲。风雷硠磕飞真气,霜月孤明印此身。乱斩群魔非仗剑,长留本性似怀娠。知君姓字题天籍,我亦希从作帝臣。”舜年尝与秘语一宵,归而大哭,悔往昔之多迷谬,自为记过簿,凡萌一贪财好色及倾险欺诳之念,即速登记,说道:自为登记,可省功曹诸神烦录焉。又依苏蓬头所授,专意学仙,讲飞举之术,思以却病延寿。这在他的诗词中多有描述。如《山上居》:“茅屋厌山头,孤剑胆相照。山下婴儿啼,几上天翁笑。长风吹八公,丹颜宛年少。羽扇招之来,简语通微妙。借我一草龙,跨上争超跳。”《漫述》:“好贫岂逐贫,乞拙非乞巧。荷叶衣亦温,松花饭可饱。足高不踏光武腹,背痒思借麻姑爪。芚芚兮愚人,云中羽驾飘仙真,便起狂叫求飞身。”《步虚词·自题小照》:“东海鳞鳞动如绮,麻姑导我擘空起。残星数串拂眉端,赤日一丸烘脚底。”直至《自为墓志铭》中还写道:“苏蓬头师者,上品真仙也,余师事之。授以秘旨,行将提吾身于八极之表,而区区骸肉委诸草莽而已。”盖至死而自信道成也。

然而晚矣,气击神枯,已不究其天年。而此时偏逢世事不济,给舜年一大打击,那就是辽阳之痛。

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正月,女真族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今辽宁新宾)称汗登位,国号大金,建元天命,史称后金。后金的崛起,逐渐成为与明朝廷相对抗的强大势力。万历四十六年(1618)四月,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出兵伐明,连破抚顺、东州、清河等城,全辽震动。明神宗也深感“辽东覆军陨将,虏势益张,边事十分危急。”于是命杨镐为辽东经略,以杜松、李如柏、刘綎等为副,调兵筹饷,于次年(1619)二月进攻赫图阿拉。明大军十万人马,“号大兵四十七万”,分四路进军。辽阳总兵刘綎率军出宽甸由东,开原总兵马林率军出三岔口由北,山海关总兵杜松率军出抚顺关由西,辽东总兵李如柏率军出鸦鹘关由南,皆直指赫图阿拉。经略杨镐为四路军总指挥,坐镇沈阳。努尔哈赤抓住明军兵力分散的弱点,采取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的战术,首先击败进攻萨尔浒的杜松军三万人,结果杜松战死,所部全军覆没。努尔哈赤又乘胜进击,大败马林军,马林仅以身免,逃往开原。接着尽歼刘綎部,刘綎战死。明军三路丧师,经略杨镐急令李如柏退兵。这次战役,明朝阵亡将士四万五千馀,损失马骡驼二万,辎重器槭无数,明军惨败。之后,明朝的力量大衰,而后金力量大增,由防御转入进攻。

病中的卜舜年闻辽沈陷,痛心绝首,叹曰:“吾其左衽矣!”(按:左衽:衣襟向左,指我国古代某些少数民族的服装。后因以“左衽”指少数民族。在此预言明朝将亡。)赋千言长谣以诟时局。后贫病抑郁死,年仅三十四岁。

舜年所赋长谣,未载《绿晓斋集》,而陈去病《五石脂》则录有《剑吼》一篇,长达千字,并云“是文用意,全在东事”,文中“良帅指杜松、刘綎”,“其语抑何等忼爽”,“深诟世局,孤愤激切,直有手握刃态,真旷代奇文也”。舜年还作有《吊杜、刘二大将军歌》七言古一首,《绿晓斋集》原刻未缺,惜重刻本缺失。其友庄汝培亦有《吊刘大将军》诗,兹录于后:“报国何人是,金刀赋子虚。威名辽水曲,精爽斗牛居。御左天生骏,波干海大鱼。平生白首志,不在史官书。”

对于卜舜年的这种民族气节,后人十分敬慕。早在清初,著名诗人朱彝尊就评说“其雄才直气尽发泄于是篇”。1918年,南社诗人沈云(秋凡)刊行《盛湖竹枝词》,其《卜舜年》诗云:“毕竟狂生自有真,辽阳痛哭独怆神。此身已分委泥土,留得清名问水滨。”柳亚子曾为《盛湖竹枝词》题辞十二首,其第三首写卜孟硕:“国士无双信美哉,人皆欲杀此奇才。伊川披髮长沙涕,都付辽阳一恸来。”1937年7月日寇侵华,江苏文艺协会吴江分会主编的《吴江文艺》第二期,特刊载丁趾祥所撰《卜舜年》一文,以倡导气节,“建筑民族意识,发扬民族精神。”

卜舜年夙有灵骨,多才多艺。于河洛谶讳、六花八阵、支干虚旺之数靡所不明了,文翰点染、吴歈度曲、弹棋劈阮靡所不妙解,而尤长于艺文词。其父曾创设绿晓斋社,此为盛泽文人结社之始。舜年继之,撰有《绿晓斋社叙》,称有当地人氏十六人,游寓者十一人,偶相飘聚,“向以诗酒,今以文艺”,“要皆吐性灵,见道理”,“以植彩三吴,动声四海”。

舜年有《绿晓斋集》四卷存世,是以时辈归誉,后人亦多有评说。如潘一桂《卜孟硕遗集序》:“其腾意飞才,若鹏之使翼,凌荡砉放,提风雷而挟元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故其诗若赋若文,颕出而才果,兴高而采烈姿。……简编翰墨,如云如霞,流在区内。”康熙《吴江县志》:“舜年诗文不甚合古,而奇岸绝俗。”潘柽章《吴江文献》:“舜年志气儁爽,为文天趣甚高,然不循矩度,故名不出于州里,亦每以此自恨。”朱彝尊《静志居诗话》:“诗尚崛奇,间有合律者。”沈季友《槜李诗系》:“诗学孟东野。颇饶别趣。字画皆擅,然书佳于画,而诗又次之。”钮琇《觚賸》:“诗歌诞率,不拘绳律,如‘莺坐一身柳,蜂归两股花。’何减唐音。”张世炜《松陵诗约》:“殳山夫(按:即殳丹生)曰,予少时读书家塾王山人屋,携舜年诗文字画,至心绝爱之。今年卖卜盛湖,遇人辄问其状貌与轶事,欲择地一区,醵金筑祠以祀之,榜曰‘才子祠’。”乾隆《盛湖志》卷下·封赠“仲棅”条:“知文者,咸称盛泽前有卜孟硕,后有仲瑶光。”顾承《重刻绿晓斋集叙》:“盛湖之滨,人文蔚起,甲于他邑,皆先生有以开其先也。”朱绶《重刻绿晓斋集叙》:“孟硕诗瑰怪绝特。当时自有此派,要以高才沉滞,发抒胸中之奇,所著诸骚尤为激荡诡越。”郑照《重刻绿晓斋集叙》:“所为诗文,不规规于绳墨。缒幽凿险,英华恣肆,令读者作蹑飞仙摘明月之想。”冯登府《卜孟硕画像赞并序》:“明以来,盛泽之以诗名者,实自孟硕始。”张威明是《绿晓斋集》的评点者,他的评语虽亦是一家之言,但作为与舜年同邑同时同道之人,其感受无疑更为深切。如评《骚赋·九章》:借景物以寓身世之感、骨肉之痛、世道之悲、困厄之苦,忼忾善怀。评《古乐府》:孟硕诸篇,笔缩而未舒,意滞而欠警,皆其幼作也。但有的澹而有思,骨调鲜寒,妙想无穷。评四言诗:孟硕所作,微苦率意,然有一段爽气,不落板局,与模拟三百篇及汉魏者大别,此亦其出脱处也。评古体诗:览野水古诗体法,风骨足称遒峻矣。所可商者,微觉情尽耳。盖亦笔快气爽,欲尽发其胸怀也;虽有浅直纵放时,不得谓其无病,然口颊间必带肃爽之致、骨韵声光,自成彼法;孟硕高怀人,未尝带半分塞滞气,故其诗宁浅而弗晦,宁直而弗僻,宁逞而弗馁。评今体律诗:孟硕律诗佳处,往往近王、孟焉;主意全在脱俗,而又求无一声不稳,最其苦心处也;七言律此体为名家所难,而野水以本事发舒清致,蠕蠕时逢壮采,自有劲浑之气翼。其首尾盖生法于情,寄情于调,不止音节动人也。评今体绝句:孟硕五言绝,精神秀出,时遇泠然不穷之致,使人不觉其为短章,能化清痕,所以妙;孟硕七言绝,其流美处不待言,即浅直处,亦时有极可思,运调多用直落,绝无晦滞气。评《秋村即事》等风俗诗:田家之乐,只觉可爱,以其真耳;质而爽疏而厚,足称风雅。评《风雨怀潘无隐》等怀友诗:意味柔澹,节调生情;情事宛至,吞吐遂深;真有精神感动处回绕纸外。评《贵州江月轩》等写景诗:笔势跌宕,不可捉摸,心魂萧然,如入其境;秀色娟娟,大可入画;景事萧疏极也,而意趣自密,此可得布置法。评《秋闺》诸闺思诗:何等婉妙,又无半点胭粉气。

舜年少即雅好点染,工书善画,见赏于云间陈继儒、董其昌。据史料载,他每至人家书斋,见纸就涂写,人嫌之,后知其来辄匿去纸笔。每当月明之夜,他又往往兀坐树下,想像烟林,达晓不寐,故其运笔磅礴淋漓,仿佛有仙气。兴至作画或书,飒然风生,烟云乱点,高岭浅濑,古木疏枝,阴隐隽出,姽诡绚化。甚至展髮濡墨,若醉草蛮书,多作钗脚漏痕,极其变态。清初盛泽人王奂(可庵)曾居绿晓斋五十年,撰有《观卜孟硕先生画作短歌》诗:“山嵯峨,树模糊,天地无风水作波。小米是其弟,大米是其哥。身后声价重,世上犹珍旧画图。画图虽好有时败,姓名表表传不磨。先生有遗宅,住我年半百。依稀庾宋当时迹,往往得看诗画册。笔墨区区沈若新,惆怅斯人不复获。”张威明评舜年所写《自画山水歌》则云:“孟硕画生骨嶙峋,脱尽画工习气,真逸品也。”

然而,有关记载舜年书画作品的史料甚少,流传至今的更是廖廖。已知的有:

道光《黄溪志》卷九,载舜年《壬子春日风雨作图赠史义维深居》诗:“紫山一片树千章,白屋数间书万卷。长欲与君谈元元,恰嫌途路多远远。路途昏黑不见天,亦似早兮亦似晚。聊以一幅悬壁头,代言努力加餐饭。”同卷又载潘一桂、僧文浃同题《题史义维深居》两诗,可知他们三人于万历壬子四十年(1612)春日,同访黄家溪史册(字义维),舜年并作图相赠。

同治《盛湖志》卷十四,辑有明仲绍颜《克三集》中《题卜孟硕画柳村图》诗:“山村种树只种柳,山翁闲健沿村走。露头见踝出两肘,时光那识卯与酉。白日逢人不拱手,经过勿惹村中狗。桥西矮屋有朋友,特地打门来喫酒。”可见舜年曾作有《柳村图》,且据诗意,图中人物十分诙谐。

徐崧《百城烟水》:“余曾见一单幅,画落月于丛树藤萝之中,光芒四映,对之爽气拂襟。”

朱逢泰《卧游随录》凡四卷。其卷一有顾大典《桐阴清话图》,孟硕题云:“桐花香,桐叶冷。主人闲,客子静。安得三千界,摄入双桐影。”卷二云:“孟硕高士也,诗文外更善山水,流传甚少。予家藏《观泉图》,墨韵淋漓,笔情飞动,全学吴仲圭。”卷四云:“友人以孟硕《雪景》示予,重岩岑寂,茅屋中一人拥炉而坐,颇得冷趣。自题云:‘寒岩照茅屋,四壁虚白生。拥炉香一缕,时闻崩雪声。’”

张世炜(雪窗逸史)《松陵诗约》:“儿时至盛湖卜氏从母姨家,见破轴一幅,取视之,笔势飞舞,观其款识,则孟硕寿其族母之文。其书学祝京兆而瘦劲者,文则零落不可读,盖三日前剪为袜样。惜余遇之不早也,事之可叹者如此。”祝京兆,即明“吴中四子”之一的祝允明。

徐天羽《绿晓斋集》凡例:“卜师未亡前数日,张师与端甫先生操舟讯之,师出自选稿相付。每一体为一帙,皆手录,行草相兼,最为可爱。”可见《绿晓斋集》原稿,为舜年手迹,亦可知其工行草书。

郑照《《绿晓斋自选全集》卷三·七言绝《写寒岩图与张季纯》:“岁晏寒空不见人,茆茨危抱石嶙峋。翘翘老木冲云起,添得先生几束薪。”有张威明小叙:“夏日,先大人泛至野水斋头。野水曰:‘炎热无事,为君作画。’遂取茧纸图之以相授,古木峭壁,森然生凉。野水又尝为予家作别幅甚多,皆为交游所取,今所存止此耳。时一展玩,如见先生也。”据此,可知舜年曾多次为张威明父子作画。

郑照《绿晓斋自选全集·孟硕先生诗文拾遗》,辑有卜舜年《寿翁仲和文》,注明见墨迹。此作品很可能就是苏州博物馆所藏《行草郑重寿文卷》,为方便日后与之比对考证,特抄录于后:“……(以上阙)燕台棘闱之贡士,凡乐业康居之骚客、佳人、山翁、道士,莫不称一觞歌一阕,为花寿者不第尔也。而海以内海以外,凡琼洲瑶岛之玉女青童,及绿髮之仙、丹髯之叟,莫不酹酒而祝花焉,又不第尔也。而天以上天以下,凡蕊宫绀殿之青帝木公,及句芒之神、司花之吏,莫不分符而勅花焉。是盖花者,乾坤必须之彩。江南无花,则大地减色,故花之生也。郑重翁者,国家必需之瑞。江南有翁,则太平缀景,故花夹翁以俱重。惟其生之重,是以人之近人之远,海之内海之外,天之上天之下,无处不为花寿,则无处不为翁寿也。虽然,天下大矣,人生伙矣,今日之日,讵无与翁同寿,亦与翁同诞者哉。纵亦有人,而有能如翁之发根远而流荫长者乎!翁之先,为大将军,法变六花,光昭竹素;翁伯氏,见为楚司理,绩最湘江,泽流花县;翁之季,花笔藜檠,名沸南北,桢干材也;翁之二嗣,兰芽桂实,玉映阶除,五花驹也。则遭际人伦之盛,普天之下,未有如翁者也。而有能如翁之树德深而植节高者乎!翁至性孝友,肃肃邕邕,芷闾药房,风和气洽,而且志存炼已,韵能拔俗,等繁华如草露,渺轩冕犹空花。沿桃叶而问津,溯胡麻而采药,掷瓢流去,著屐归来。整季鹰之鲈罾,检天随之鸭槛,日与二三方外、野衲、逸民,塌竹林,结莲社,弹琴赌奕、饮酒赋诗而已。则独得入世出世之乐,普天之下,未有如翁者也。翁兹当杖乡之年,素善尊生,神气遒劲,洞庭林屋,花事无涯。因亲家仲新翁乞俚言介觞,仆无文,愿借飘花流水为文。借芳草为罽,借高树为幕,缠花为锦,花枝袅娜为舞;解语花为歌,花露为酒,梅花为脯,兰花为佩,鞠花为饵,松花为饭,芙蓉为裳,莲叶为舟,群玉山三千年所开之桃花为寿。万历己未仲春卜舜年书。”

陈去病《五石脂》记载,沈厔庐藏有卜孟硕所书《乙卯冬日奉寄伯明世兄》五律一首云:“天人两难白,风雨晦江乡。骨以秋深劲,情因岁晏茫。志存伏枥骥,身似触藩羊。将踵鸱夷迹,除君谁与商。”陈去病评为“书法既洒脱清劲,诗亦慷溉欲绝”。

今人劳继雄曾参与全国书画鉴定工作,在其《中国古代书画鉴定实录》中,著录了卜舜年的7件书画作品:

1、北京市文物商店藏《山水图卷》(真迹),纸本,水墨;款识:“己未夏日,卜舜年识”;钤印:“舜”、“年”(连珠印,朱文)、“孟硕氏”(白文)、“孟硕”(朱文)、“卜舜年印”(白文)。

2、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山水人物图轴》(资料),纸本,水墨;款印不详。

3、苏州博物馆藏《行书七绝诗轴》(真迹):“上穷葱岭下流沙,僧是西方语带华。十万里馀来至此,右肩偏袒看梅花。”纸本;款识:“同西域僧无无梅花下,卜舜年”;钤印不详。

4、苏州博物馆藏《行草郑重寿文卷》(真迹),纸本;款识:“万历己未仲春,卜舜年书。”钤印:“孟硕氏”(白文)、“卜舜年印”(白文)。

5、南京博物院藏《山水图册》(四开)(资料),纸本,水墨;款识:“文石道兄”上款,“己未冬日”;钤印不详。

6、安徽省博物馆藏《鹭鸶图扇面》(真迹),金笺纸,设色;款识:“舜年作于绿晓斋”;钤印无。收藏印:“大光”(白文)、“正大光明”(朱文)。

7、辽宁省博物馆藏《草书卷》(资料),纸本;款识:“乙卯秋日书于鸳湖草堂”;钤印不详。

劳继雄还著有《鉴画随笔》一书,在《卜舜年的卒年问题》文中,谈及卜舜年的书画作品:一是上述《山水图卷》,认为“画受董其昌一派影响,而画笔率直酣畅,少有皴染,风格独具。”二是徐安生《兰竹图卷》,其引首为卜舜年所书,也是署“己未”年。三是上海博物馆所藏《秋山图卷》,纸本,水墨,署“孟硕”款,钤“卜舜年印”(白文)。虽无年款,画笔老辣苍劲,意境荒芜冷僻,似是老年手迹。画中自题五言诗一首,其中有“映霞千嶂赤,飞雨半江昏,之子杳难即,凭高更断魂”之句。此诗见《绿晓斋集》卷三,题作《秋日上吴山有怀》:“入秋山尚暑,履迥气弥尊。松桧引山路,藤萝开寺门。挂霞千嶂赤,飞雨半江昏,之子杳难即,凭高更断魂。”

舜年虽擅书画,但他牢记其父“山水灵物,丹青贱役,不解画俗,卖画俗,吾游戏自娱而已”的教诲,不以富贵介心,有人执重金相求,每谢弗受。而有知己者贫穷,他则以书画相赠,日以是济。临殁之岁,人有乞其书画者,卷后不落名款,但题曰“泥无身”。

“泥无身”何所寓意?未见前人解释,现试作分析。舜年晚年贫病后痴迷学仙,希冀道士苏蓬头“提吾身于八极之表,而区区骸肉委诸草莽而已。”他在《步虚词之四》中写有“阆风无雨复无泥,烂烂诸天左右齐”之句,又在《自为墓志铭》中作铭文曰:“匪尔身,匪尔身。莫认贼,是主人。尔有身,在天深。”而在舜年去世后,盛泽有召仙者,时降乩赋诗,越中更有符致乩仙者,亦称“泥无身”。故一时远近均传舜年已经仙去,并比于唐代著名诗人李贺。再者,查任继愈主编《宗教辞典》中有“泥丸”条目:泥丸,道教名词,指脑,即上丹田。《道枢·颐生篇》称脑为一身之灵,百神之命窟,津液之山源,魂精之玉室。又云:“夫能脑中圆虚以灌真,万穴直立,千孔生烟,德备天地,混同大方,故曰泥丸。泥丸者,形之上神也。”泥虽“无身”,但有“脑”,“泥无身”似乎与“泥丸”一词亦有关。综上所述,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卜舜年所题之“泥无身”,可能就是“仙去为神”之意。而这正是舜年晚年的奇思梦想。

卜舜年身后数事

(一)关于卜舜年的生卒年

对此问题,自清初以来,可谓说法各异。有说卒于明末,有说卒于清初;有说享年三十四,有说享年三十二。即使在记有具体生卒年的辞书文章中,亦是记载不一。兹就笔者所见辑录于后:

清潘柽章《松陵文献》卷九·文学:“竟以瘵死,年仅三十四。”列为明代人。

清康熙《吴江县志》卷三十五·文苑:“终以瘵死,年三十四。”列为明代人。

 清钮琇《觚賸》“泥无身”条:“年三十二而殁。临殁之岁,人有乞其书画者,卷后但题曰‘泥无身’。”

清张庚《国朝画徵录》:“乱后佯狂卒,年三十二。”

清乾隆《吴江县志》卷三十二·文学:“竟以瘵死,年仅三十四。”列为明代人。

清乾隆《盛湖志》卷下·隐逸:“年三十二而殁。”

清乾隆《盛湖志》卷下·仙释“杉杉子”条记:齐人杉杉子,自少学禅。闻吴江卜舜年聪明绝类,不禅而仙,意欲度之,特来吴江盛泽见卜。夜间共榻,徐言来意,盛称学仙之谬,而卜负气坚拒。时明崇祯十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事也。

清道光《吴江县志续稿》卷六·艺能:“乱后佯狂,三十二岁卒。”

清彭蕴璨编《畊砚田斋笔记》和《历代画史汇传》均记:“年三十二。”

清顾承《重刻绿晓斋集·叙》:“当明之季,有卜孟硕先生者以奇闻,然丰于才而啬于遇,年仅三十有四,不得志以死。”

清朱绶《重刻绿晓斋集·叙》:“卜孟硕以万历庚申仲冬殁,潘木公遗集叙言之者详。张庚《画徵录》谓乱后佯狂者,非也。”

清郑照《重刻绿晓斋集·凡例》:“孟硕父景川公没于万历辛丑二十九年,孟硕时年十五,见集中墓志铭。是孟硕生于万历丁亥十五年也。木公作遗集叙,载孟硕卒于庚申仲冬,系万历四十八年,计卒时年三十四。《觚賸》、《画徵录》俱指其年三十二,当以《吴江志》、《松陵文献》为正。”

清同治《盛湖志》卷九·文苑:“竟以瘵死,年仅三十四。”列为明代人。

清光绪《盛湖志补》卷三·金石“泥无身自写像”条,志书编纂者“案”称:“卒以废死,年止三十有二,无子。”又引《冯登府·石经阁集·卜孟硕画像赞并序》:“国变后,颓废益甚,自放于酒坊歌板,以瘵疾卒。……其年三十二。”

清光绪《盛湖志补》卷四·杂识,引郭麐《爨馀丛话》:“卜没于万历时,年仅三十二。”

民国《垂虹识小录》卷三:“终以瘵死,年三十四。”

臧励龢等编《中国人名大辞典》(民国十年六月初版):“明亡后,佯狂卒。”

俞剑华编《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1981年12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明亡佯狂卒,年三十二。”其生卒年为1613~1644。

盛泽镇地方志办公室编纂《盛泽镇志》(1991年4月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第十五卷·人物“卜梦熊 卜舜年”条记:卜梦熊,“明嘉靖十五年(1536)三月十一日生于盛泽”、“52岁始生长子舜年”;卜舜年,“父亲去世时才15岁”、“年三十四(1620)而卒”。

南京师范大学古文献整理研究所编《江苏艺文志·苏州卷》(1996年8月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载生卒年为1587~1620。

朱铸禹编《中国历代画家人名词典》(2003年12月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载其生卒年为1613~1644,年三十二岁。

劳继雄著《鉴画随笔》(2006年3月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中《卜舜年的卒年问题》一文,根据清张庚《国朝画徵录》“乱后佯狂卒,年三十二”和《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生卒年为1612~1644(按:原文如此)所载,认为卜舜年“明亡后卒,年仅三十二这一点是肯定的。”又据所见自署“己未夏日卜舜年识”的山水卷,以及也是署“己未”年的徐安生《兰竹图卷》之卜舜年所书引首,考定两处“己未”年,应是康熙十八年(1679),卜舜年时年六十八岁。由此,作者得出结论:“卜舜年入清后不仅活了很长时间,而且尚有画品问世。张庚只记载他到明亡,活了三十二岁,看来与史实不符。至于他的卒年,到目前为止,虽仍是一个谜,但可以肯定他至康熙十八年(1679)尚在作画,看来不是一个短命的画家。”

搜搜百科、百度百科、词典网、中国雅虎知识堂、中华博物审编委员会《中国古代名人录》等,均据《国朝画徵录》和《畊砚田斋笔记》所载,作“明亡佯狂卒,年三十二”,生卒年为1613~1644。

董振声、潘丽敏主编《吴江艺文志》(2011年12月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根据《盛湖志》中关于卜舜年妻沈兰英“年三十夫亡,守节四十一年,顺治十六年卒”、“时年七十一”的记载,推断“卜舜年当殁于1618年。取‘年三十四’说法,那么其生年应为1585年。”

吴国良、吴旭江编著《翰墨留香─吴江历代书画篆刻人物录》(2012年6月香港文汇出版社出版)“卜舜年”条:“后自放益甚,以瘵疾卒,年三十四”,生卒年为1587~1620。

沈宝莹著《沈云〈盛湖竹枝词〉新注》(2012年10月古吴轩出版社出版)“卜舜年”条记“活了三十四岁”,生卒年为1587~1620。

上述著述中,依其成书刊行年代来看,《松陵文献》、清康熙《吴江县志》、《觚賸》、《国朝画徵录》、《绿晓斋集》,以及《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无疑是卜舜年生卒年多说的蓝本,对后世影响较大。那么,面对卜舜年生卒年的众说纷纭,孰是孰非?如何采信?下面,笔者依据有关史料,试作梳理考证。

先说生年。

卜舜年撰有《先府君景川公墓志铭》。志中云:“先府君字仲登,别号景川。嘉靖丙申三月十一日生,万历辛丑六月十一日殁,年六十又六”、“春秋五十二生不肖舜年”、“辛丑夏寝疾,不肖舜年十五岁,次男皋年七岁,侍于床下,命曰勿祷:‘吾死,家人勿哭,勿厚葬,勿纕布覆面,勿用沙门道士。吾来如日之升,吾去如日之没,奚慙于天壤哉。’含笑乃逝。附葬东泾晴川处士墓侧。”

卜舜年又作有《自为墓志铭》和《弟又硕墓志铭》。前者说“十五吾父见背”;后者云“弟皋年又硕,生于万历乙未季冬七日,殁于戊午孟冬十八日,涉世廿四年。当皇考之见背也,弟甫七岁,余十五岁,户外寒暄,二孤儿交任之”。

卜舜年在《骚赋·九章·怀考》篇中,作有“置卷阿而若队,吾十五而见背兮。弟六龄而惶悸,蒙邻户之阋阋兮”之句。

以上诗文采自清道光十年重刻《绿晓斋自选全集》,均为卜舜年本人所撰,当属可信。据此,舜年之父卜梦熊生于明嘉靖丙申,即嘉靖十五年,公元1536年。五十二岁生长子舜年,时为万历十五年,公元1587年。六十岁生次子皋年,时为万历乙未,即万历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殁于万历辛丑,即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享年六十六。时舜年十五岁,皋年只有七岁。

再说卒年。

卜舜年去世后,友人潘一桂曾刊行卜孟硕遗集,撰有《卜孟硕遗集序》,收入潘一桂所著《中清堂集》。序中写道:“庚申仲冬,孟硕弥留之际,驰予一函于吴门曰:‘弟一病即濒于死,以奇穷遘奇疾,真宇宙不才子也。遗集三卷,惟足下能知之,亦惟足下能任之。吾忍死以俟足下至。’予骇不自制,泪淫于臆,不及敛函,仓皇舞棹,漏三鼓下抵盛湖,而孟硕已舍辉粲宁荒昧矣。孤灯荧荧,哭声在帷,抚棺一号,崩心触面。呜呼!孟硕遂真死耶?”其情绵绵,其意切切,读后直令人感怀动容。序中言之“庚申”,是为明泰昌元年,即公元1620年。

卜舜年于世择交甚严,少所许可,独好潘一桂、庄汝培。庄汝培,字端甫,吴江震泽镇人。舜年诗思敏捷,而汝培独以沉着胜,两人唱和最富,更相称誉。潘一桂(1592~1636),字无隐,一字木公,吴江黄家溪人。以擅诗赋名于时。他与卜舜年的关系非同一般,以他自己的话来说:“与足下桑梓相接,栖尚相比,穆言胥赠,遂成硕交”(《中清堂集·与卜孟硕书》)、“弟生平交知,孟硕最为莫逆”(《中清堂集·与卜孟硕》)。对于生老病死此等人生大事,作为卜舜年的至交契友,潘一桂《卜孟硕遗集序》中所记,应确凿无疑。

综上所述,卜舜年当生于明万历十五年(1587),卒于明泰昌元年(1620),享年三十四岁。

既已明确了卜舜年的生卒年,现再回过头来说说此前所述的几个问题。

一是关于“乱后(或曰明亡)佯狂卒”之说。卜舜年殁于明泰昌元年(1620),故“乱后(明亡)卒”已无需赘述,这里主要就始说于张庚《国朝画徵录》中的所谓“佯狂卒”作一探讨。

何谓“佯狂”?假装疯癫也。笔者以为此说不确。如前所述,卜舜年因负才孤傲,举止怪异,故早年即被乡里目为狂生。尔后科举不利,生计窘迫,加之辽阳之痛,愤世嫉俗之馀,颓废益甚,以至姿情自放于酒坊歌板,与娈童相处。为此,契友潘一桂曾多次致函,直言规劝。如《与卜孟硕书》有云:“愿足下览往事之成败,察将来之吉凶,揆身世之无多,镜浮欢之易尽。……毋使长图大念丧于柔情,高堂弱季虚其厚望。”又如《与卜孟硕》写道:“初冬得近信,云孟硕一疾几至不救,惊恒弥日,夜不可去。洎冬接手教,已知勿药,喜慰无量,不啻寻常音耗而已。孟硕负一往之性,天马空行,不受衔辔,欲之所臻,不自樽戢,遂至五脏去其蔚气,困笃緜緜,殆不自济。今虽小差精爽,尚在完亏之际,尤宜慎重,禁劳窒欲,倍万调护。”舜年亦悔向者之为死人也,自为记过簿,欲以尽洗宿习。然驱龄伐性,消竭频臻,为时已晚,终以“痨瘵疾作”(见卜舜年《自为墓志铭》)医药不克治而亡。1990年版《汉语大辞典》“痨瘵”条引《医宗金鉴·杂病心法要诀·痨瘵总括》:“痨瘵阴虚虫干血”注:“久病痨疾而名曰瘵。瘵者,败也,气血两败之意也。”亦指患肺结核病。

由上可见,舜年多所好,多所僻,又多所转变,素负狂名。晚既失意,坎壈不平,或许因抑郁而更狂。此均乃其天性使然,无一理由以假装疯癫而有所企求,史料中亦未见这方面的具体记载。而舜年之所以英年早逝,是他患痨瘵疾药石罔效之故。“乱后(明亡)佯狂卒”之说,既与史实不符,又似有溢美之嫌。

二是劳继雄先生《鉴画随笔·卜舜年的卒年问题》中提到的两件卜舜年作品。因文章采用《国朝画徵录》和《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的有关记载,故“按卜舜年万历四十年(1612)生,则前一‘己未’为万历四十七年(1619),时年仅八岁,而后一‘己未’已是康熙十八年(1679),时年六十八岁了”。如此,两件作品诚如文中所说,显然都应“作于后一个‘己未’年”。现若以前述卜舜年生于1587年重新加以考正,卜舜年作于“己未夏日”的山水卷,倘若是真迹,不应是后一“己未”年,反倒应是前一“己未”年,即是他去世前一年(1619)三十三岁时的作品。至于亦署“己未”年的卜舜年所书引首,劳文说徐安生《兰竹图卷》“画于康熙十六年(1677)丁巳小春望日,卷后又有潘道廉于康熙壬戌(二十一年,1682)的跋”,而此时卜舜年早已下世。那么,如果按先有画后有引首这一常识,这件书法作品恐需存疑俟考了。

三是关于卜舜年之妻沈兰英。沈兰英的史料见于徐崧《百城烟水》、乾隆《吴江县志》、乾隆《盛湖志》、同治《盛湖志》,以及费善庆、薛凤昌《松陵女子诗徵》等著述。从中可知,沈兰英为明吴江县庠生浚源之女,二十岁嫁卜舜年。孀居后曾寓苏州虎丘,葬夫于上方山,赤贫无嗣,惟与婆母相依。后返故里盛泽,日夕纺织,以供甘旨。婆母卒,丧葬尽礼。茹素苦志数十年,卒于清顺治己亥十六年秋。沈兰英是位才女,工诗善书。因时值世乱,所著诗册俱散佚无存。

从已知的沈兰英史料所载,虽有不同(如有言“年三十夫亡”,或不记夫亡时之年龄;守节有“四十一年”和“四十馀年”两说;享年有“七十一”、“七十三”、“年逾七旬”多说),但“卒于清顺治己亥十六年”这一点并无二致。清顺治十六年,为公元1659年。如采用“享年七十一”之说,兰英当生于明万历十七年(1589),明泰昌元年(1620)舜年病卒时,兰英应为三十二岁,如采用“享年七十三”之说,兰英则与舜年同庚,均非“年三十夫亡”。若依“年三十夫亡”之说,兰英的生年应为明万历十九年(1591),享年六十九岁,而非“七十一”或“七十三”。故疑史料记载有误。

(二)卜舜年的营葬和孟硕遗集的刊行

依盛泽旧时葬俗,虽葬无定期,有信堪舆家言至数十年不葬者,但一般均在三年丧毕即葬,以“入土为安”。而卜舜年既死,家益贫困,上有垂白之母,下无烝尝之胤,遗嫠吊影,以纺织自活。其停柩待葬之庐,荒旌败壁,尘土数楹,寻向之清歌燕笑之地,已鞠于荆榛而不可问,迟迟未得入葬。

直至卜死后十年,时有大司马吕益轩先生,虽未识舜年之生,但读其遗文,而怜其死,垂慈择惠,恤死虑生,于上方山顾野王墓侧,谋为之茔,以安魂魄;谋为之祠,以寄吟眺;谋为之置田若干亩,以赡其茕独。舜年生前契友潘一桂闻后,诗以感之:“十年憔悴托平生,败壁荒尘贴素旌。惭愧才魂一抔土,特烦司马几经营。”并撰写了《募葬卜孟硕茂才疏》。《疏》中说,孟硕“死十年久矣,而流风馀韵沁人耳目,间而不可去。三吴数百里间,称诗者,师其宫商之位;徵歌者,师其抗坠之节;临池而染翰者,师其挥洒?礴之势。”感叹“才如孟硕,品如孟硕,生不能策名丹陛,绾半通之纶,死不得戢体元丘,依一抔之土,且并其母若妻日就冻馁焉,而卒无效脱骖捐麦舟者。则平居所为缔金石之交、同芝兰之臭者,果何人也?”故泚笔以倡疏,告诸天下之好行其义者,与大司马“共襄兹举,以慰才魂”。

此后,一代奇才才得以入葬。乾隆《盛湖志》卷下·节烈“卜沈氏”条有云,舜年殁后,其妻沈氏“拮据营葬”。斯言非虚。

卜舜年所著诗文集,据史料所载,均在其去世后刊行。主要有三种刊本:

一是潘一桂梓之以行的孟硕遗集。其书名、卷数,虽然在《松陵文献》、康熙《吴江县志》、《觚賸》、乾隆《吴江县志》、《垂虹识小录》等书中记载不一或语焉不详,但多数称《绿晓斋集》,四卷。至于潘一桂在《卜孟硕遗集序》中所记孟硕弥留之际,驰函自谓“遗集三卷”之说,根据此后徐天羽所刻刊本和“凡例”来看,应是四卷,书名《绿晓斋集》,“乃从友人吴孟孚转录者,轻于去取,十得其四五,令慕师名者遂有遗珠之恨,且中多豕亥鱼鲁之误。”道光十年郑照重刻《绿晓斋自选全集》之“例言”亦说 :“吴江潘木公一桂曾刻孟硕遗集,所录不多,为海盐张石匏开福所藏,今据以校徐刻之字句焉”。

二是卜舜年门人徐天羽(字羽仙)所刻《绿晓斋集》,为卜舜年手定本。其“凡例”有云:“卜师未亡前数日,张师与端甫先生操舟讯之,师出自选稿相付。每一体为一帙,皆手录,行草相兼,最为可爱。两先生各取誊之,而以原稿归其家,戒以勿失。后为乃侄不肖,举以媚权贵,使人叹息。今所刻一仍张师原本,纵有他作,不敢妄入,存雅志尔。”上述“张师”即张威明,“端甫先生”即庄汝培。“乃侄”,据卜舜年《弟又硕墓志铭》中“弟皋年癸丑娶于陇西李氏,夫妇爱敬者六年,弟病呕血,肇生一女,续生一男。弟殁,男且殇”的记载,则非皋年之子,应是族子。

是集共四卷。为诗有骚赋、古乐府、四言诗、五言古、七言古、五言律、五言排律、七言律、七言排律、五言绝、六言绝、七言绝,同邑张威明作有评语。为文有叙、墓志铭、杂文,其中卜氏父子的三篇墓志铭,为后人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第一手资料,尤为珍贵。卷后附有庄汝培《抱膝吟》一卷。

三是郑照刊行的《绿晓斋自选全集》。郑照,字谅伯,浙江秀水人,侨居吴江盛泽,素仰卜舜年之才。因徐天羽所刻《绿晓斋集》板本久失,传抄者伪脱不一,遂遍索旧刻重为校订,以付梓人,以永其传。

是集重刻于清道光十年(1830),四卷,首一卷。张威明评语悉遵原本,庄汝培《抱膝吟》一卷仍附于后,并以桐乡宋志恒(漪舫)藏本补足之。同时在卷首辑录了潘一桂《中清堂集》中投赠孟硕之诗文,备录了有关名家记载的孟硕事略,并附有孟硕自写小像。在卷末则附有郑照本人所辑“孟硕先生诗文拾遗”。

上述三种刊本,在《吴江艺文志》中,潘一桂、徐天羽刊本未见著录,郑照清道光十年刊本,吴江图书馆存有宝敦斋刻本。又据《吴江艺文志》,辽宁省图书馆存绿晓斋集稿本一卷,明末抄本诗一卷附录一卷;上海图书馆存清抄本绿晓斋外集一卷杂文一卷;国家图书馆存清初《人琴集七种》刻本石林西墅遗稿一卷。《人琴集》为嘉善钱继章所辑,入选舜年诗作,其《叙》有云:“孟硕家松陵,去余家不百而近,恨未获一见。……然读其诗知其人。其人负郊岛之穷愁,其诗则兼高岑之森秀。”此外,卜舜年零星诗文见于徐崧《百城烟水》、康熙《吴江县志续编》、乾隆《盛湖志》、道光《震泽县志续稿》、同治《盛湖志》,以及殷增《松陵诗徵前编》等著述,均采于《绿晓斋集》。

(三)后人的纪念

卜舜年去世后,世人尤其是家乡人,因爱其高才,赏其奇行,敬其气节,慕其孝友,惜其不遇,痛其早卒,故而采用多种纪念方式,以表达仰慕和缅怀之情。

凭吊旧居悼念故人。卜舜年旧居名“绿晓斋”,居所后有“望鬼楼”,传为卜氏修仙处,后其地称“绿晓庄”。舜年早卒,世人痛惜,常有人前往吊唁瞻仰、赋诗作画。如潘一桂《过卜孟硕旧居》:“不忍问幽琴,情来涕不禁。残灯哀榇冷,古屋暗尘深。有客求遗迹,无儿续苦吟。乡园一抔土,凄恻故人心。”汤钟《访卜孟硕故宅》:“烟锁云封访旧难,衡门无地可盘桓。长生术尽诗仙老,一任荒碑落照寒。抛残纬谶与河图,不辨当年旧洒垆。废寺只今空蔓草,吴歈还唱月明无。”沈焕《望鬼楼》诗中有云:“先生当日奇兴乘,放眼遥天迷处所”、“举身会当千仞翔,不然宁与异物伍”、“高风绵邈二百年,绿晓荒荒馀旧础。先生之灵归不归,高髻红衫渺仙府。”又如杨秉桂为悼舜年,特绘绿晓庄图寄示友人赵函,赵函则作有《绿晓庄在吾乡舜湖之东,为明高士卜孟硕先生故居,杨辛甫绘图寄示,题二律句归之》诗,其第一首写道:“一椽投老舜湖东,宝剑常怀烈士风。同甫奇才埋牖下,季心猛气盖关中。春深别浦滋新渌,雨过凉云压继虹。忽忆髫年游骋地,往来射鸭挽轻弓。”再如著名诗人柳亚子于1907年作有《论松陵前辈》诗八首,其第一首便是咏卜孟硕:“痛哭辽阳战骨新,离忧憔悴屈灵均。我来绿晓庄前过,天地苍茫失此人。”景仰伤感之情于此可见。

为立祠堂岁时祭祀。古有“以祠言尊”之说。为纪念卜舜年这位先贤,清道光庚寅十年(1830)闰四月十四日,盛泽镇的士绅贤达于宸洲道院碧霞楼为立卜高士祠,设先生栗主,龛奉香火。又以卜舜年“泥无身”自写小像摹勒于石,以奉祠中。据郑照(谅伯)所记,此像乃卜“病寝时所作”,红衫高髻,狂态可掬,见者可以知其人。周梦台撰祠堂记,众人则多有诗作。如金作霖《送卜孟硕先生栗主祀碧霞楼》:“一乡骚雅开生面,当代词宗托赏音。服亦何奇才子气,过能自记圣贤心。裔衰剩有集传世,命短还留名到今。知己不嫌身后少,断缣残墨抵兼金。”沈焕同上题诗云:“绝代奇踪旷世推,兹乡骚雅仗公开。时危兼善韬钤术,地薄难容磊落才。尽有文章腾气焰,可无香火寄尘埃。此楼旧是登临处,仿佛红衫入座来。”

取“舜水”、“舜湖”之名为盛泽别称,以垂之来世,传之万载。其“舜”字,既点明了纪念卜舜年这位前贤的含义,又巧借了“舜”与“盛”的谐音,可谓一字两用。同治《盛湖志》卷一·沿革:“盛泽镇……逮钮琇《觚賸》纪事称舜水镇,盖借明卜孟硕先生以取重耳。故又名舜水。”(按:《觚賸》纪事称舜水镇,见其卷三·吴觚下“睐娘”条)。卷六·祠庙“卜高士祠”条,载有杨秉桂《闰四月十四日同人祀卜孟硕先生于碧霞楼》诗,中有“及时缅畸人,仿佛云中驾”、“舜湖溯名称,祀典非假借”之句。这是目前仅见的两则“将盛泽称舜水、舜湖,以纪念卜舜年”的文字记载。舜湖或由舜水衍化而来。《觚賸》成书于康熙三十九年,杨秉桂及其同人周梦台、赵函、金作霖、沈焕、郑照等人,均为清乾隆、嘉庆、道光间人,可见舜湖之名应肇始于此前的清朝初期。此后,舜湖作为盛泽的别称和命名,则屡见不鲜。如1923年10月,盛湖公学举行二十周年校庆,《新盛泽》报刊行纪念专刊,载校歌有云:“浩浩舜湖湖水清,毓秀兼钟灵。宗建与孟硕,流风馀韵今尚存。豪侠秉血性,节义冠古今。磊磊落落奇男子,烈烈轰轰古荩臣。”又如盛泽镇1924年3月1日创刊的报纸,名《舜湖公报》,成立于1935年的京剧票房,称“舜湖逸社”,创建于1987年10月的民间书画篆刻组织,叫“舜湖印社”等等。时至今日,在盛泽,尚有不少街道、桥梁、宾馆、工厂、商店,仍以“舜湖”命名,足见卜舜年对后世影响之深远,亦可见后人对卜舜年的敬重和怀念。

明崇祯二年(1629),词赋名家潘一桂在《募葬卜孟硕茂才疏》开篇写道:“问才于今,吾必以孟硕为第一焉。”1917年,南社创始人之一、著名诗人柳亚子又诗赞卜舜年“国士无双信美哉”。如今,卜舜年早已驾鹤西去,但他的名字却与盛泽、盛湖、舜湖一道,瓣香竞属,风雅感人,已刻在岁月的轨迹上,永垂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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