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大舅，过两年快六十了吧？他是没结过婚的，按他的自嘲和农村的说法，这是个资深的“老单身牯”了。 在农村，除了那些蠢的、傻的、身体不健全的、神经不正常的、穷得没法生活的、实在没办法娶上婆娘的男人，哪个会像我大舅一样，心甘情愿地去站到“老单身牯”的行列中呢？ 我一提到我大舅，真的会一下如鲠在喉：他蠢吗？傻吗？身体不健全吗？神经不正常吗？穷得没法生活吗？实在没有办法娶媳妇吗？不，这些缺陷，他全没有。他是泥水匠、大师傅、包工头，带着一大帮子人，以前在广东包工修过高楼大厦，现在家乡包工替人修洋楼别墅。人聪明，也不丑，还多金。这样条件的农村男人，岂能连个婆娘都找不到呢？ 我一直都知道，大舅是谈过一次恋爱的，唯一正式的一次，也是唯一最后的一次。大约是我读四五年级的时候，虽然我已记不清楚当初那个我已开口叫上“舅母”的女子的模样，但当初的那些风波，我依然记得特别清楚。 舅舅和那个女子，不是自由恋爱，是煤灼之言，相亲认识的。但当时两人，也是互相认可，并且双方父母，也是非常同意的。我还记得，第一次上门给女方“交茶钱”（定亲彩礼钱），那两块包茶钱的手绢的颜色和图案，是妈妈带着大舅去供销社参考着挑选的。交茶钱的时候，是我父亲和媒人陪着舅舅去的。然后是女方家七大姑八大姨上门“看当”（了解男方家境），一切进展顺利，全是按着农村的婚嫁礼俗按部就班地进行。 亲事定下来后，男女就这样亲密地交往着，按这理想的状态，等再过上一年半载，就可以举行结婚仪式了。当初大家都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祈盼的。但慢慢的，似乎问题就出来了。按我父亲的说法，这事要怪就怪我外婆，因为当时舅舅挣的钱，一分一厘都要交到外婆手里。女方偶尔有一些物质上的要求，比如扯布，买衣服、鞋子，舅舅手上没钱，就要找外婆要。这钱一过外婆手，是有点只进不出的，要她再多拿出来，那就有点困难了。外婆稍不愿意，女方肯定就不如意，这矛盾不就出来了吗？这矛盾一出来，受气的不就是我舅了吗？ 大舅，其实是一个很能忍气吞声的人。可女方因为心里不高兴，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气撒到了大舅身上，弄得过火了，再好脾气的人，也会惹火发飚的。比如那年端午节，我舅带着礼物，高高兴兴去接女子回来过节，一连去了三次，也没有请动她的芳驾。后来还是我父亲带着我舅上门去请，才总算接了回来。但隔阂和裂隙，是早就种下了。终于，当年的中秋节前，就闹到了两家准备“算账”的地步。 “算账”，就是男方上门，找女方家清算交往过程中所花的费用，包括彩礼钱和日常开销等。我父亲说，你大舅，也是注定命中无媳。当时就算已到了“算账”的地步，其实也还有回旋的余地。因为当大舅家带着家族中的几桌男人上门找女方“算账”时，当时女方的父母马上就软了下来，还是准备将女儿嫁给大舅的。可外婆硬性不让，大舅表现很犟，估计也是实在是因为受尽了委屈伤透了心。于是这桩亲事，闹了一个鸡飞狗跳后，就这样一拍两散了。 大舅在这个事件中弄了个心力憔悴，几个月都回不过神来。只记得他当时恨恨地啐了一句，以后打死也不找老婆了。大家都以为他只是气话，哪知他还真金口玉牙地一直践行了。有好几次，父亲和亲友已经给他安排好了相亲，人家妹子也偷偷同他对上眼了，但大舅总是置之不理。于是一拖再拖，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就到了。最初人家还介绍黄花闺女给他，后来就只能介绍“半路嫂”（离婚或死了老公的女人）了，可大舅还得我行我素，磐心似铁，不肯搭理。过了四十五岁，父亲就彻底淡了心，再也不肯替他操心亲事了。 小舅比大舅条件差太多了，可人家也是结了婚的，虽然后来舅娘跟人跑了，但到底给小舅留了一对儿女。小舅根本就没有经济条件养孩子，全是大舅这个当伯父的在养着这一家子人。大舅对小舅的两个孩子可真是好啊，要天上的月亮，从不给天上的星星，宠得已经是没边没界了。有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在一起感叹，大舅要是当初娶上亲，生了孩子，女人和孩子，那可真是有爱有疼，有吃有穿，全会落在福地上哟！ 有好几次，和大舅一直很亲近很知心的我，都好想张口悄悄问他了，大舅，你这辈子没老婆，那你有情人么？唉，我的大舅啊，如果你这辈子，你连个女人身子都没亲近过，那么你的人生，也真是太灰、太暗、太不值得了吧！啊，我多么希望，要有那么一个两个、让大舅感觉可心的美人儿，曾经如闪电一样，照亮过大舅的梦，温暖过大舅的心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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