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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首小长诗

 圆角望 2018-06-14


我有很多短诗代表作,亦有长诗代表作《蝴蝶》,但别忘了,小长诗亦是我的强项。比如下面这三首,可视为我在这个体量诗歌中的代表作。




河流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它们不是一辆一辆的,它们是一浪一浪的
它们是一浪高过一浪,它们是惊涛骇浪
流淌的铁水,汪洋的河流
它们永在奔流,构成了时代

我站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像一块不肯粉碎的礁石
沸腾的浪花从我身体上簇拥前进
这个时代已被洪流煮得滚瓜烂熟

大部分时候,这河流甚至是缓慢的
不需要太快,钢铁的内心需要秩序
戴红箍的老头在自行车们面前舞动红旗
“这被扔到这里的肮脏卵石,真该将它一脚踹开!”

奥迪A6骂骂咧咧的将狂躁的内心隐蔽在黑衣之下
黑色是这条大河最安全的色彩
黑色将狠毒和暴力容纳得更深
“只有傻逼才开宝马,它会最先烂掉”

这诅咒立刻就生了效。开宝马的家伙
赶着去接女儿放学,竟然越过了红旗的车队
戒严的警察大汗淋漓。从第三辆车里,传出低沉的声音
“这是谁啊,你们查查”
横行十年的黑社会老大死在了沙滩上

每一朵浪花都包含着切齿的仇恨
卡迪拉克竟然被一辆夏利TAXI挡在红灯的后面
小公共剐了一辆奔驰,小样的,老子剐死你
大公共甩着肥厚的屁股冲着身后放出两股腥臭的响屁
气得开路虎的女人当场昏死过去,怎么办呢?丫是国家

“傻B,二十万的破敞篷还把喇叭开这么响”
“破QQ,也他妈上长安街,国家就该禁止穷鬼买车”
“我操,那妞开辆保时捷,一看就是个二奶”
这喧哗的波浪,这阶级的合唱
每个人都得走上这条路,在愤怒中被裹挟着前进

超越于这一切的是个小舅子
军区的姐夫给他搞了一张军队的牌照
还有比这更牛B的吗
一辆军车,神情悠闲的漂过红灯,如同横渡大江
小舅子在车里乐得管二姐直叫亲娘

死神总是在这样的时刻突然降临
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扇动翅膀
一只猫,变成太阳下碾得扁扁的干尸
一个小保姆,横穿高速时被撞飞到五米的高空
身体碎裂趴哒哒纷飞着落下,一个女人尖叫着晕厥过去
流血的肠子,砸进车窗落在她丰腴的腿上。

京顺高速的拾荒者,死在清晨
积水潭下的大学生,死在黄昏
此时已是子夜,一辆崭新的现代出租停在了加油站
加满油后这车居然不走了,女工拉开车门
坐着的司机从方向盘上处溜着滑下
他已经死了
他是累死的

一辆车疾驰而过,份儿钱和油价我们拿命在扛!
一辆车疾驰而过,土地局的局长要赶回家销赃!
一辆车疾驰而过,不能迟到啊我还得供车供房!
一辆车疾驰而过,赶快回到家吧妻子炖好了汤!

焦虑的河流沸腾起来,时代的潮流浩浩荡荡!
喇叭在鸣叫,鞭子抽打着狂喊
硝烟弥漫在一片汪洋之中,
战争、枪炮、狂飙突进的战士、挣扎沉浮的头颅

一辆车疯狂地追赶着另一辆,我一定要赶上你,我要证明给所有
人看,我比你强,正科长的位置是我的,张小花的爱情是我的,
四期广场的标书是我的,金牌是我的,歌厅里新来的俄罗斯洋妞
的处女膜是我的……必须要超过,狠踩着油门,啊,太阳照耀在
方向盘上,高潮一次次降临,精液涌出,东四环的喷泉燃烧了我的心……

一辆车紧跟着另一辆。我不着急,让你丫嚣张,让你丫上福布斯 ,
抓了、关了、毙了,全家死光才好,到时候你会知道,
韬光养晦才是人间正道。一辆车紧跟着另一辆,他是有毒的,
坏分子,我们要盯紧他,他不偷税,难道还不嫖娼?他不嫖娼,
还不能叫个小姐硬进他的房?

一辆车突然插进拐弯的车队,占据了有利的位置,他期待这一刻
已经很久了,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嘿嘿,昨天晚上我就搞
定了处长。一辆突然插进的车,打乱了阵脚和红灯照耀下的既定
方针,敢怒不敢言,妻子埋怨着丈夫,你这窝囊废,瞧人家,多
有办法,总能搞到批文,你呢,就会排队,排吧排吧,排到死吧,
我怎么嫁了你这个死鬼呀……

通县的黑车焦虑不安地等待着客人,大家都是车,有乳房有屁股,
黑灯瞎火,把你送到就行,都当婊子,凭什么你们在天上人间,
摸一下,一百,摸一下,一百;而我只能在蟑螂爬行的发廊,
搞一下,一块,搞一下,一块。穿了小鞋的干部,在深夜里哭;
没有暂住证的民工,瞪着受惊的猫一样恐慌的眼睛……
一切都是生活,我们必须在孤独的夜色中,等待下一个嫖客的来临。

哦,九十年代的桑塔纳,如今已经陈旧,他的内心生了锈,再
也跑不动了,还有谁能记得昔日的辉煌?一辆车抛锚了,一辆
车坏在马路中央,周围充满了厌恶的白眼,进厂大修吧,但这
老骨头还有什么用?下岗了,退休了,儿子和部下从此不再登门!
老英雄,老英雄,你再也不是这时代的浪花,回家去吧,去落日
下怀念知青时代蒙古草原的骏马!

爱开罚单的警察躲在立交桥下,短命的孩子冲上了斑马线又
要往后退,谁把下水道的盖子给偷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就放在
马路的中间,摄像镜头淫亵而亢奋地偷拍……到处都是险滩和暗礁,
大河紧张而黑暗,你必须全神贯注,这危险的人生,我们到底是
猎人还是被追杀的野猪?

不必举起我们的头颅,我们也知道,天堂是不存在的
就像太阳里面并没有一只金色的乌鸦
就像那闪闪的星辰,被逼到了更远的高空
人类仅存的河流,正漫过我们的躯壳奔向未来
是谁还在吟诵着那句圣人之词——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2006/6/21初稿

2008/4/18修改

 

 

衣冠冢前祭李白

 

 

汝是何人?

汝从何处来?

碎叶、巴蜀还是陇西?

谁能证明你姓李?

谁知你是何处之野人,

谁家之杂种?

你想干什么?

为何拔剑四顾心茫然?

为何好为大言?

为何飞扬跋扈?

 

汝,一州笑你为狂客

你多牛逼啊。

汝,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你太牛逼了。

汝,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你牛逼吹到天上去了。

汝,三千年第一狂徒也。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杜甫懂你吗?杜甫不懂你。

 

汝想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汝想汝想封侯拜相,汝想荣华富贵;

汝想深藏功与名,事了拂衣去;

汝想成仙,汝想长生不老;

汝想囊括大块,汝想与宇宙一体;

汝啥都敢想,汝把天上地下宇宙间的好事儿想绝了。

汝就是想牛逼,汝不止是想牛逼,

汝是真以为自己牛逼。

汝就是想飞起来,小小寰球,如何装得下你的心?

装不下,怎么办?

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凌乱。

 

汝想荣华富贵,

奈何飘零二十年。

汝想仰天大笑,

转眼就被驱赶。

汝想求仙得道,

奈何老天不收。

汝想东山再起,

奈何放逐夜郎。

汝想济世安邦,

奈何世人欲杀。

汝所热望的一切,

全都得不到。

富贵与神仙,

蹉跎成两失。

 

汝,无来历,无身份。

汝,再也回不去故乡,永远回不去故乡,因何回不去故乡?

汝,何处之野人?谁家的杂种?

汝,无家可归,无枝可栖,上天入地皆无门。

汝,永在天地间飘荡的野人。

汝,家在酒中,魂在月上。

汝,大鹏一日同风起,你哪里是大鹏?你是宇宙中,一只无足鸟。

 

汝,欲砸碎黄鹤楼乎?

我来陪你砸

去他妈的仙之人纷纷其来下。

汝,欲推倒鹦鹉洲否?

我来陪你推

这狗屁的不称人意的山水。

汝,想往鲁儒脸上吐痰否?

我来陪你吐

腐儒岂知狂客心

我来陪你笑孔丘

汝可愿掀了那谢安石的坟?

汝可敢拔了那鲁仲连的舌?

人间英雄事

与你有何干

鲁仲连,谢安石

安能与你光耀万古的诗篇相比肩?

人生在世不称意,

明朝散发弄偏舟,

可也。

 

汝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天真人,

天真即诗。

汝是三千年未有之大活泼人,

活泼即诗。

汝是三千年未有之大浪漫人,

浪漫即诗。

汝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单纯人,

单纯即诗。

汝即诗。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汝非人间之鹏

汝乃吾中华世代诗人之鲲鹏。

 

魂来枫叶青

魂返边塞寒

我其实知你

更爱这人间

2017/5/6

 

(丁酉年四月十一于江油青莲镇李白衣冠冢前与前来参加“新世纪诗典”李白诗歌奖颁奖诗会的众诗人共祭李白,作此祭文,并领诵之。)

 

 

星空之问

 

 

一个人仰望星空

一个人面对宇宙无数光年的荒凉

一个人处在荒凉的核心

一个人被这荒凉的美包裹

此刻,我在罗纳瓦拉仰望星空

有没有一个遥远时间中的印度人

在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方

仰望这片星空?

 

但宇宙和星空

并没有发现我和他

这两个可怜的凝望者

——他们甚至参与了星空的转动

——他们甚至命名了太阳、月亮和冥王星

而那在时间中,和我一起仰望星空的他是谁?

一个僧侣,还是无望的贱民?

他看到了什么?美丽还是荒凉?

 

对于星空来说,我们都一样

对于我们来说,星空是那样的不同

他到死也不知道星空是什么

无知为他带来绝望与纯粹的美

但我又何尝不是无知的?

 

这些石头

这些发光的或者不发光的

有生命的或者死寂的

燃烧的或者爆炸的

已死的或者新生的

这些不系之舟

这些蜉蝣

这些孑孓

 

这些滚落在宇宙中无人享用的冻梨

这些茫然的雨滴

这些等待啼鸣的鸟喙

宇宙是一个墓场,群星如磷火

那些已经死去

尸骨无存的星星

此刻仍然,在我凝望的眼帘中闪烁

我伸出双手

被它烫成白骨

 

死亡永远严厉,不可亲近

死去的星星

死去的人

死亡没有秘密

在永恒的失去之中

我们仍需反复确证我们的存在

我是我?

我是僧侣?

我是无望的贱民?

 

这一刻,我们存在

上一刻,我们曾经存在

永恒的失去

证明了永恒的存在

证明了天空之永恒

宇宙之永恒

死去的星星之永恒

温暖和寒冷之永恒

你之永恒

我之永恒

母爱之永恒

严厉的父亲之永恒

 

也许我即那僧人

也许那僧人即我

也许我们都是

无望之贱民

我看到孤寂的我

苦修的行者

在人世中穿行

冷漠、无言,向着更深的时空

渴望一次灵魂的射精

 

或者把自己关进山洞

封闭所有的感官

关掉毛孔和六识

拒绝再看一眼这个世界

也拒绝这片世界的星空

他心中另有世界

如同熊熊烈火在燃烧

他朝黑洞般的身体里看去

身体里可有另外的星辰?

 

在更深的冥想中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而热泪盈眶?

为摆脱此生之绝望而要

摆脱覆盖在头顶的星空吗?

他要逃离

但他舍不得世人

他恐惧于病和死

无论如何

他都首先是一个恐惧于死亡的王子

但是僧人啊

人世间最大的悲苦不是病和死

而是被奴役和不平等

 

躲在深山中的老僧

从灵魂的山洞中爬出

满身白毛

廋骨嶙峋

恍若濒死之老猿

抬头一看

星空仍在头顶

日出日落

星起星灭

大河奔流

牛羊吃草

冰山万仞

雄鹰唳叫

此生即世界

世界即此生

 

而我仿佛从梦中醒来

重新在罗纳瓦拉仰望星空

我们不是一块石头掉入大海

不是一颗星星死于孤寂

宇宙威严

像活死人的脸

有多少个宇宙

仿佛雕像林立?

一群神情痴呆的雕像

我们为何要把它们想象为慈祥?

 

哪怕我曾经是你和你们

是我和无数我

在轮回中

我们被最高的秘密指引

在宇宙中如尘埃翻滚

但你仍是你

我仍是我

哪怕短暂如光年中的脚步

如悲惨者一生中唯一的微笑

2016/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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